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皱眉问道:“若要抵达慕兰堡,这条可是必经之路?”
那少年哭哭啼啼,却仍是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竟是死活不肯再靠近半步,只反复念道:“佛祖一怒,尸……山血海,千里荒芜。不要去不要去!”
陆升无法,只得抬手一巴掌掴在那少年脸上,喝道:“阿桑,醒醒!”
那少年这才抽抽噎噎安静下来,陆升又不能放他独自离开,索性将他绑起来交给杨雄看守,一行人这才继续赶路,晨光渐亮,距离那片诡异人影也愈近,人间惨象,终于落入众人眼中。
只见荒原中木柱林立,深深埋入地面,笔直指向晨曦微露的青蓝天空,每根木柱上头都绑着一个人,被烈日暴晒得皮开肉绽、又被秃鹫野狼噬咬过,早已面目全非、不成人形。唯有自其衣着饰物判断,是聚居西域的杂胡部落,慕兰堡……正是其中之一。
朝阳破开云层,绽开万丈光芒,将这尸身丛林照得纤毫毕现,形似骷髅的头颅或是歪在肩头、或是不知所踪;更有粗葛布破布沾染的发黑血迹、草绳深深勒入枯槁灰白皮肉、骨骼根根错开暴露体外种种残酷景象……若是一人两人也就罢了,这一眼望去,竟有数百人之多,在眼前一字排开,气势非凡。
那名唤阿桑的少年愈发惊恐万状,在马背上拼命挣扎,杨雄无奈,索性一掌将他劈晕了。
姬冲却也同样脸色灰败,翻身下马,蹲在地上一阵干呕,百里霄只得跟在他身旁,低头安抚一般给他揉搓后背。
陆升见人人忙碌,只得同严修使个眼色,二人顺着尸林左右策马奔去,跑了许久,见这尸林布成圆形,却是将慕兰堡团团包围在了其中。
二人折返原地,略一商议,陆升便多少明白了,皱眉道:“这些俱是战败被杀的杂胡军人,也有平民混杂其中,这番布置……只怕是为了示威敌军。”
左前锋营不过两千人,如今大张旗鼓夺了柔然人的慕兰堡,反倒引来四方强敌讨伐,只怕郭骞为了守住慕兰堡就要陷入苦斗之中,故而才用了这等残暴血腥的示威手段……
只是郭骞其人,勇武而淳厚,又颇有大将之风,若当真振臂一呼,跟随者必众。这等邪佞的计策,只怕是有幕僚从旁建议。郭骞竟然也采纳了,只怕是……别无良策、情势危急。
陆升便皱眉道:“事不宜迟,既然寻不到旁的路,就一鼓作气穿过去。”
姬冲顿时跌坐地上,哭丧脸颤声道:“陆、陆大哥……当真要……”
百里霄将他一把提起来,这才应道:“事不宜迟,这便出发。”
严修取了布巾遮掩口鼻,叹道:“这趟差事当真……辛苦……”
陆升按了按胸口,只觉临行前由赵忠将军亲手所赠的锦囊沉得好似要从衣襟中坠下来,他深吸口气,不顾热浪之中饱含腥臭的味道,也强忍头皮发炸的恐惧,喝道:“出发!”
随即以严修打头阵、陆升随后、杨雄带着阿桑紧跟其后、最后以姬冲、百里霄断后的阵势,众人冲入鬼气森森的尸林之中。那木桩固定毫无规律,仿佛一片密林,众人只得放缓速度,小心前进,唯恐撞到尸身。
视野之中横陈的枝条,却尽是些尸骨残骸,令人生出行走在地狱之中的错觉。
好在是白昼时分,众人一越过尸林,再往前疾行了不足一刻钟,慕兰堡那泥土夯实的灰黄城墙便遥遥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姬冲顿时精神一震,冲到了最前方,大声叹道:“总算到了!”
百里霄同杨雄亦是露出释然神色,陆升却愈发心情沉重起来,只道:“不知前锋营中深浅,万事小心,切勿轻举妄动。”
正商议间,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靠近而来,为首的是个紫棠脸的汉子,穿着小校的军服,眼神凶恶,喝道:“来者何人!”
