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仿佛应验了一般,第二日,天还未亮,连番的急报就送了进来。
“北疆发来的千里加急!北狄人破了关,瀛洲告急!”
“淮州府急报!江中王率江宁水军昨夜自水路突袭,淮州告急!”
急报一来,便如投入滚热油锅中的一晚凉水,瞬间炸开。
如果说江中王的谋反尚在预计之中,北狄人的突然进犯才是平地惊雷。一时间整个朝野震动,宣德殿可谓闹翻了天。皇帝一连数日都浸在宣德殿和御书房两处,忙于不断监听前方的战事汇报和商议对策中。就连整个后宫也染上一层浓浓的阴云。
杨连华自翠芙宫走水那日起便挪到了辰明宫后一间偏房内,虽是去了手脚的束缚,可行依旧还是被关着禁闭,除去亲自送膳食和衣物的王全他还未见过旁人。最初,王全不肯向他透露一个字,可禁不住他连番的威逼才勉强说了实情。
杨连华愕然,脑子空白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急忙问:“那如今情况如何?皇上怎么办了?”
王全答道:“冯将军的淮南军已将江宁水军阻击在淮州以南。至于北疆,老奴真的不知道了。”
“皇上......他人呢?”
“皇上好几天没有进过后宫了,连辰明宫也没有回过。”
“我要见他!”杨连华沉默半响又如突然惊醒一样说道。
“这......皇上的意思是让您暂住在这里,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过来,您也不能出去。”王全为难道。
“我不出去,我只是想见他,有些话我想当面说。王全,我必须见他!”
“殿下,恕奴才直言,皇上这会未必想见您。”王全说这个话底气并不算足,不停的偷瞄着他的神情。
杨连华在那一瞬间确实脸色黯了些,可依旧坚持道:“我知道他怪我,可我必须见他,至少当面说句致歉的话!”
“奴才不敢做主。”王全低头道:“奴才会如实替您禀报,现在,您还是安心等待吧!”说罢,匆匆敷衍了两句便退了出去。
杨连华见求他不得,只得重新做回椅子上,双手抚面,脑子里乱哄哄的如绞着一团乱麻,理不清,也捋不顺。只是混沌中不断有个声音提醒,无论如何都是该去见见皇帝,毕竟促成杨炎疯狂举动的正是他的愚蠢和纵容。
想到这里,他下了决心,便开始仔细打量这个屋子。说是辰明殿的偏房,实际不过巴掌大的面积,从头走到尾不过七八步。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矮柜基本就占了大部分地方。他走到门口,使劲推了推,门早被王全从外面锁住,唯一的希望只有东墙上半人宽的窗户而已。
那窗户虽然上锁,但锁头并不牢固。杨连华使劲捣鼓了几下,竟然真的弄开了。大约是没人想过这屋子是用来关人的,也没人想过,娇滴滴的太子爷会去爬窗户。窗口委实小,要钻过一个女子也是不易,何况他已经是成年男子。所幸接连日子受得折磨让他轻减许多,勉勉强强就这样逃出来了。
他抬头望望太阳,已经过了午时,按照时间来算,皇帝应该会在御书房。他不敢迟疑,径直朝御书房跑去。
老天爷这次待他不错,除去几个匆匆路过的宫人,一路上竟是畅通无阻。他凭着幼时的记忆,很快就摸进了御书房的偏殿后门。
御书房里老远就听见乱哄哄的吵闹不断,似乎是几个人在争论什么,皇帝的声音最为明显,别的还有几个或是苍老或是年轻的声音和议。
八、九岁时,他躲在幕帘后偷听过父皇和二哥的谈话,最后二人不欢而散,如今过去了八年有余,他又做了同样的事情。哥哥还是主角,父皇已经不在了。
当值的太监宫女似乎换班,后门处竟无人看守,他趁机猫腰进去,不过几分钟就轻车熟路的摸到了中间的书房。
书房和偏殿之间只连着两扇厚重的屏风,他缩在角落里,屏心静气,想等里面的人散去。
说话的人声愈发高昂,他仔细一听竟是自己多日不见的恩师肖望的声音!
