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珩是大靖独一无二、最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昔年年仅十六。当他一双清贵而淡漠的凤眼扫过底下战战兢兢又不住啼嚎的难民时,不自觉眉心一皱。
细沙子里,近水处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俊朗如镌刻的脸满是泥灰草木,双手抓在泥里,他漆黑的眸子看起来像是比任何人都要悲伤,可却又比谁都镇定都冷静。
他盯着少年看了许久,久到一双不生波澜的眼起了色彩,他动唇道:“把他给孤拉过来。”
据说这个部落的所有壮丁都被拉入参与战斗了,所以那个少年是这群难民几乎唯一的一个少年男子,与他岁数相仿。独孤珩一猜便知,他定是部落中的贵族。
落拓少年孤桀而勇敢,可惜,就是饿了几天没有力气。
他被拖到独孤珩的眼前。手指掐入泥里,指甲一片血肉模糊,但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痛。但只有卫子臻自己知道,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个高贵的轩锦蟒袍、俊美轩逸宛如神仙中人的独孤珩时,那颗麻木的心,猛然一弹!
尽管独孤珩的眼中有笑意,但也是幽冷的,他是那种无情也动人的人。爱上他,要抱有最绝望最不可能有希冀的心,去承受理所当然的累累伤痕。
独孤珩淡淡地探身下来,凤眼迤逦而上扬,宛如一朵冷梅,他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卫,”他声音一抖,继而黯然地垂眸道,“我没有名字。”他的名字代表了整个部落,取寓意为“不落的太阳”,是靖人听不懂的语言,也是暴露身份的罪证。
独孤珩并不恼,他搓了搓那双白净修长的手,淡淡道:“日后,你跟着我,我赐你名字。”
脏兮兮的卫子臻的被两个人拖回去了。
初来时,卫子臻比谁要倔,对谁都冷面不理,唯独独孤珩亲自来见他时,才会开口说上一两句话,固执得像个孩童。但在独孤珩的眼中,他的确是个孩童。
“我为你请了最好的教习师父,你跟他学武艺,明日开始上课,不许偷懒。”独孤珩的声音懒洋洋的,负着手青衫风流地看着眼前尴尬的不会用筷子的少年。
卫子臻手指一僵,半晌,他摇头道:“我不要学。”
独孤珩仍然不怒,他走过来,飘曳华贵的衣袂不经意拂过少年的脸颊,他的脸色一阵潮红,独孤珩微笑道:“你若答应,即日起,我来教你读书识字,明我大靖圣贤之言,善我大靖经世之道。”
他私底下已经查清,眼前他带回来的少年,是那个部落里仅剩的一位族长继承人。
他的骨子里有仇恨的血液,有游牧民族能骑善射的本能,未来会是他手中绝杀的一步棋,最好的一把刀。
少年一愣,眼前俯下身的太子殿下已经与他近在咫尺,微热的呼吸一点点窜入脸颊,顾不得浑身滚烫,他咬了咬唇,答应了。
独孤珩成了卫子臻的先生,第一日他握着少年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少年脸红如血,手指轻轻颤抖,却被身后的太子殿下不容置喙地握在手里,他惊异地看着毫端墨色流淌出来的两个字,独孤珩微笑:“至臻至美,自今以后,你叫卫子臻。”
“喜欢么?”他一偏头,唇险些碰到少年的脸颊。
卫子臻脸红得像一只蒸熟的虾子,讷讷道:“喜、喜欢。”
喜欢你这个人啊,你做什么说什么,我都喜欢。
独孤珩奖励性地摸了摸他的鬓角,问道:“子臻长大了,可会护我?”