陆升摘下腰牌,高举过头,扬声道:“我等是赵忠将军派来的使者,要见……郭骞百夫长。”说完就将腰牌抛了过去。
郭骞杀了王猛,接掌左前锋时,仍是恭谦自称百夫长,若非如此,只怕赵忠不顾漱玉城的战事,也要分散人马前来剿灭郭骞。
只是郭骞的行径,终究是阵前叛乱犯上、大逆不道,陆升略有耳闻,赵忠手下的幕僚副将为了郭骞一事争得面红耳赤,要郭骞临危受命、担当防守后方重任,事后论功行赏、论罪处罚一道施予者有之;要肃清行伍、立时出兵征讨者有之。
待陆升等人出发时,尚且毫无定论,唯有赵忠命他前来监视、牵制,陆升也只得见机行事罢了。
那小校接住腰牌,仔细验看过,这才抛回,拱手行礼道:“原来是陆司马,在下陈安,这边请。”
陆升一行便跟随这列人马,终于进入慕兰堡之中。
一进慕兰堡,便是浓烈血腥味扑面而来,沿街只见房屋损毁、地上残留的血迹尚未清洗过,足见曾经历了一场血战。平民格外稀少,却沿街不见任何尸首,想来死者俱被收罗一空,送去了堡外那片尸林之中凑数。
那少年向导阿桑遭遇连番惊吓,如今双目失神,仍处在恍惚之中。陆升于心不忍,等陈安引众人在一处空屋中安置妥当后,他便命杨雄留下妥善照料,这才前往首领府中面见郭骞。
这首领府名不副实,不过是在三间木屋外搭了大帐篷,帐篷外又有士兵重重包围,陆升抵达时,守卫上前道:“郭大人有令,只见陆司马一人。”
姬冲手握腰间剑柄,上前一步才要说话,却立时被陆升喝止,陆升又道:“一人便一人,你们在外头候着。”
严修却不动声色,上前道:“陆司马,卑职……”
陆升心领神会,虽说心中嘀咕何必多此一举,却仍是颔首道:“严修先回驻地守着。”
严修领命告退,行到无人处时,弯腰时身形朦胧,化为虎纹小猫,眨眼就窜进杂草丛生的断墙当中。
陆升随着守卫引路,迈入帐篷当中,还未曾看清楚房中景象,郭骞已大步迈过来,跪在陆升面前,颤声道:“陆司马!竟是你来了。”
陆升道:“郭大人快请起,陆某乃是奉命行事,为赵忠将军送信来的。”
他细细打量郭骞,不过十余日不见,郭骞看似一如既往,陆升却直觉此人已与往日不同。能做出刺杀无能将领、将两千兵马轻易纳入麾下、打败杂胡军队、更竖起尸林吓退敌军的能人,早已同往日里默不作声、只埋头训练、鼓励友军的年轻军士判若两人。
郭骞忐忑不安任陆升打量,低声道:“陆司马请上座。”
陆升便一笑,柔声道:“郭骞,你气色甚好,我便放心了。”
郭骞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他生得高大英伟,眉目方正,一笑便格外亲善,二人各自落了座,陆升才取出信函,却是赵将军下达的委任状,擢升郭骞为行军校尉,统领左前锋营,仍是继续坚守慕兰堡,截断漱玉城与慕兰堡的联络。
陆升任监军,随同督守慕兰堡,同样有指挥兵马的权力。
陆升亦是此刻才看见赵将军信函内容,不禁苦笑起来,赵将军这是派他同郭骞分权来了,然而郭骞斩杀王猛,赢得军中将士敬仰追随,纵是郭骞愿意,全军上下又如何愿意?
