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臻的马车渐渐停下,驭夫收了马鞭,谢澧兰在一阵轻微的摇晃中被卫子臻揽入怀中,他的下巴磕在卫子臻坚硬的胸膛上,痛得差点“嘶”一声,卫子臻将他打横抱着,置于自己的膝上。他的力气是谢澧兰不能挣脱的,少年识时务者为俊杰,懒得与这人计较。
“将军,到了。”谢澧兰提醒道。
卫子臻蛮横地挑起他光滑如锦的下颌,低笑道:“本王知道。谢澧兰,抱着我,本王才让你下车。”
谢澧兰的目光随着这句话滞了滞,他生硬地撇开头,“那还是回去吧,谢某突然没有兴致了。”
“你不抱也罢。”卫子臻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强迫他,谢澧兰微愕地扬起眼睛,尺水般的眼波烟雨饶生,清澈而温软,他搂住少年的手猛然收紧,谢澧兰差点喘不过气,便被这人打横抱着掀帘而出。
自这辆轩华马车之中有了动静,无数人的目光都投掷而来。
卫子臻是当世难得一见的伟丈夫,只是这样的人喜欢的却是男子,他腋下携着一人徐步走下马车,瘦弱的白袍少年面容精秀绝美,比漫天雪色还要苍白的脸,乌丝润如冷玉。他们一时惊呆了,原来这位坊间名声大噪的美少年,果然是人间至美角色。
谢澧兰挣脱不开那人的钳制,偏着头不咸不淡地说道:“将军,你该放开我了。”
搂着他的卫子臻像是才想起这件事,他“哦”一声松了手,只是唇角下陷,似乎忍着笑,谢澧兰哼唧地拢上白袍,不屑一顾地道:“将军真是幼稚无聊,我既是随你入月州的,举天下难道还有谁不知道我是你的人么?”
举天下难道还有谁不知道我是你的人么?
我是你的人……
这句话像心湖陡然落入了一颗石子,水花不大,却漪澜不散,将那湖底的温暖一丝丝勾出来。便是以前跟在独孤九身边的时候,也从不曾有过这种奇异滋长的感觉,因为九殿下对他不假辞色,谢澧兰虽然同样对他爱答不理,可是卫子臻不能更确定,他是他的。
因为这种笃定,他无比心安。
谢澧兰整好衣冠广袖,青丝飘摇地往那梅林深处踱去。
梅花深处墨香浓淡勾兑,三五结伴的游人争相挥毫点染,飘飘洒洒的满纸水墨淋漓。
这些人里有不少是谢澧兰识得的,他往后一瞟,方才马车所在处,卫子臻也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此刻得了自由,但没有卫子臻在近旁,他总归是自在些。
“谢公子。”
他听到身后有人唤他,谢澧兰转过身看来,不远处一株硕大繁盛的梅花,亭亭如盖,垂下无数百姿千态的枝,掸指落雪,那人一袭淡墨色广袖宽袍,双肩以下绣着几丛飘逸的修竹,更衬得他面容秀美,眉开如浪。
“原来是七殿下。”谢澧兰颔首道,听得出有一分敬意。
独孤琰波澜不惊,凤眸不知所藏何事,竟显得那颀长的身影,比孤竹还要单薄,还要清冷、寂寞。“谢公子好眼力。”
谢澧兰留意到他手里也捏着一支狼毫,身前铺着一张紫檀木的桌案,摆着三两张宣纸,一方砚台,纸镇笔洗一应俱全,风雅翩然之间有透着一种贵介,一种低调的奢华况味。
“景色尚好,七殿下也来写生的?”
梅下的独孤琰,将笔搁下后,绕道案前,扶着那方紫檀木桌叹道:“谢公子如此风华,在下仰慕不已,已在此久候了。”
居然是来找他的。
这倒是没想到,谢澧兰从容地踱步而前,眼下卫子臻不知游到了何处,他暂且不用关心。月州的这几位皇子,可是个顶个的有趣,他自己见识得不少,倒很想再会一会。
他眯起了那双精致的眼,笑容里慢慢染上了神秘的恶趣味。
“你我都是人下的那个,说什么风华,七殿下言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下的那一个,噗哈哈哈,兰兰真敢说。
☆、所谓吃醋
顷刻间独孤琰的脸色便一片雪白。
谢澧兰挑着唇踱上前,他虽然瘦弱,但比独孤琰却还要秀长一些,他俯下腰在独孤琰的耳畔吹气如兰,语调似魅惑地说道:“阁老不日前发信,说对他那个不孝子却是有些想念。”
君阁老也是老来得子,对君衡一向极为溺爱,但他告老后便一直安居下里,从未涉足月州一步。君衡日常的行为琐事,也都是瞒着阁老进行的。可是,君阁老隐遁已久,谢澧兰从何处知晓的?
