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猜不透其中玄机,面上只含笑应是,随那侍从入了内,绕过几道屏风,就见主位上坐着个十分年轻的贵公子,容貌俊俏,眉毛鼻子竟依稀同谢瑢有些许相似,年纪也十分相近。只是谢瑢不苟言笑,陆升初见时只觉他气势颇有些孤高锐利,好似玉璧崩裂,留下一道堪比神兵的锋锐斜刃,尽管美得世间无双,却触碰不得,贸然触碰,便会被割裂得皮破血流。
这男子却好似将谢瑢的美貌打个折,兑成了春风拂面的和蔼可亲,与极尽奢靡的纨绔轻佻。
尽管依制穿着官服,却换了根绞金丝串红、紫、烟三色玛瑙的腰带,珠光宝气地缀着各色腰佩,件件耀花人眼,派头摆得十足,若非安坐高位、且件件饰品用料矜贵,平民无权佩戴,陆升只怕要将他当做盛装陪客的花魁。
这男子唇角微勾,长指如白玉,托着个黑漆四方茶碗,正含笑同陪坐客位的谢瑨、云烨二人说话。引路的侍从上前道:“执事大人,陆功曹求见。”
谢宵闻言抬头,视线便落在陆升身上,顿时眉开眼笑道:“这位就是陆升了,快请。”
陆升忙上前两步,抱拳行礼道:“不敢,卑职司民功曹陆升,见过执事大人,见过谢侍郎、云侍郎。”
因是职场,谢瑨云烨也不敢过分随意,只得坐着回礼,谢宵见状摆摆手,挥退了房中随侍的侍从与部下,笑道:“年纪轻轻的,行事何必这般古板拘谨。大家自己人,尽可随意放松些,什么执事、侍郎、大人,哪里比得上叫表字亲切。陆升,我表字冲云,痴长你五岁,人前你唤我执事大人,人后不妨叫一声冲云兄,我就托大,唤你一声抱阳贤弟。”
这公子哥儿未免无拘无束得过了些,陆升心中骇然而笑,一时间却有些意动。他若同谢宵称兄道弟、平辈论交,可就成谢瑢的长辈了,若能压他一头,何乐而不为?
想虽如此想,他却没有同这长着一双风流桃花眼的公子哥儿亲近的心思,只说不敢。
好在谢瑨为他解了围,笑道:“小叔,你不务正业就罢了,莫要连累下属。”
谢宵横了侄子一眼,哼笑道:“我何时不务正业了?如今新官上任三把火,正要有一番作为。”
谢瑨只得应道:“小叔说得是。”
陆升又耐着性子听叔侄聊天,云烨不时朝他张望,却又不好打断那二人说话,愈发显得坐立不安。
那二人又说了几句,言罢谢宵才道:“抱阳,自我返回京师,尚不曾见过小瑢,他如今可还安好?”
陆升本就是来同谢瑨、云烨二人商议此事的,如今被谢宵提出来,他只略略迟疑,便回道:“禀大人,谢瑢他、呃,安国侯他如今在台城之中,安好与否,只怕……要问太子。”
他话音才落,云烨立时道:“陆大哥若是不嫌弃,后日我进宫时,为你打听打听。”
谢瑨正欲开口,谢宵已然摆手阻止,笑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改日我带你进台城,亲眼见见小瑢,接他回家。”
陆升心中微动,见谢瑨亦是颔首道:“若是小叔出面,我也放心。”
谢氏都是一家人,谢瑨素来又敬仰兄长,总不会害了谢瑢。陆升便放下心来,抱拳行礼道:“如此就有劳执事大人。”
第111章 帝陵动(四)
谢宵看似花团锦簇的纨绔子弟,办事却十分利落,下午就传话给陆升,三日后就要带他进宫。
陆升处理完积压案头的成堆公务,又见了令狐飞羽同严修,这一猫一鸭纷纷向他汇报:“公子府中并无异动,外院的下人更是全不知晓内情。只是城中大小妖们纷纷逃离,不敢在建邺停留,是因有一股绝强无匹的灵力自台城中涌现,尽被吓走了。另有一事,无尘观中也只留了几个烧火仆人看家,其余道人不知去向。”
那虎纹小猫舔舔前爪,又严肃道:“陆功曹,京城要出大事了,奉劝功曹速速离京,留在大王庄中倒也安全,若是不肯……随我投奔哥哥,远离庙堂人间,倒也潇洒自在。”
陆升不答,只沉吟稍许,又坐下来写了一封信,命这两只小妖送给兄长陆远,说道:“务必将兄嫂送往大王庄中,南来一家自然也要同去。我嫂嫂要生产了,还请转告佘庄主,受累多加照应。”
严修与令狐飞羽面面相觑了一眼,令狐飞羽道:“此事交给严修即可,陆公子身边总要留个帮手。”