故而他正色道:“郭骞,如今要称郭校尉,陆某并无行军打仗的经验,万事仍要以郭校尉为主。”
郭骞忙拱手道:“不敢当……陆司马一日为我的上司,就终生是我的上司。郭骞不敢擅专。难得今日无人来犯,请容在下设宴为陆25 司马接风洗尘。”
陆升却道:“守城当以粮草为重,接风却不必了。”
郭骞笑道:“不过一杯水酒、几道简陋小菜,断不敢奢靡,还望陆司马莫要嫌弃。”
陆升推却不过,只得留下来,又转告百里霄等人先行回驻地。
郭骞果然言出必行,只奉上简易菜肴,不过是烤鹿肉、面饼、酸奶饼等寻常物事。郭骞饮了两杯酒,却突然放下酒杯,望向陆升,感触良多般叹道:“两月之前,郭某却是万万想不到,竟能有一日同陆司马同席饮酒。”
寒门士族固然不同席,良家子同贱户同样泾渭分明,如今郭骞喜形于色,目光灼灼盯着陆升不放,他也只当郭骞是心中高兴,故而难免有些放肆了,只是微微一笑,随即肃容道:“乱世固然出豪杰,郭骞,只是情势不容乐观,赵将军麾下,仍有幕僚对你的行径多番诟病,忤逆犯上、不可轻饶。”
郭骞心中一动,倾身靠近,握住陆升一只手,颤声道:“谢陆司马肺腑之言,郭某……实乃迫不得已,待此间战事了解,自会向赵将军请罪。”
陆升笑道:“戴罪立功,自然将功补过,郭骞,我敬你一杯。”
二人畅饮长谈一番,只觉彼此又亲近了几分,时近深夜,陆升才离了首领府,返回驻地中。
水酒清淡,陆升也不过只有两分醉意,他同众人见过后,便进入为自己安排的客房中,点亮刺鼻的油灯,取出锦囊来。
锦囊中只有一张薄纸,乃是赵将军亲笔手书的密信,却是下令,若是大战胶着,便辅佐郭骞坚守慕兰堡;然而一旦得胜,就伺机刺杀郭骞,取其首级复命。
陆升不觉蹙眉,又细细将密信看过几遍,见果然并无旁的机密,这才将密信烧得干净,立在灯前凝神沉思,只觉心绪烦乱不堪。
他正在心中迟疑不决,窗口突然一响,也不知是什么物事在外头刮挠木窗,寂静营地之中,便响起了持续而刺耳的刮挠声来。
第69章 侠客行(八)
陆升一把抓起悬壶,靠近木窗,随即又听见窗外窸窸窣窣的刮挠声时断时续,其间夹杂着几声隐约猫叫。
他眉头一挑,便木窗推开一条缝,一只虎纹小猫顿时闪身窜了进来,几个轻盈起落,径直自地面跳上椅子,再跳上房中简陋圆桌,端正坐在陆升面前,一根尾巴高高翘起弯曲,圆溜溜的双眼倒映烛火,闪烁着暗金色。
陆升却留意到它嘴里叼着半页纸,约莫是从什么信函上撕扯下来的残片。
那虎纹小猫见陆升靠近,这才低下头,将半页纸放在桌上,用前爪轻轻推了推。
陆升放下悬壶,走近了拿起那残片,是军中常用的牛皮纸,纸质粗糙,却十分牢固,遇水也不易破损。他定睛细看,纸上写了些只言片语,看不出端倪,约莫是什么军师幕僚执笔写的军中记录,这幕僚只怕是卖弄才学,写得一手端丽繁复的古篆,陆升辨识许久,也不过识得寥寥数字,若是用来传递军讯,自然是个障碍,难怪被撕碎了弃之不用。他亦是扔了那半页纸,叹道:“郭骞手下若是有这等不识大体的幕僚,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虎纹小猫慢条斯理舔着爪子,懒洋洋道:“这是郭骞亲笔写所写。”
陆升只一伸手,就抓着后颈皮,将它拎在半空,皱眉道:“严修,此话当真?”
严修任他拎来拎去,四爪缩在腹下绒毛中,尾巴却自然垂下去,看那神色竟格外严肃,喵了一声又道:“自然不敢骗抱阳公子,郭骞写了又写,不满意便全烧了,我费尽心思,才偷……咳取了这半页。”
陆升同它面面相觑,一时间又是满腹疑问。
据他所知,郭骞是不识字的,在辽西营中时,要往山阳老家去信,还是央了一位账房先生代笔。
这一手端严古篆,炉火纯青,又岂会是一个寻常贱民能够习得的?
那虎纹小猫见陆升只沉吟不语,又喵了一声,四爪灵活抱住了陆升的手腕,惬意般将脸贴在他手腕上蹭了蹭,这才说道:“郭骞臭得很。”
陆升任它黏蹭,环过手臂将它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只觉绒毛细软下,柔若无骨的一团,揉搓时格外惹人怜爱,一时间忍不住自它头顶抚摸到身后,一面问道:“我并不曾察觉,莫非又是……妖魔鬼物作祟?”