“会。”
少年斩钉截铁。
独孤珩漾出一丝笑,不再说话。
卫子臻习文只有两年时间,因为独孤珩更倾向将他培养成一代叱咤的王侯将军,而卫子臻的天赋的确也和他的心意。后来一年的时间,教他读书习字的便是另外一位大儒了,独孤珩朝事繁忙,来见他的时间并不多,每回来时,除却带来一卷卷兵书,几乎不再与他说过什么话。
卫子臻不知道他何以突然对自己变得冷漠,少年将心事藏得极深,难过不已。
十八岁后,卫子臻开始渐渐走上战场。一战而扬名立万,他不会辜负远在月州那个人的希望,不会辜负洒在燕人手中他族亲的鲜血,不会辜负他自己的心。
“子臻那个时候软萌可欺,最是有趣。”谢澧兰闭着眼想了想,好像只要他伸出手指碰一碰,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对他稍稍软个脸色,少年便会全身通红。
当然现在的卫子臻也还是全身通红的。
“那后来呢?喜欢谢澧兰,还是一见钟情?”他其实一点也没有吃自己的醋,这个说起来有点奇怪,卫子臻对独孤珩情深义重,却还是爱上的别人,这一点他丝毫没有觉得不悦。他只有一个想法,“卫子臻你每次都很有眼光。”
但这次卫子臻却没有答话。
“其实我知道,一开始,我只是独孤珩的替身。”
“你就是殿下……”卫子臻别扭地拗过头,“是你骗我。”
渣了一回,看样子要被记恨一辈子啊。
谢澧兰有点无奈,尽可能安慰他,“乖,以后不骗你了。”用手替镇北王顺毛,卫子臻想到转眼都十年过去,他们又回到原来的相处模式,熟悉而陌生,但心里却和当时的纯净与失落不同,他已经拥有了心里的明月光,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把他拐到床上,欺负他!
“兰兰,我们回房吧。”
谢澧兰撇了撇唇,“想欺负我?”
被戳破心事的卫子臻脸色暗红,两只手臂强硬地将少年一搂,故作正经,“风高露重,我是心疼你。”
不得了了,老实巴交的卫子臻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谢澧兰甜蜜地笑着被他拢入怀抱中。
“你爱怎样就怎样罢。”今天说了太多,以前他们之间总是不平衡,卫子臻总是对他俯首仰望,总是以他马首是瞻,为他出生入死,而自己冷漠寡情,实在太对他不起。
卫子臻一定是哪儿觉得不平衡,遂想在他身上把平衡都找回来。
所以谢澧兰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不过牙床整整摇了一夜,后半夜只剩下他的嘶声嘤嘤、泪水涟涟还是真没有想到。卫子臻这一次可没有留情。
作者有话要说: 再过不久就要完结了啊,说起来还是挺舍不得的,么么哒大家。
☆、真假讣闻
当卫子臻神清气爽地在城外跑马时,他发现,这城中圈禁起来隔离的人群,成日哀嚎苦痛的百姓,变得无比安宁,玉山的人避世不出那么久,看来是真的潜心钻研出了不少新奇玩意,连这瘟疫也能对付得了,嘉雪关新增的尸首愈来愈少,死雾逐渐散去。
葱绿的一片土丘上,各形各色的纸鸢沿着长风飞起……
卫子臻俯身贴着马脖子后的鬃毛,爱不释手地说道:“豁然开朗,这个局面,自阿九离去之后,我从未想过。你有灵性,我知道你一定懂我的意思。”
从独孤珩葬身北燕之后,那些年的浴血疆场,突然成了一场有开始没有结尾的笑话。他再也没有想过生命之中还会出现怎样的柳暗花明。
这一切都是谢澧兰为他带来的。
是独孤珩,还是谢澧兰,他再也不必区分。
汗津津地回到城主府的卫子臻被谢澧兰一顿嫌弃,他替他剥了外面的长袍,将人放入浴桶,问他城中的境况,卫子臻一一为具言所闻。
“子臻,”谢澧兰手端平了一瓢水,从他裸出的宽肩上浇下,“你如果觉得委屈,可以同我说。”
“为何委屈?”
“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了,”谢澧兰放下水瓢,眼波淡淡,“不能带你平步青云。”
卫子臻从桶中站起身,他全身不着寸缕,饶是已经相拥而眠相对多日,谢澧兰也是俊脸一红,白皙如雪上落了点点殷红,他将谢澧兰瘦弱的手腕生生一扯,少年猝不及防地摔入浴桶,水花四溅中裳服尽湿,恼怒地瞪着卫子臻,哪知对方却风流地摸了摸鼻子,故意脸色一板,“谁说的?”
他贴近这个少年,体温灼人,声音低哑磁沉,“你永远能带我,平步青云。”
少年一阵脸红。
这人没皮没脸了之后,的确神仙难救,比瘟疫还棘手。
水雾四散,房里传来一些脸红心跳的动静,独孤琰有事找谢澧兰,可迈入廊下,远远的便听到谢澧兰压抑着痛苦而欢愉的低吟声,登时抹着脸走开。
青年才走到庭院前一株树下,淡朱色的藤萝上缠着朵朵嫣粉的小花,细细碎碎的旋流着珠玑光泽。
他脸热不散,九弟的声音也太……
这个时候,他无比怀念远在月州的君衡。那个男人要实现他的抱负,可是他何时才能来找他呢?