花猫嗤道:“若论帮手,倒不如我留下来,比你有用得多。”
那绿头鸭坐在窗台上,慢吞吞扫了花猫一眼,淡然道:“我能飞。”
花猫顿时哑口无言。
陆升一想也有道理,就摸了摸猫头道:“家兄见过严修兄弟,由你去送信,也叫他多安心些,我陆家血脉就交托给你了。”
那花猫便神色凛然,叼起书信含混道:“必不负所托!”遂转身窜出了窗台。
令狐飞羽一面梳理羽毛,一面又道:“台城戒备森严,法阵重重,陆公子要进宫,我却无法随侍身侧了。只得在城头上等候,公子若是有事,需当设法示警。”他嘴上用力,拔下一支犹若碧玉雕成的翠绿羽毛,放在陆升手中,“将它烧了,我便能闯入台城阵法之中,助公子一臂之力,约莫坚持一刻钟。”
陆升道了谢,将那支翎羽收起来,又问道:“若是过了时辰会如何?”
令狐飞羽仍是慢吞吞道:“若是过了时辰仍留在阵中,自然粉身碎骨、魂消魄散。”
陆升心中一凛,决定若非迫不得已,绝不可动用这最后的手段。
接连三日,他都歇在署中,到了约定的时日,便着了官服,将悬壶放进柜里,便随着谢宵进宫了。
清明署总掌执事是四品的武官,是以朝服倒比谢宵平日里的装扮要朴素许多,他虽然不将天家威严、宫廷礼制放在眼里,却又不愿听言官聒噪攻讦,便只在朝服外头披了件毛茸茸的雪白貂皮披风,披风边缘、领子都滚着鲜红似火的狐狸风毛,衬着谢宵一张能与天人争妍的俊俏容貌,行走宫中时,就连往来宫女同年轻女官也不禁被那绝色迷惑,一时间双膝发软、心头小鹿乱撞、霞飞双颊。
谢宵许是早就习惯了,视若无睹只管迈步前行,若是见到了长相合心意的女子,更肆无忌惮上下打量,一双桃花眼险些溢出水来。
陆升只觉此人轻佻放荡,连司马愈也比不上,往日里竟不曾听过与他相关的京中传闻,想来也是谢家看得紧之故,一时间烦不胜烦,却也别无他法,一味忍气吞声跟在其身后。时不时更要应付谢宵轻佻询问、蓄意试探,陆升便只露出呆若木鸡状,问一句答一字,问十句答十字,谢宵问得无趣,方才放过他。
二人穿过几重宫阙、长廊曲桥,前方便行来一列宫人,为首女官正是文太妃身旁的范宫令,双方依品级各自见了礼,谢宵便笑道:“回京还不给去表婶问安,罪过罪过。”
范宫令忙低头回道:“侯爷言重了,太妃娘娘收了侯爷回京带的手信,心里欢喜得很,知晓侯爷俗务缠身,特意叮嘱侯爷不必着急问安。”
二人又聊了几句家常,范宫令这才仔仔细细看过陆升,笑道:“功曹无事就好。”
陆升应道:“不敢当,托太妃洪福,下官毫发未伤。改日定要求见太妃,谢过太妃大恩。”
他原不过是客套一句,不料范宫令却道:“这却不巧,太妃染了风寒,这几日不见客。”
竟是拒绝得毫无转圜余地,摆明不同他往来的立场。自然叫陆升尴尬万分,他少有这等经验,只得呐呐应付几句,一时间已有些恼火。好在两队人马占满一道回廊,也不便久留,匆匆交谈几句便交错离去了。
临行时谢宵只深深注视了范宫令一眼,那女官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范宫令回了蘼芜院,将路上所遇之事一一禀报给文太妃,那贵妇斜倚在兔毛垫的软榻上,一名宫女蹲在榻边,正用一对玉锤为她轻轻捶腿。文太妃只闭目聆听,半点不见神情变动,也不知是醒是睡。范宫令禀报完毕,停了一停,迟疑道:“娘娘……”
文太妃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缓缓漾开一丝笑容,仍是闭着眼睛,单手懒洋洋支着下颚,轻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再赘言。”
范宫令便深深低下头去,应道:“是……”
文太妃这才睁开眼睛,目光明澈,闪闪发光,道不尽其中欣喜:“抱阳是个好孩子,然而,若是那一位叫我不可插手,我自然不能横加干涉,误了大事。”
范宫令道:“下官明白了。”这一次语调之中,却再无半点迟疑。
只听文太妃又喃喃低语道:“二十三年了,她怎么竟不见老呢?”
