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连华一惊,滴了一大滴墨汁在衣服上,他赶忙去擦,却越擦越黑。贞平见自己做错了事情,连忙过来帮他擦拭。
“主子,对不起!都是奴才的错!”他小声讨饶道。
杨连华叹气,拂开他的手道:“不干你的事情,我自己分心。”
“主子,三日了,你要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不如告诉皇上吧!”贞平不忍心看他这几日失魂落魄的对着几张白纸,费尽心力却毫无进展。”
“原来我在你眼里也是这样无用的人吗?”杨连华自嘲道。
“主子!奴才不是这个意思!”贞平口舌拙笨,也说不出更多安慰他的话,只好说:“奴才只是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您应该信任皇上。”
“我知道你的意思!”杨连华说:“我就是觉得自己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才想尽力弥补。若不做些什么,我拿什么脸去面对他?”
贞平似懂非懂的点头道:“奴才明白了!”
杨连华踌躇再三,还是提笔给杨炎写了一封信,寥寥数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贞平在一旁看着,问:“主子,什么意思?”
杨连华道:“从前肖大人讲学时候说过的话,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要是君臣,父子之间乱了套,那国也不是国,家也不是家了。他一定明白,只是......不知道肯不肯听。只要他肯听,舅舅那里也就不会再想了。”
贞平问:“那奴才去请孙太医?”
杨连华点头说:“你去吧!就说我因为伤心,身体不适。”
皇帝从案间抬头问跪在跟前的王全说:“他要请孙世普?”
王全回道:“是的,说是伤心忧虑所致身体不适。”
皇帝想了想说:“那就替他去请吧。”
王全回:“奴才明白!”
皇帝望着他推出去的身影,扭断了手中的笔。
孙世普只能在半夜里悄悄从后偏门进宫,再来到秀梅阁中。杨连华等候多时,见他进来,赶忙迎了过去。
两个人许多日子不见,再见面时候都有些唏嘘。杨连华有些赧然,开口说:“真是抱歉,又来叨扰您。”
老太医说:“殿下,您言重了。您哪里不舒服?”
杨连华摇头说:“我很好,不得已寻了个理由请您来,只是因为一封很重要的信想请大人带我转交。”
老太医疑惑道:“是什么信?”
“是给我四哥的,送到江宁府。”杨连华取出一根锦囊说:“里头有信和我的信物。
“您要给江中王写信?”老太医敏感的直觉这信的不同意味,有些不敢接手。
杨连华说:“您别担心,只是普通的话而已,我想劝诫他安心度日。里头的玉佩也是我从前的心爱之物,他寻来还我,如今我又送给他,想告诉他我已经不再执迷于过去。”
“您的意思……老夫并不太明白!”孙世普被他说得更迷茫。
“您不要明白最好!”杨连华摇头说:“其实这件事我不该找您,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可以信任的人。如果您肯帮我这一次,连华叩拜了!”
说着他起身就要跪拜。
孙世普吓了一跳,赶紧扶他说:“使不得!使不得!老夫怎敢受您的拜。您只管吩咐,能做的老夫一定帮您!”
杨连华说:“请您务必托人将这个锦囊送到江宁交给江中王就好。必要时候可以以这个环佩为信物。”
孙世普道:“老夫有学生刚好要去江宁,可请他带去。此人老夫自幼看大可以信任,殿下放心。”
杨连华轻叹一口气,恳切道:“我落到这般境地还得一直麻烦您,真是惭愧!”
孙太医则说:“殿下不必自忧,俗语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您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杨连华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踌躇问:“听皇上说,赵素儿的胎是您确诊的?”
孙太医一听,有些尴尬,说:“确实是!胎相稳定,母子都不错。您......您不要太在意。”
杨连华笑了笑说:“谢谢!”
孙世普从秀梅阁出来,依旧套上斗篷跟着小太监匆匆从宫里的小路出去,快要走到西北偏门时,迎面走过一群宫人。领路的小太监一顿,停下脚步,他显然没想到此时这里还有人。
那群人走了过来,领头的看到他们问:“这么晚,辉儿还要出宫?”