独孤琰有些怔忡。
紧跟着手心里被塞入了一只冰冷的香囊,他却只见谢澧兰眼眸微漾,似笑非笑。
他抿了抿唇将香囊藏置广袖之中,衣袂之间淡墨色勾勒的竹枝栩栩萧瑟,他闷不吭声地后退了一步,“君衡他看中了你,谢公子。”
原来是拈酸吃醋了。谢澧兰忖度着,将唇角一扬,“我听说大靖有个习俗,君子相交,赠簪以礼?”
独孤琰方一点头,手里便又多了一样物事,他惊诧地垂眸,手心冰凉滑腻的一根玉簪,以北燕独有的寒玉雕琢而成一朵小巧玲珑的木兰花,玉质温泽上乘,花蕊间有水光流动。而那脱去木簪的美少年,秀发宛如乌玉缱绻地飘散了下来,顺而柔长,迤逦似画卷。
“这是……”
“谢澧兰!”谢澧兰的身后,卫子臻在唤他了。
谢澧兰不疾不徐地向独孤琰歉意的颔首,便转身拂袖而离,千朵万朵的红梅之外,别有洞天似的,黛山碧水,积雪消融,晕开浅浅的粉红,卫子臻长身而立,负着双手似乎有些不耐,满头雪发肆意散开着。
他还未曾走近,卫子臻紧抿着薄唇,陡然伸手将他一拽,谢澧兰的手腕被人擒住,转眼天旋地转的落入卫子臻强势的怀抱,来不及反应,卫子臻冷冷地道:“才离了一刻,便又有本事勾搭上了七殿下,兰兰你可真是好本事!”
称谓从恼怒的“谢澧兰”变成又冷又软的“兰兰”,饶是谢澧兰也不禁哆嗦了下,他镇定心情,将急躁的呼吸渐渐平复,“将军好大的醋意。”
“是又如何?谢澧兰,你是本王的,你亲口承认过。”卫子臻想到恨处,在他雪白如玉的颈边咬了下去,不轻不重的一下,谢澧兰秀丽的眉蹙了下,他认命般的叹息晕开来,“我早该料到的,谢澧兰,我从第一日见你,就应当知道,你不是那种安分的人。”
谢澧兰转过身抱住他的脖颈,“将军这是准允我勾三搭四了?”
卫子臻眼光一沉,冷哼道:“休想!”
“那些人若敢近你一步,本王便折了他们的双腿!”
谢澧兰把纤弱的手臂收回去,笑容凝在脸上,不咸不淡地品评道:“镇北王好大的口气。”
卫子臻的指尖挑起他的一缕青丝,“木兰玉簪都赠人了,看不出,兰兰和七殿下还真是一见如故!”
“我对七殿下一见如故,”谢澧兰的食指点在粉得稍显苍白的唇上,淡笑道,“将军便不曾对谁一见倾心过么?”
这句话令卫子臻彻底沉下了脸色,他再不吭声,拽着谢澧兰的手腕便走。
梅林里不少雅客,对这二人风月之谈倒有几分兴致,戏谑地多看了两眼,但大多数对卫子臻这个北蛮子是置之不理的,饶是那谢澧兰生得再怎么引人垂涎都好。
梅外疏水淡烟,山岚相扣,管箫清音次第吹开心头的涩意。
卫子臻问艄公租了一条船,牵着谢澧兰坐上了轻舟。
船轻巧地箭一般地冲出老远,谢澧兰却频频摇头道:“冬天里乘船而行,将军大煞风景!”
又被数落了,卫子臻的脸不可见地红了红,这可疑的颜色却叫谢澧兰目不转睛盯了许久,山光水色,映着少年身姿若柳,在他眼底寒涩的天犹如瞬间华春骤临。
独孤琰再无心思赏梅,正要坐马车离去。
然才上了车,一掀开车帘,便撞见了里边正襟危坐的人温和带笑的眼,独孤琰眉头一皱,要跳车,却被君衡一把拉入了马车里,独孤琰的手磕在车壁上,他痛得嘶起来,“放我下车!”