一个人坐了许久,此时谢澧兰穿戴好衣袍走了出来,步履生风,完全看不出方才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欢爱,他递给独孤琰一只水囊,“七哥,你心在月州。”
“我的心在他那儿,”独孤琰接过水囊,仰头倒入喉咙里,可是这里面装的却是酒,呛得一阵清泪,他苦涩地动唇,“可是我不想回月州,永世不想。”
“那么难以面对么?”谢澧兰似在喃喃,他望了许久的天,忽然眼眸清澈地垂下脸微笑,“这样也好。七哥,我便发一条讣告,说你感染了嘉雪关的瘟疫,已经身故了。”
独孤琰惊讶,“‘我’不是已经死了么?”
“那可不同。”谢澧兰摇头,自负而骄傲地看着他,“先前死的那个是七皇子,他知道,现在‘死’的这个,才是独孤琰,他未必知道。但是你要肯定一点,他如果对你诚心诚意,不管月州有何事耽搁,都不会阻了他来见你的脚步。”
“这……”
独孤琰有点心动,可他知道这事不妥的,又摇了摇头,“不好,这样会妨碍他。”
“七哥连这点小事都不舍得。”谢澧兰怒其不争,无奈地垂肩说道,“我实在不信,七哥现在不想见他,难道父皇的身死,七哥便不想知道,与他是否有所牵连,君衡的眼线遍布大靖,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独孤瑾现今到底身在何处?”
“我,”独孤琰的一分心动被他说成了十分,原本便思之如狂的一个人,痴念病发作起来,他猛然长身而起,“好,从现在开始,我死了。”
他转身走入花影深处。
不知为何,远处的卫子臻遥遥听到这句话便觉得有点好笑。还是那个有点孩子气的殿下啊。
他牵着唇凝视着白衣俊雅的兰兰,心里柔软的一块荡起细腻的波澜。
独孤琰说要死,那便“死”得很彻底,灵堂摆设在城主府,以谢澧兰和卫子臻的势力,要放出一只信鸽说独孤琰亡故,这消息传到君衡手里不需半日,可是未免显得太刻意,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采取了一种较为柔和的法子,总之三日以后君衡才收到信。
“公子——”刹那间身体如山倒,幸得人接得及时。
独孤琰的灵堂布置得有模有样,当中摆放着一口檀木紫的棺材,谢澧兰拿着一柄水墨玉骨的折扇,敲着下巴对卫子臻笑,“不行,我独孤珩的灵堂也要好好布置一番才行。”
“那本来就是你的。”卫子臻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咦?”少年一阵疑惑,他走近了些,果然那牌位上填的是独孤珩的名字,一字之差,不过死的人可就大不一样了。
“卫子臻,把孤的骨灰交出来!”他可是没忘,他的骨灰一直被攥在这人的手里呢。
可是——
这话意听起来,就像是死后的独孤珩从棺椁里爬出来往生人讨债了,而滑稽的是,眼下棺木中的确躺着一个人,却是独孤琰。
“我可没有。”卫子臻充楞到底,摆袖正要离去。
正当时,一道冰凉的剑光摩挲过眼底。
卫子臻唇角一挑,有点邪恶,有点期待,他倒是许久未曾活动过筋骨了,来人正好。说时迟那时快,冰冷如玄铁寒冰的剑光直刺而到,逼至面门。
“子臻。”身后是谢澧兰,若是以前,从屋檐下飞下这么十几个刺客倒是不用担心的,可是他不知道卫子臻的伤恢复到了何种地步,难免脸上闪过担忧。
“兰兰,你退后。”
谢澧兰拥着一件厚薄合度的斗篷躲入棺木后边,眼睁睁看着卫子臻加入战圈厮杀,他矫健的身影穿梭于纷乱如星的光影里,短暂一盏茶的功夫,白练上血溅三尺,红沫横飞。里头的独孤琰手指动了动,他俯下身挤出几滴诚恳的眼泪,实则捂着唇低声道:“忍着,不要动。”
不明来意,卫子臻没有下杀手,不过见血的程度不低,稍稍几刻,这群人已经各自负伤,谁发了一道密令,一个谁也看不懂的手势,登时围作一团飞跃而去。
谢澧兰笑着走上来,“有人沉不住气了,来试探了。”
又皱了皱眉看着浑身血污的镇北王,摇头道:“孤让人交给你的都是一等的剑法、刀法、枪法,怎么你这人偏偏用这些近身肉搏的市井拳脚之术?”
