言下之意,在阿瑢面前却是无碍的,谢瑢不觉莞尔。
轻晃的马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若松在外头禀报道:“公子,到朱雀门了,要往哪头走?”
进了朱雀门,就是往北城谢瑢府上去,过门不入,再行一段路,却是往城东石头坊,陆升家中去。
谢瑢道:“回府。”
马车又徐徐晃动起来,陆升瞧瞧自己满袖的凤凰于飞,只得苦笑道:“又要叨扰谢公子。”
谢瑢轻笑道:“你同我客气什么?”
陆升被他一阵温言软语哄得愈发心头羞涩,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生硬转了话题又问道:“那王妃……究竟是什么人、呃,什么鬼?”
谢瑢服了药,精力虽然恢复少许,如今同陆升说得久了,仍有些乏,他倒也不拘礼,转而坐到陆升身旁,往他肩头一靠,方才轻声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轻声缓语,就在陆升耳边,细细吹息掠过耳畔,酥酥麻麻,有如一只纤巧毛绒的小爪,轻轻在陆升心口挠了一下。
然而语声轻缓,意蕴却格外铿锵,竟叫陆升当真听出了壮烈坚定的死志来,不免生出些不祥之兆。
陆升转过头去看他,只见到那人漆黑发丝下,挺拔的鼻梁,眼角隐约瞥到一抹薄红,却是适才在他耳边开合轻喃的薄唇。分明是温馨场合,陆升却忆起了初见之时,他以为谢瑢要跳崖自尽,死活将其抱住不放的误会。
他不禁叹道:“原来是楚王妃……这世上最大的憾事,莫过于生者不愿生,死者不愿死。阿瑢既然修玄,想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谢瑢听他话里有话,却仍是连眼睛也不睁开,懒洋洋道:“有话直说。”
陆升却迟疑了起来,他同谢瑢虽然一道经历数起事件,拿谢瑢当做了生死之交,然而仔细算算,彼此认识却不足两月,若是交浅言深,未免引谢瑢生气。
谢瑢却枕着他肩头轻笑起来,“楚王妃是死者不肯死,谁人又是生者不愿生?若信口开河,我饶不了你。”
陆升叹气,却只得道:“阿瑢,你就当我眼盲心瞎,胡说一次罢。我只觉得,阿瑢行事,总朝着偏激而搏命的法子选,不过是为了寻个借口,若当真不幸殒命,正好赖给天意。”
谢瑢不再靠着他,直起身来,冷了眼笑道:“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陆升心道,这公子哥儿果然生气了,暗暗叫苦,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说完:“譬如楚豫王之事,你要捉那龙龟,有云婵之事做借口,就能设法取出木盒,再不成,盗出来也行,又何必非要以自身作饵,险些丢了性命?”
谢瑢冷笑道:“绕来绕去一通谬论,原来是怨我连累你了。”
陆升不禁气结,半晌才道:“我、我不过是担心你……”
谢瑢仍是冷道:“你同我无亲无故,凭什么担心我。陆功曹不必多虑,我谢瑢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天亮之后,一别两宽,谢某断不会再连累功曹大人半分。”
陆升怒道:“你……怎么也不讲道理!”