小太监一看,连忙请安道:“泉公公,奉王公公命令送孙太医出宫。”
那人哦了一声,抬起手里的宫灯照了照说:“哪个宫的娘娘请的?”
小太监说:“回泉公公话,是......翠芙宫。”
那人点点头说:“你们去吧!”又命众人让开了道路。
小太监便领着孙世普继续朝门口走去。
“等等!”那人忽然叫了声,快步走了过来对孙世普道:“大人,您的衣裳……”
孙世普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角不知何时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口子。他尴尬的遮掩道:“谢公公提醒!”
那人和善的笑了笑,对手下人招招手,说:“孙大人辛苦,我是宣德殿的泉贵,这个刚巧有个新斗篷,您拿去遮掩一下吧。”
孙世普一听是宣德殿的人,想了想也不推辞,顺势接过衣服道:“谢公公了!”
他出了宫门,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马鞭朝城外跑去。
走了大约十里地,马车蓦地停住了。孙世普有些奇怪,撩起帘子问:“阿征,怎么了?”
可车前方除去黑漆漆的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
孙世普心中咯噔一下,哆哆嗦嗦的打开车门,想下车查看。他脚刚落地,忽得颈后一道劲风划过,老太医无声无息的倒在车边。
已经是后半夜,皇帝还站在寝殿内。他面色冷淡,看着面前的烛火摇曳,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没有挪过一步。
烛火呼的剧烈闪动了几下,皇帝抬起眼睛,看了看面前不知何时进来的黑衣人问:“拿到了?”
“回皇上!拿到了!”黑衣人毕恭毕敬的递过来一个锦囊。
“人呢?没伤到吧……”
“没有?老大人只是晕过去,已经请人送回去了。”
“那就好。”皇帝接过锦囊,颠了颠分量对他说:“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黑衣人应声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皇帝握着锦囊,像捧着一杯快要溢出杯沿的毒酒,明知沾到必死,却控制不住的颤抖。
或许......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表述哀思,或许......皇帝心中喃喃自语。
打开锦囊的那一瞬间,皇帝还在不停的宽慰自己,悬起的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口。里面安安静静的躺着一枚莲花环佩和折成小方形的一张薄纸。那环佩一看就是好玉,触手温润,色泽细腻,雕工极为精致。皇帝拿起看了看,又拿出了那张薄纸。
弟弟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和他的人一样雅致俊逸,一笔一画都很仔细。可皇帝的心脏却像瞬间被人死死捏住一样,钝疼到连呼吸都停滞了。
“知我心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吾尚好!勿念。弟连华”
什么意思?知我者?不知我者?皇帝倒退了好几步,跌坐在椅子上,脑子乱成乱麻,找不到头绪。
为何他在知道了杨炎新娶,甚至可能杀死妻子的情形下,写下这样的话?
他头痛,指尖反反复复的摩挲这这几个字,仿佛见到那人细心研墨,又摊纸提笔的模样。他写的极用心,每个笔画都工整精致,足矣见他对杨炎的心思。
那么他对自己呢?
杨宏文蓦地握紧拳头,将那薄薄的纸片碾成一团。
“王全!”皇帝叫到。
王全赶紧从外面跑进来问:“皇上,奴才在。”
“朕要你秘密的查查那个人从进了天牢到住进秀梅阁之中,接触过的每个人!记住要保密!”
王全点头道:“奴才明白!”
作者有话说:
☆、情绝决
杨连华浑身软绵绵的,像睡在大团大团的海绵上,他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却特别沉重,试了几次才勉强撑开一条缝。
“贞平?” 他叫了一声,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得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活像漏了风的风箱。
“贞平?”他又叫了一声:“我要喝水!”