君衡置若罔闻,但有些不悦了,“往日阿七可是很喜欢我这么抱着你呢。”这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便是说着再柔情的话,他也可以换上如此无情的语调。
冷漠得,逼人无措。
独孤琰委屈不已,可他知道,自己在君衡的面前,早已连难过都失去了资格,君衡喜欢看独孤九的笑,而他们的笑容相似,在君衡面前,自己便必须永远笑下去。永远,成为那个人的替身,永远,没有自我。
“谢澧兰给你递了什么?”
君衡强势固执地搂着独孤琰,仿佛防着他逃脱,然而他们彼此又都知道。走到这一步,独孤琰再也不会逃了。
他把那支木兰簪取出来递给他,君衡拿在手里摩挲了一番,并未瞧见有何异状,“怎么?那谢十五皇子,便想用这么个寒碜物件和我家阿七暗通款曲?”
独孤琰听到身后的男人那冰冷的屑笑声,微微寒噤,下意识说了句:“我九弟最爱的便是木兰花。”
这话一说,那物件便彻底收入了君衡的掌心,“归我了。”
他一向就是这么蛮横霸道,不讲人情。又或者,他的无礼,只是对他一人而已。世人眼中的阁老独子,还是个清贵矜傲、风度翩翩的美青年。
独孤琰沉默了,他身后的人似乎又不满了,“就这有这支玉簪?”
独孤琰才恍然一惊,原来方才,君衡是一直在这马车上窥伺他么?
既然被看破了,独孤琰便也只有悲哀而苦涩地将那只红丝囊抽了出来,檀香氤氲而生,君衡凝目看了几眼,将香囊上的丝带微微一扯,里头边掉出一样物事。
只是随常可见的宣纸,似乎是仓促撕下来的一角,形状很不规整,用大靖的文字,倾斜着写了一个字。
这个字很奇怪,因为他是个错字。
那是一个“琰”,然而玉上多提了两点,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君衡看不懂,因为他不认识这个错字。但独孤琰却将那角纸扯入手中,不可置信地定睛看了许久,君衡难得见到他在身边独孤琰却还这般走神的时候,不满地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紧紧地裹入了自己的胸膛之间。
独孤琰捏着那张纸,唇瓣哆嗦着说不出话。
这世间,怎么可能有两个人,会犯同样一个、还是如此荒谬的错?
他来不及思虑,那不规矩乱摸的手打断了他的思绪,独孤琰看到那只凉飕飕的手探入自己的前襟,精准无误地点在了自己的茱萸上,他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君衡!”
“乖。”那人恶寒地笑,慢慢凑近前来,“我想你了,阿七可曾想我?”
独孤琰无助地阖上了眼帘。
他戒不掉君衡,若是可以,身后这个男人早该下了炼狱。
马车缓慢地驾了出去,里头却也渐次传出了些许令人面红心跳的动静。
谢澧兰把头枕在卫子臻的两股之上,浓墨的发,精致到难言难画的脸,从容得恍若水一般,泛起细细的漪澜,他似乎正闭着眼享受。而卫子臻的大掌则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脸颊,他的手心有深厚的茧,粗糙的,滑在脸上却很舒服。
“兰兰,你都没有送过我东西。”
谢澧兰闻言,忍俊不禁地睁开了眼,卫子臻这是在委屈?可是他的神色又是如此一本正经,甚至冷沉的叫人不敢逼视,他发现自己竟然看不破卫子臻后,心头便起了一丝挫败。
“将军,那平岳城不是我送给你的?”他无奈一叹。
诱槿捶袢狭耍澳阋遣凰停就踝约阂材艽蛳滤!?br /> “呵。”谢澧兰不知是笑是怒,他淡淡地嗤了声。有风袭来,少年往卫子臻的温暖的怀里躲了躲,镇北王今日没有穿那一身咯人的铠甲,抱着极是惬意。卫子臻将身上披着的紫棠色外袍解下,为谢澧兰细致地披上。
他突然叹道:“若是这么一路顺水,便能抵达燕北,该有多好。”
谢澧兰淡淡一怔。
卫子臻时刻不忘,他的战场是在北燕,他时刻想着要杀敌立功,要为那个枉死的九殿下报仇雪恨。可他谢澧兰的战场,却始终只在月州。
所以这么快,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了么?