那小猫将下颌枕在陆升手臂上,眯起眼,喉咙里呼噜作响,一根尾巴也是左右摇晃得惬意十足,任人揉搓了一阵,才回道:“虽然不清楚那鬼物真面目,然而绝非善类,郭骞必定不是中邪、就是附身,恐怕自己……还不曾察觉。然而长此以往……唔,耳朵、耳朵……”
陆升皱眉沉思,一面心不在焉替它挠挠耳朵,又道:“若是鬼物,却要请教大家才可解决,暂且不能轻举妄动,你明日替我送信给谢瑢。”
他又微觉赧然,轻咳一声又道:“此乃……正、正事,只好叨扰你家公子。”
那虎纹小猫却十分善解人意,只眨巴一双金瞳,抬起头朝着陆升喵喵叫了几声,软糯娇俏的小兽呜咽声,同严修全无半点相似,陆升也不知这猫妖是装傻亦或当真到了什么时效,故而说不出话来了。他只得将小猫放回桌上,烧了那半夜纸,才说道:“养精蓄锐,明日再作计较。”
那小猫便一跃跳到铺着狼皮的柳编藤椅上,团成一团睡下了。
陆升见状,只得洗漱一番后,吹灭灯火,自去安歇。他不过才躺下,藤椅轻轻响动,那小猫却跳下藤椅、跳上床铺,靠着他的小腿团团转了几圈,寻到个舒适姿势,安然躺下了。
一人一猫相安无事,睡到了翌日清晨,陆升朦胧睡意中,察觉脚边一团毛绒物事蹭来滚去,他睁眼看去,却是那小猫睡得皮毛松散、四爪朝天,将棕黄虎纹中透着白毛的肚皮整个袒露出来,又往后仰头,抵在他小腿边磨蹭,一面迷糊念道:“唔嗯……有我家公子的味道……”
陆升顿时腾地全身犹若火烧,翻身坐起来,将那小猫抄在手中,几步走到屋边,将它扔出了窗外。
虎纹小猫半睡半醒间被扔出窗外,好在应变得快,急忙翻过身,稳稳落在院中,茫然喵了几声,见陆升已经将窗户紧闭起来,醒悟一般洗洗头脸、挠挠耳朵,又试探叫了几声,窗边毫无动静,他心知陆升是当真恼了,这才垂头丧气地跑开了。
陆升深知此举不过是迁怒,只是一时间羞窘交集,下意识的举措。
因在军中百事困扰,尚且不曾察觉,如今一算,竟有半月不曾见过谢瑢了。
陆升难免生出了些许思念。
天色一亮,陆升便同百里霄等人见面,唯独不见严修的踪影,姬冲哼道:“严兄一早便出门了,说要四处侦查一番。只是他终究王府侍卫做得多了,竟大摇大摆就去侦查,只需看他一身服色便知晓是外人,谁会在他面前露出端倪?”
堡垒内外诸军虽然防范严修,却不会对一只巴掌大的虎纹小猫多加警惕,更何况严修那小妖,人形时人情练达,兽形时也狡诈得很,交托他做事,自然放心得很。只是此事却不能同面前三人明言,陆升只得笑道:“他在明里查,才好引开视线。”
百里霄亦是眉头一动,沉声问道:“陆大哥,莫非……要将严兄当做诱饵?”
陆升尚未开口,就听门外传来远远一声呼啸,脚步声潮水般涌动,众人皆是面色一沉,忙走出屋中,就见陈安急匆匆进了院门,拱手道:“陆司马,柔然来犯,郭校尉正在调兵,末将奉命来供陆司马差遣。”他神态自然轻松,如话家常,想来早已习惯了,陆升想了一想,便请陈安引路,要去看看战况。
陈安便领众人到了堡垒高铸的土墙上,却见迎战军队一字横在墙下,枪戟如林,郭骞骑着一匹格外高大的骏马,越众而出,他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磨得闪闪发光的盔甲,手持长柄大刀,刀身青黑沉重,在他手中却是轻灵翻飞,领着一队人马就冲向来敌。
至于来犯的柔然军,约莫千人,个个凶悍如狼,人人喊杀,宛若两道铁流狠狠相撞,鲜血肢体四溅开来。
郭骞更是勇悍无比,犹如武神降临一般,在敌军之中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刀光过处、肢体摧折、性命齐丧,敌军也察觉了这勇将的厉害,派了更多的人马,欲将郭骞包围堵截住,却分毫起不了作用,皆被郭骞斩杀。远处一圈更有弓兵环伺,弓箭瞄准了郭骞,才要射箭时,突然自郭骞的队伍中冲出一名军士,眨眼就闯入了弓兵之中,手中长刀风驰电掣,竟将成百弓兵杀了干净。
那军士带着头盔,身形高挑,缓缓转过身,朝着土墙上遥遥望了一眼,随即又退入大军之中,不见踪影。
陆升在远处看得不甚分明,不觉上前一步,皱眉道:“那是……”
陈安亦是奇道:“我军中竟然有这等人物?论功行赏时,当要结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