身边似乎有人衣裳摩擦的嗦嗦声,他以为是贞平进来,又重新闭起眼睛,揉着隐隐钝痛的太阳穴,等待着他来扶起自己。好一会,不见任何动静。杨连华疑惑的偏过头,想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
印入眼帘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明黄的色调、大片繁复的图案隔着膜如蝉翼的罗沙,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这绝不是他住了几个月的秀梅阁!
杨连华一惊,后脊蓦地发凉,挣扎着要起来看个究竟。还未等他直起上身,手腕和脚踝的传过来的冰冷坚硬的异物感和拖拽力已经让他跌回床上。
他急忙侧头,发现自己的双手腕上各被拷着一只两根手指粗的黄金手铐,上面连着细细的金链,另一头拴在雕着盘龙的檀木床栏上。他微微抬脚,看见脚踝处也是。
“你醒了?”低沉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将正在惊愕迷惑中的杨连华吓得浑身一哆嗦。
高大的身影已经站在床边,将周围的一切堵的严严实实。杨连华的整个人都笼罩在这片阴影下。
“皇上?”他抿了抿干涸的双唇,睁大眼睛。
杨宏文的脸还和往常一样,没有太多表情,严肃冷淡,怔怔的望着自己。可他觉得似乎有些什么不同,又说不出不同在哪里,只觉得对方的眼神黯淡发灰,往日的熠熠神采都不见了,只是黑得看不见底。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他抬了抬手腕,金链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声。
杨宏文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拂在他的面颊上。他的手指粗糙冰冷,像冰块落在温热的皮肤上,惹得杨连华又是一冷颤。
“我问你三个问题。”他沉沉的开口:“你想好再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杨连华有些迷茫的望着他,点点头。
“五日前,你是不是给了孙世普一个锦囊?让他替你送去给杨炎?”杨宏文问。
杨连华双眼睁的滚圆,不可置信的张开嘴巴,半天才说:“你......怎么知道?”
杨宏文神情漠然道:“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让一个宣德殿太监为你和杨炎互通过信物?”
杨连华的心脏骤然停顿了两秒,才勉强点头说:“是的!”
杨宏文咬紧牙关,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死死握住拳头,用力之大,关节都已经发白。
“最后一个问题。”他说:“杨炎执意去江宁府,也是你为他和王项合牵的线?”
龙纹檀木香盒里缓缓的吐出龙涎香,味道有些浓烈,在杨连华闻起来甚至觉得刺鼻。他呼吸的很慢,慢到脑子因为缺氧而眩晕。哥哥的脸背着光,显得五官模糊黯淡。他想起幼时在御书房撞见的那一幕:鲜血如蛇一样蜿蜒的从额角留下,他稍显稚嫩的脸上一片阴霾,只有黑色的眼眸中闪着晶亮的光,和现在一模一样。
“是的!”他低下头,缓缓说:“确实是我!”
杨宏文没有说话亦没有任何动作,他立在那里,看着床上的人许久。周围静到了极致,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回响在宽敞、瑰丽的宫殿里竟觉得刺耳。
杨连华数着自己的心跳声,直至数百上千下。忽地,床边的人挪了一只手过来,拂在他的脸上,冰冷粗糙,细细的描绘着他的眉眼间的轮廓。
“我一直在等你说不!”杨宏文说:“哪怕你骗我,我也会毫不犹豫的信你。”
“可是,你却连骗骗我都不愿意,我在你心目中还比不上杨炎的一星半厘。”他语气淡然,听不出更多感情。可杨连华却皱起眉头,他隐约觉得哥哥的语气奇特,可究竟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你放开我。”他抬了抬手道:“我可以解释的。”
“解释什么?”杨宏文苦笑道:“解释你和他情深意切,即使身陷囹圄已经不忘互通衷肠?甚至不惜教唆你的母家意图不轨?杨连华,你未免也太会演戏了。一面睡在我的身下承欢,一面倒向着别的男人。而我竟然愚蠢对你动了真情!我曾说你愚不可及,看来真正愚笨的那个是我才对!”