谢澧兰心头腾起了一丝难言的感觉。
卫子臻俯下身,在他的额上亲吻着,胡乱而细碎的吻星点地落下,谢澧兰安静地承受着,直到他嗓音沙哑地低低说道:“兰兰,若是我走了,你在月州,要仔细提防些。”
他竟不打算带着他的俘虏、他的禁脔一起走了么?
卫子臻竟然丝毫都不强迫他?
“我会给你留下一支卫家军的精锐影卫,他们将只听任你调遣。这是兵符。”
谢澧兰紧握着的拳心被塞进来一块冰冷的虎纹兵符。他垂眸瞟了一眼,才仰面对他对视。“当真只听我调遣?那将军你呢?”
卫子臻深吸了一口气,“认符不认人。”
“如此说来,那这倒是块好宝贝!”谢澧兰露出一个纯真的仿若孩童的笑,雪白的牙露出来,比山巅的最后一点冰雪还要洁白无瑕。
谢澧兰将兵符收拢入袖,却并未留意到,卫子臻的眼眸那瞬间归入冷寂的尘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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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毒
舟行下游之后便改道月州。
流波逐浪,将雪花红梅送了一尖儿红白相间的鲜妍,谢澧兰安静地倚着卫子臻,仿佛已经熟睡。
他只是浅眠,但许是卫子臻的胸膛太过宽厚和温暖,回月州之时,谢澧兰已然真的睡了过去。卫子臻不忍心叫醒他,将他拢入宽袍之下,玄色长襟被少年的手抓乱,而且,谢澧兰本身冰肌雪骨,体质极寒,他只是本能地往那热源探去,试图借他胸膛的温度取暖,然而大靖的镇北王却已呼吸乍乱。
“兰兰?”
谢澧兰没有醒转的痕迹,他只是舒服地喟叹了声,睡梦之中尤胜孩童,他砸吧着嘴,完美如弓的唇瓣微微上翘嘟起,宛如撒娇似的不让他离开。
卫子臻简直哭笑不得。
将谢澧兰抱入寒苑,将他安置于温暖的被褥间,博山炉里的沉香木燃得正好,谢澧兰喜欢这种香味。卫子臻在榻边安静地看了他许久。
最终,那轻盈的吻俯落到少年的唇上。
少年嘟起的嘴唇宛如回应,他便这么自欺欺人地欢喜着。明知道谢澧兰最讨厌他的亲近,心中苦涩而甜蜜地暗叹了声,便抓起薄红彩织锦缠花褥子上的披风,落荒而去。
独孤琰满身大汗地从晕迷之中醒来,身上还躺着某个人,他们倒在凌乱的床榻上,难以言明的隐晦的不适提醒他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凄恻地撇过头,一道雕花绣兰的宝装屏风百褶斗折,屋内香炉的青烟续续地腾起,散开,再腾起,再散开,便是盯着那青雾,他也一个人出神了老久。
君衡醒来时,便看到枕畔的独孤琰那落寞的模样,心中突然狠狠地一抽。
他用力地将独孤琰抱入怀里,亲吻他脸上的每一寸、每一处。
唇瓣所到之处,激起身下的青年一阵一阵的战栗,他满意他的应答,将舌更深地探入他的檀口间,与他暧昧交缠起来。银丝杂着红浊自独孤琰的唇角泄出,带着苦涩的腥咸。
君衡陡然放手,他撑着手臂欠身起来,冷冷道:“独孤琰,你胆敢咬舌?!”
这么讨厌他的亲近?
他可是分明记得,身下的人一直以来都是最享受的那一个呢。
独孤琰陡然推开他,翻过身去,君衡被他这么猝起不意地用力一推,竟被掀开了去,他来不及恼怒,独孤琰揪着胸前的衣襟,猛然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你怎么了?”君衡自己都没意料到,他竟会这么恐慌。
他大惊失色,但独孤琰已经又软软地倒了下去,君衡托住他的两肩,将人搂入怀里。
但独孤琰的那双凤眸已经黯淡,阖了起来。
怎么会……
君衡诧异地翻掌,果然,手心那条暗色的红线已经消减,因为这场霸道的欢好,而荡然无存。
他的脸色陡然无比复杂起来。
正在三皇子府吃茶的独孤瑾,不知说到了什么,两人笑得正欢。园林恍如世外桃花源,垂杨阡陌,百树挂藤,殷勤的侍儿呈上最鲜美的瓜果,独孤琉毫不悭吝地与自己八弟分食。
独孤瑾顺从地接过,便听到他三哥终于拐弯抹角地入了正题:“八弟,我怎么听说,你和那君衡,最近走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