谢瑢听他说了个也字,不知为何,心头愈发无名火熊熊烧灼,冷道:“我天生不讲道理。”
陆升从不擅同人争辩,此时更是张口结舌,一筹莫展,二人各自沉默,一言不发抵达谢府。
若霞若蝶见二人下车后气氛诡异,却也不便插口,只得吩咐人伺候抱阳公子去歇息。
陆升迟疑片刻,待要开口说几句,却只见到那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谢瑢沉着脸,也不同陆升道别,大步回了自己房中,突然足下踉跄,他站立不稳,扶住一旁的圆桌,却不过将桌上整套紫阳花的八角茶盏连带着托盘一道拽落,砰然脆响中,轻薄瓷器摔碎了一地。
众仆从骇然失色,急忙冲上来搀扶他,不过行了半步,却刹那间消失无踪,唯有半空中几张颜色各异的剪纸人,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若霞化作一只黑底青纹的碧翠凤眼蝶,若蝶化作一只金身黑腹的八足织娘虫,却同其余的薄薄剪纸一道匍匐不动。
谢瑢伏在满地碎瓷上,面无血色,豆大的汗珠滚滚自额头滑落,手掌被连划破数道刺目红痕。
阖府上下,转眼陷入死寂之中,月色寂寥,风声低徊,仿佛天地之大、就只得他谢瑢孤身一人。
第31章 莲子歌(一)
谢瑢言出必行,竟当真不再见陆升。
翌日陆升辞行时,只有若霞若松出来相送,若松双手捧来一本手抄书,青色书皮上有《灵王静元法》五个小篆,低头禀道:“公子送给陆功曹的,另有一句相赠:熟记于心、照此修炼,小成疗伤、大成续命。”
陆升倒抽口气,将那书册郑重接过、贴身放好,又道:“我想见一见你家公子。”
若松却目光躲闪,只道:“我家公子……昨日太过劳累,未曾起身。”
陆升脸色微沉,见谢瑢气性如此大,不免又悔又怒,悔的是昨夜自己口不择言,怒的却是谢瑢竟果真不理他了。
若霞见状,只捧着食盒上前送给他。
盒中今日装的是馅香皮薄的水晶蟹黄饺、花香细腻的玫瑰白米糕、爽脆香辣的蕨菜肉丁小笼包同新鲜出炉、入口即化的蛋黄酥,若霞柔声道:“陆功曹,昨夜一役,委实凶险。公子心力耗尽,回府便歇息了,至今未醒。”
陆升手提食盒,怀揣秘籍,嗅着自食盒内散发的热腾腾香气,正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点怒气早就烟消云散,面露愧色道:“我……改日再来拜访。”
若霞满脸堆笑,自然应是。
陆升提了食盒回清明署,若霞虽然备得丰盛,四层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却也禁不住署中众饿狼一拥而上。陆升护住食盒杀出重围,只不过护住了十之一二,勉强吃个半饱。
他只得再沏一壶温中养胃的桂花茶,啃一块硬邦邦的冷炊饼,有美食在前,这炊饼倒是愈发难以下咽,陆升不免怀念起谢瑢府上的珍馐佳肴来。
辰时末卫苏便来了,追问了陆升一番楚豫王府的前因后果,神色竟前所未有地冷肃,沉声道:“前汉有巫蛊之祸,血雨腥风,枉死者数万,牵连者数十万计,以至国本动摇。楚豫王之事若是处置不当,只恐要重蹈覆辙。”
卫苏从不在这小徒弟面前谈朝中事,今次却破例了,只怕是忧思过重,一时失口。
陆升愈发忐忑,他不过一介武夫,又谨记家训,从不曾关怀政事,故而也接不了口,只是束手立在师父身旁。
卫苏蹙眉沉思,突然喟然长叹,伟岸肩头便略10 略有些下垮,叹道:“若是水月仍在,也有个商议的对象。”
陆升道:“水月先生就在陈留郡,沈伦……”他倏然住口,心下了然,先生辞了松风书院师院一职,转而投入陈留王门下,其中利益牵扯甚深,却再不能同往日那般无所顾忌、畅所欲言了。楚豫王一事,羽林左监断不能同陈留王的幕僚去商议。
这师徒二人不免相顾无言,俱是一声长叹。
叹气归叹气,卫苏仍是要设法同天子禀报此事,又要处置楚豫王府善后事宜。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小功曹陆升却不必多加烦忧,故而叹过了气,便按时归家,草草用过晚膳,迫不及待翻看起那本《灵王静元法》来。
那秘籍第一章讲的却是如何辨识穴位、行经引气、强身健体,陆升匆匆翻阅一遍,书中又道,需当勤修不辍,十年小成、二十年大成,才能习得疗伤秘术。又有一项禁忌,却须保有元阳之身方能有效,一旦破了元阳,这静元法便前功尽弃。
陆升掐指一算,他如今二十岁,若照此修炼,到三十岁时也须保有童子身,如何成亲、如何传宗接代?不觉面显难色,一面又想到谢瑢莫非修的也是这等苛刻术法,竟要一世元阳不泄?这般一想,不免面色愈发古怪,那风华无双的美人若是当真不成亲……委实太过可惜了。
陆升自然不信这是唯一的法子,便打算过几日去寻谢瑢仔细问上一问。
年关将至,府衙、家中俱是百事缠身,他却仍是抽空往谢府去,然而次次扑空。每每若霞若松接待,只道公子不是外出访亲友、便是闭关不见客,如是重复三五次,陆升又心慌起来,谢瑢竟当真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不成?