“不是的!”杨连华越听越觉得不对,他赶忙说:“你究竟听到什么了?的确,那些事我都承认发生过,可并非你想象那样,有些事情我也是一时冲动,你放开我,你可以解释!”
“我已经不想听了!”杨宏文冷冷的说:“你同他的那些情话说的还嫌不够吗?我已经从你和那个太监的住处搜出你们的书信,我已经看够了!”
“等一等?”杨连华急忙叫道:“我和他的信总共不过两次,每一封都是坦荡,怎么就变成了情话?你到底搜到了什么?泉贵呢?你是不是抓了他?他知道我们所有的往来信件,我大可和他对证!”
杨宏文却扯起嘴角鄙夷道:“可惜了,他已经承认你和杨炎从前就感情非同一般,所以才冒险留他为你们传递信息!”
“什么?”杨连华一愣,随即挣扎着要起身,无奈却被手脚上的金拷死死束缚住。
“你在胡说什么?”杨连华急道:“放开我,让我和他当面对质!他从前的确是为杨炎做事,可他早就调去了宣德殿,怎么就是为了我呢?”
“邢司房用了刑,他已经咬破了藏在牙龈后的毒药,自杀了!”杨宏文说。
“自杀?”杨连华惊异的张大嘴巴,苍白的双唇轻轻颤动,他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又是因为我......?
杨宏文冷淡的扯扯嘴角道:“你尽管做出这样无辜的样子。从前我只觉得你无知单纯,可现在一想,你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难道不曾想过有一日东窗事发吗?显然那个太监比你坦然的多!”
“我、我并没有!”杨连华大声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而且事情也并非如你所说!这一切都乱套了!你相信我!并不是这样的!”
杨宏文看着他,漠然中带着鄙夷,说道:“我一直都是信你的!从一开始我就说了!”
“我和杨炎就只是互道了平安!我承认最开始有过帮他的心思,可交给孙大人的信上已经明明白白的写了劝解的话!你若是拿到了信怎么会看不出?“杨连华急道。
“你说的是这个吗?”杨宏文自身边的桌上取了那枚锦囊,打开信和环佩展示给床上的弟弟看。
“我询问过,这环佩是你心爱之物,以前从不离身,而信......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杨连华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确定他没有看错这张白底黑字的小字: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眼底发黯,一口气血涌上喉咙口,淡淡的腥气弥散在口腔里,让他几乎作呕。后脊梁已经被薄汗打湿,让他浑身发冷,沉重的身体宛若不断垂坠的深渊中,不断下落,永不见底。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有些失神,不懂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
杨宏文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只以为他懊恼自己撞破了好事,心中更加憋屈,便将心一横,索性毁个彻底。
“还有更精彩的,你大概不知道。我倒是可以让你明明白白你那好哥哥对你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杨宏文说着将一本图册摔在他的脸颊旁,说:“睁开眼睛仔细看看!”
杨连华迷惑得侧头,映入眼帘的都是一张张男子交媾的春宫图,旁边还配有蝇头小字。
他唰的脸红,别过头去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拿这样污秽的东西出来?”
杨宏文说:“污秽?这是你那念念不忘的好哥哥亲手给我的,为得就是让我可以更好的上你。现在想想以你们的亲近程度,该不是将这本七七四十九式都练习过了吧!”
“住口!住口!杨宏文!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杨连华激烈的扭动身体,挣扎起来,手脚上的金链都被他挣得哗啦作响。
忽地,他的两颊被男人的大手死死捏住,一股强力将他的头部朝上提起,他被迫张开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惊恐得看着皇帝的了慢慢靠近。
杨宏文阴郁的看着弟弟惶恐愤怒的眼睛,轻蔑的笑了笑,说道:“其实,我没有怪你,是我对你太仁慈、太纵容,以为你就算现在不能感受到我的心意,可是终有一日,你会向我敞开心扉。现在看来,我太幼稚,像你这样虚以委蛇的缜密的心思,我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