一脸血的卫子臻笑起来露出八颗牙齿,看起来有点像地主家宰了鸡的傻儿子,“兰兰你不知道,在战场上任何花里胡哨的剑法和枪法都是毫无用处的,只要能伤敌,就是一等一的功夫。”
这是他在疆场摸爬滚打积攒下来的经验。
事实上,每当烛灯下为他挑下深衣,看到他胸腹背脊上那些残余留痕的疮疤,他心里有多痛,卫子臻未必知晓。
“那现在怎么办?”卫子臻用深玄色的袖口拭去脸上的血痕。
谢澧兰握着他粗糙的手,将人拉到庭外,风烟俱净,谢澧兰自怀中抽中一条雪白的丝绡替他抹脸,将他沿入鬓边的一缕血痕擦拭去,忙不迭回应道:“他会来的,我们该让个场子了,交代了七哥问的事情已经交代完了,我们还是不要打搅人家叙旧。”
卫子臻一把把住他的手腕,“那我们该去做什么?”
谢澧兰狡黠地眯眼笑,“我们有我们的旧要叙。”
“嗯?”
他们的旧,昨日夜里不是都说完了么?
谢澧兰见他不解,便动了几分薄怒,“卫子臻,孤的骨灰,你到底还是不还!”
“我——”卫子臻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谢澧兰,最终无奈地自胸口挑出一个宝蓝色地丝绸绣囊,交给谢澧兰手中,“我原本怕你要回去,想自己留作念想的。”
应当是怕谢澧兰要,那时候他亲自焚化了自己的尸身,他一定处于两难。
谢澧兰有点懊悔,他拎着香囊末端绑着的一个细绸带,揉在手里一阵硬酥的质感,他轻声问:“我是不是对你不够体贴?”
“不,兰兰,你对我一直很体贴。”卫子臻脸不红心不跳地把人轻薄了一顿,吻得谢澧兰满唇殷红,他才念念不舍地托着少年的颧骨低笑,“其实我觉得没有什么旧好叙的,你我都不是执着于往事的人,所以,及时行乐就足够了。”
他竟然觉得卫子臻的那个“及时行乐”意有所指得不要更明显。
所以少主阁下,您现在开始往酒色财气上一去不回头了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争取几章之内收尾……
其实最开始的架构打算铺开的,铺得很大,但受到各种因素的限制,最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的锅……
这个锅很沉重。
☆、相看泪眼
这夏天还未过完,独孤琰只觉得躺在冰凉的棺材里,厚重的冥服把他捂了一身痱子。他伸手要挠,夜阑人静时,耳朵清楚地听见一个压抑而急促的脚步声。
吓得他赶紧缩回去,躺在棺材里睡好。
紧跟着,棺椁被掀开了,终于有冰凉的空气透进来,没等到独孤琰矜持地呼吸一下,突然听到一阵细细碎碎的哽咽,那是嗓子都破碎的声音,一个人伏在棺椁旁哭声不止。震悚地抽噎了两下,然后倒在一旁,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
君衡……
独孤琰咬破了嘴里的药丸。该死,他原本要吐出来的,弄巧成拙。
那药丸是谢澧兰拿给他的,据说是玉山闭息装死的圣药,可让手足冰冷,呼吸敛去,与死人无异。心跳还有微弱,若非仔细感知,怕是察觉不出。
独孤琰知道自己错了,他不该怀疑谢澧兰是个神棍,不该怀疑这东西的存在,当他不慎把嘴里的药丸磕破一点之后,瞬间全身麻木,瘫痪地倒在棺材里一动不动了。
君衡,我很想抱你知不知道,可是我不能够了你知不知道,你怎么还不抱我……
他等了很久,听到君衡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他又心疼又无奈,实在不耐烦了,最后被颤抖的一双胳膊抱入某人的怀里,才听到君衡的第一个音节,破碎的嘶哑的:“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