腊月二十九,多数商铺早已关门等着过年,路上行人稀少,便显得愈发冷清。
陆升巡逻完毕,又往竹节巷去,正见到若竹若松两个小厮在门口挂桃符,突然怒从心起,上前几步喝道:“叫谢瑢出来见我!”
不料那二人见了陆升,却不如往日那边吞吞吐吐、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若竹年纪大些,他使个眼色,若松便往府中跑去,若竹反倒恭谦迎上来,低声道:“功曹随我来。”
陆升心头一定,只道谢瑢总算气消肯见他了,步履匆匆,跟着若竹往府中行去。
若霞一路小跑,在前院的回廊中便迎上来,陆升见她面容憔悴,不禁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若霞虽然目光惊惶,如今却仍是强自镇定,一面引领陆升往谢瑢房中去,一面道:“抱阳公子,请救救我家公子。”
陆升咬牙道:“究竟出了何事?”却是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谢瑢房中。
谢瑢厢房中燃着香,一缕紫烟沿着盘香炉中的回纹徐徐涌动,气味清冷苦涩,也不知是什么宝物,陆升甫一迈入房中,便被那冷香沁得从头至脚透心凉,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好似连思路也愈发活络几分。
陆升却愈发心惊肉跳,生出许多不祥之兆来,大步走向拨步床,将密密遮掩的帘帐一把撩开。
那帘帐是以赤蓝黄青等色绵绸纱绢拼接而成,又以米粒大的珍珠、水晶等物绣在其上,缀成大朵大朵的十色富丽牡丹,色彩明艳,一撩时珠玉相撞,发出悦耳的碰撞声来。
这点细微的碰撞声却如惊雷般在陆升耳畔炸响。
牙黄暖色的被褥下,露出谢瑢惨白的脸来,浓黑长发披散,他眉宇紧蹙,竟似沉在噩梦之中。
陆升大吃一惊,不过十数日未见,这人竟变得形销骨立,鼻息若有似无,只怕是,病入膏肓。
他扑在榻边,按住谢瑢肩头轻声唤道:“阿瑢,阿瑢?”
谢瑢睫毛微颤,却仍是无法醒转。
陆升道:“为何、为何不请大夫?”
若霞低声道:“公子神魂失散,并非药石能医,须得至亲之人为他喊魂。奴婢别无他法……只得求抱阳公子相助。”
陆升道:“自然义不容辞,只是为何……若霞姑娘却不行?”
这府中仆从同谢瑢形影相随,照料他多年,想来比陆升更为亲近才是。
若霞露出为难之色,期期艾艾道:“府、府中仆从,命格不符,都不能喊魂。”
陆升不懂,却也不再追问,只道:“既然如此,就由陆某一力承当。”
众仆从皆是松了口气,急忙散去筹备各色物事。陆升坐在床边,低头打量谢瑢,却见他在梦中也是满脸不虞,低声叹道:“阿瑢阿瑢,你这性子要好生改改。云婵有难,有云烨奋不顾身;你如今有难,却只得一个相识两月的外人助你……我瞧着谢瑨分明有心同你亲近,你又何必拒手足于千里之外?我改日邀谢瑨来,你兄弟二人,要多多亲近才是。”
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却发现谢瑢眉宇好似皱得愈发深了,不禁抬手去抚了抚,只觉触摸处微凉,连气血也微弱不堪。
若霞捧了衣物来,因陆升仍穿着军中制服,天生带有煞气,恐惊扰了魂魄,所以要尽数换下。陆升起身,却忍不住问道:“谢瑢昏睡多久了?”
若霞眼圈一红,颤声道:“自楚豫王府返回后三日,就再不曾醒过。”
陆升怒道:“竟然隐瞒至今,为何不早些寻我?若是我今日不来叫门,你们要一直隐瞒到何时!”
若霞两手捧着竹青素服,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仍是小声道:“公子他……不准。”
陆升一愣,却忆起二人上次不欢而散,苦笑起来,再不赘言,接过若霞手中衣物,到侧房中沐浴更衣,又请若松遣人到家中同兄嫂说一声,只恐今日又要宿在谢府。
第32章 莲子歌(二)
陆升沐浴更衣,衣衫渗透苦涩冷香,随后回了卧房中。
若霞已指挥众人,将招魂所用的拂尘、灯笼、香炉、悬铃、招魂幡等各色法器摆放在房屋周围,随即远远退了开去。
民间喊魂,各有特色,或是至亲之人提灯往四方去,一面行走,一面唤其小名,或是如当初云烨那般守在屋外不断唤云婵之名。
然而按若霞所言,谢瑢对自身名讳厌恶至极,只怕唤了名却适得其反。
陆升最后便只是坐在床边,握住谢瑢一只手,柔声唤了几次“阿瑢”,又忧心忡忡问道:“当真有效?”