这边厢陆升已见到了谢瑢。
陆升尚在院外时,若蝶眼尖,见了他便提起裙裾往院中奔去,叫道:“抱阳公子来了!”
喜庆气氛如石头落进湖面般扩散,顿时寂静院中便吵闹而鲜活,或是外出迎接、或是为他一路打起门帘,若松若竹、若蝶若霞人人俱在,对着陆升笑吟吟行礼,说道:“抱阳公子,你可算来了。我家公子想死你了。”
谢宵陪同在侧,便调笑道:“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我欺也。”
陆升耳根微热,心知只怕谢宵看出了端倪,他却无暇顾及,反倒坦然笑道:“让大人见笑了。”
他跟在若蝶身后,好似当真受一只翩然翻飞的蝴蝶引路,脚步不觉愈发加快,穿过垂花门、拱廊门,便见假山后的凉亭中,自包围八角亭的浅葱帷幔中透出一个孤绝寂静的身影。
琴音如泣如诉不过耳;风卷枯叶翻飞不入眼,陆升隐约听见谢宵在身后唤他,却半点不放在心上,疾走换作了小跑,进了凉亭,一把撩开帷幔,只觉胸腔里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唯独见到那人时,方才生出脚踏实地、心在安处的宁静平和;这苍灰无光的天地,也方才生出了鲜活动人的声色。
陆升原以为他有千言万语,不料当真见了面,却思绪中空茫一片,不知如何是好,哽了片刻,终究只憋出两个字来:“阿瑢。”
那人长发束乌冠,一身玄黑深衣,外罩暗金半袖,衣料混以千锤百炼、煅制成暗色的金银丝混合织就,衣摆一动,贵气无匹,于内敛之中、极尽奢华。
陆升掀开帷幔时他便停了抚琴,仍端严跪坐在古琴前,一旁香炉里燃着清冷苦涩的降神香,此时徐徐转身,神色空灵,仿佛玉石雕琢的绝美面容上,竟寻不到半丝神色变化。分明露出了笑容,唇角微勾、黑如深夜的双眸中却冷得犹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柔声道:“抱阳,你来了。”
陆升后退两步,只觉背脊微凉,那一丝异样冰冷好似蜘蛛在背脊徐徐爬动,不觉间扩散到四肢。他瞪着眼前披着谢瑢壳子的不明人物,心念一动,掌中便抓住了悬壶的剑鞘,他握住剑柄,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谢瑢起了身,只一撩衣摆,便如天地至尊降临,比往日里威严更盛,连身形也好似愈发巍峨。他阖一阖眼,再睁开时,有一瞬迷蒙,随即便露出了陆升熟悉的神色,轻笑道:“抱阳,我是你的什么人?”
陆升只觉说不出的怪异,晃神间已被谢瑢握住手腕,拽入怀中拥紧。
叫人眷恋的熟悉心跳,隔着紧贴处徐徐传来,谢瑢轻轻抚着他后背,叹息一般低声道:“抱阳,好生记着,此刻连我也是,任何人。”
陆升听得如坠五里雾中,茫然道:“阿瑢,你说什么?”
那人却不应了,连轻抚后背的手也停下来,过了片刻,方才笑道:“我说了什么?”
陆升正不知如何是好,亭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嗓音,柔声问道:“阿瑢,是谁来了?”
谢瑢又拥一拥陆升,方才松了手,笑着应道:“娘,是孩儿同你提过多次的陆抱阳来了。”
他笑容愈发柔和,牵了陆升的手,撩开垂下的帷幔,走出凉亭,一面同陆升说道:“抱阳,来见见我娘。”
亭外十余步的回廊当中,谢宵正陪同一名女子并肩而立,那女子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容色绝丽,世间无双,比之谢瑢亦毫不逊色,又多出女子特有的妩媚柔婉,眼神清明,光彩内蕴,熠熠生辉,颇有久居上位的气度,纵使虞姬来了,也要相形见绌。
她分明笑吟吟看向陆升,陆升却察觉仿佛有千斤重担压下来,不由直了直腰身,不肯示弱,随着谢瑢迈步走近。
谢瑢待走近了才放开陆升,也不同那二人见礼,只道:“抱阳,这便是我娘。”
这女子看着比谢瑢还年轻,如何就成娘了?陆升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只得迟疑行礼道:“见过……白夫人?”