若霞道:“若是抱阳公子也唤不醒我家公子,这世上……便无人能唤他回来了。”
陆升受宠若惊,却不禁讪讪道:“那日他还生我气,几日不肯理我。”
如今情势严峻,若霞却仍是禁不住笑了笑,“我家公子,从不曾生过旁人的气。”
有仆如此,谢瑢也是幸甚,陆升便低声道:“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一切有赖若霞姑娘。”
若霞肃容裣衽,便无声无息退了出去,指挥谢府上下布置阵法,然而最核心之处,却仍是依赖陆升。
陆升谨记叮嘱,守在谢瑢身旁寸步不离,口渴了也只用茶水略略润润嘴唇,他同谢瑢说了许多话,自二人相识开始,他误将谢瑢当做千金小姐,又曾百般腹诽他贵公子做派,说得多了,不觉连自己家中事也巨细靡遗念叨一遍。冬日天色黑得早,不觉间暮色四合,若晴若霜二人进来点了蜡烛,送来晚膳,陆升心中有事,全无半分食欲,又忧心不吃饱了体力不济,耽误照料谢瑢,仍是就着麻油拌秋葵、香茅草烤野鸡肉等四色小菜,草草喝了小半碗香米粥。
热粥入腹,暖暖地驱散了倦意,陆升见若晴二人服侍谢瑢服药,他忙上前道:“让我来。”
两侍女自然退到一旁,陆升接过若晴手里的黑瓷勺,一面捏开谢瑢颌骨,将勺里的药丸小心送进口中,再将白玉细颈瓶里的桂圆酒倒入送服。
然而谢瑢却连吞咽的反应也没有,只含着苦涩药丸,任由桂圆酒涌出嘴角,若霜急忙取了锦帕上前,擦拭干净,一面却禁不住小声抽泣。
陆升觉得心痛如绞,连手指也颤抖起来,他怕若晴若霜看出端倪,忙深吸口气,只盯着谢瑢道:“阿瑢,你既然不肯服药,就莫怪我孟浪……若当真计较起来,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这般说完,他将桂圆酒倒进口中含住了,俯身贴着谢瑢微凉的嘴唇,小心将酒渡了过去。
一面渡酒,一面以舌尖顶着药丸往口腔深处滑动,纵然桂圆酒甘甜可口,混了这苦涩到极点的药丸,也是叫陆升脸色发青。他强忍苦涩,唇齿同谢瑢贴合得毫无罅隙,卷着那人的舌头,挑逗一般来回扫舔,试图将他唤醒。直待药丸缓缓溶在酒中,那公子喉间轻轻一动,终于开始吞咽。
众人皆是长舒口气,陆升急忙又喝口酒,再俯身贴唇,喂他徐徐喝下,将口中残余药液尽数送服干净。如是者四回,陆升才觉着彼此口中苦味褪了大半,便坐起身来。
若晴却捧着另一瓶装满酒的白玉瓶,期期艾艾道:“公子……不喂了?”
陆升不疑有他,只将手中剩余的桂花酒一饮而尽,压下满口苦涩,才叹道:“药已经服下了,不必再喂。”
那二人却迟迟不肯走,陆升这才后知后觉问道:“还有何事?”
若晴不知为何霞飞双靥,慌忙摇头道:“无、无事了,公子早些安歇!”随后同若霜一道,收了空瓶杯盏退下了。
那二人一走,房中又寂静空寥,陆升说了大半宿话,如今也乏了,索性脱了鞋,撩开被褥靠坐在谢瑢身旁,将他满头长发顺到一旁,随手取了床头的书卷来,叹气道:“无话可说了,我同你念念书罢。”
取来的却是本不知出处的无名杂集,页面泛黄,看来有些年头。陆升略略翻过,所记俱是民间诗歌,浅显易懂、朗朗上口,不觉浅笑道:“原来阳春白雪、目下无尘的谢公子,私下里也看下里巴人的诗歌。”
他翻开第一页,低声念了起来,念的却是一首《莲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