他自然记得谢瑢同他提过的陈年往事,谢瑢的亲娘姓白名熙珍,原是建邺两百里外一个乡村教书先生的独女,约莫是二十岁时生下谢瑢,如今过了二十五年,这位白夫人早过了不惑之年。再如何保养得宜,二十五年岁月终究有差异,不至于仍是眼前这般样貌。
那女子却坦然受了他的礼,含笑道:“陆功曹免礼,犬子平日里给陆功曹添麻烦了。”
陆升尚未开口,谢瑢已道:“不麻烦。”
陆升便在心中暗暗叹气,如何不麻烦,简直天大的麻烦。
白夫人便嗔道:“你这孩子好不知礼,哪有自家说不麻烦的。陆功曹不说,你怎就知道不麻烦?”
谢瑢含笑道:“我自然知道。娘,我与抱阳有事要说,待商议完了再带他陪娘聊天。”
白夫人叹道:“我们老人家哪敢要你陪,你自去同陆功曹谈事罢。”
谢宵亦是笑道:“长辈与长辈谈事,两个小辈莫来打扰。”
陆升这才松口气,忙同二人作了别,跟着谢瑢离开庭院,走进回廊尽头第一间书房中。才一进房,便立时道:“阿瑢,我有话要问你。”
谢瑢却走到书案前方才停下来,柔声道:“抱阳,我知道你此时满腹疑问,然而事有轻重缓急,姑且都放一放,先听我说。”
他将手放在厚厚一叠书信上,垂目低头,令陆升看不见他眼中神色,方才道:“这些泰半是卫苏将军的手书。”
第112章 帝陵动(五)
阳高邑以东十六里,有一座雁回山,高耸入云、山顶积雪,传言大雁北飞,自此而回,故山以雁回为名。其山势愈往上便愈加险峻森寒,有猛兽出没,然而山脚却是南北行商必经之路。
山中有一座白虎寨,山贼盘踞,是往来商贩的心腹大患,朝廷多次围剿也不见成效,犹如毒瘤一般令人恼恨不已。
如今这白虎寨却成了继阳高邑覆灭之后,抵抗妖僧魔藤入侵的第一重镇。
卫苏攻下白虎寨,软硬手腕兼施,将众山贼遣散大半,只将有心抗敌且身手不凡的精英收编麾下,每日里连番出兵,烧藤杀敌、营救幸存百姓,短短数日、声名鹊起,因其麾下众军袍服为白色、又镇守白虎寨中,是以人称白虎军,百姓不知卫苏姓名,只尊称其为虎将军。
白虎军代阳高邑守西北,代平郎郡守西南角的却是另一支黑袍玄甲、不见头脸的无名军队,其将领竟是个尚未成年的稚龄少年,看似粉妆玉琢、容貌俊丽,却偏生力大无穷、能一骑当千,这支部队行动迅猛、神出鬼没,同样屠戮妖僧、营救了不知多少百姓,是以众人以黑豹军相称,尊奉这少年为豹将军——这一支自然便是隶属项羽的无头卫。
正朝官军式微、自然异军突起,一时间天下能人异士都往西域集结,更衬托得抵抗不力、节节败退的朝廷正规军黯淡无光、狼狈不堪。新帝也因此受了无数诟病。
然则那妖魔藤蔓杀不光烧不尽,更有妖僧助纣为虐,民间义士仅凭一时之勇,仓促之间集结不过是一盘散沙,又缺乏粮草、后继无力,除却卫苏、项羽尚能各自坚守,各处无不是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死伤无数,反倒成了滋养那魔藤的血食。
陆升接连查看信函,锋刃般的黑眉皱得愈发深,“为何朝廷不增兵?北魏朝虎视眈眈,驻江的临北军自然不能动,然而临近阳高邑四个州郡,共有驻军五万,当务之急,何以不能抽调三成前往增援?”
他一时焦虑,便脱口而出,回过神却也并不后悔,妄议军机虽是不敬之罪,旁人或许别有用心,然而谢瑢连这密信都交予他看了,自然不会追究这点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