肖望年岁大了,说话难免中气不足,可他似乎很激动,大声道:“老臣不同意!国不能无主坐镇,我大玥良将颇多,何须皇上亲征?”
皇帝声音显得疲惫许多,他开口道:“厉害关系,朕已经说给肖大人听了。朕不惧四弟,但对那北狄人不可轻敌。他们此次的领将是安雷,朕微时和他打过交道,此人残忍阴险,却也骁勇善战。朕刚去北疆时,年少轻狂并不将那些蛮人放在眼里,轻敌出关,就被当时只是骑兵队长的安雷俘过。他虽不知道朕的身份,朕也折了半条命在他手里,后来被祝将军所救才逃出。再后来,两军在北疆不断摩擦,朕和他交锋过数次,他的斤两和手段,朕再清楚不过。我朝若有半分疆土落在此人手上定后患无穷,百姓遭涂炭。
肖望沉默半响依旧不安心道:“皇上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您是国君,凡事还是以龙体为重,三思才好!”
皇帝苦笑道:“且不管这北狄人和四弟之间是否勾结,单他们入关后蠢蠢欲动,不断试探向前的举动就是警示。四弟于朕是家犬,北狄人才是豺狼。国若破家必亡,朕不能做这千古罪人!”
另有一陌生男音道:“皇上若不嫌弃,草民愿重现带兵去北疆。”
皇上道:“虽然在朕心目中,你是退敌最好人选。可数月前,镇守北疆是朕的事情,如今朕离开许久也没能安顿好接替的人选才出了这样的岔子,叫人有机可乘。这个篓子,朕自己去补。
陌生的声音又说:“草民也曾是北疆将领,现在国家有难草民自当鞠躬尽瘁,怎么能叫皇上您亲怔?”
“朕和安雷也算亲仇旧怨,所以祝将军不要再劝了,朕主意已定。况且,朕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
肖望又说:“皇上既然已经决定,老臣也不再阻止!老臣从前只以为您是一介武夫,只是借乱上位,可这段时日来看,您足以担当一国之主。皇上放心,老臣会替皇上守住朝政等您凯旋而归。”
皇上说:“眼下没有外人,有一件事情,朕不得不提早打算,为得是这万分之一的可能。这是朕的手谕,交给肖大人。”
肖望接过一看,声音明显乱了方寸,他惊愕道:“这......皇上您是否多虑了?况且按照规矩,莲贵人即将生产,她若产下皇子才是您的正统......”
“肖大人。”皇帝打断他道:“你我都明白,襁褓里的幼儿怎么可能继承大统?况且,他本就是太子,从小受得也是担任一国之君的教育,并无不妥。”
“可他不是还被囚在宗府?还背着弑君的罪名?”
“这件事情另有隐情,真正下手之人是赵邝,而朕利用了这一点嫁祸给他而已……也罢,这事不堪,也是朕的错,朕亏欠他!”
肖望明显顿住,似乎不能一时消化这个消息,半天才结结巴巴道:“赵邝?赵大人......”
“朕已经指了暗卫将他秘密捉拿。朕不在京中,不能留下后患。祝将军,朕将三万禁军和京城百姓都交给你了!”
随后,几个人的交谈声渐小,不一会,肖望和祝源都退了出去。
杨宏文说了好一会话,喉咙里干涸的冒烟,拿了手边早就冷了的茶碗灌了一大口。茶碗浅,盛不了多少水,他嫌不够,便叫:“来人!”
这一声出口,他心口没来由猛烈一跳,跟着眼皮也开始突突的跳动。他直觉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出来。他屏气静听,竟发觉这空旷的御书房里似乎多了一个人的呼吸,由浅渐深,轻颤不止。
杨宏文一颗心提到嗓尖,声音是从后面的屏风处传出来。谁会藏在这里?谁又有那么大胆子敢藏在这里偷听?
是敌是友?
他顺着气息,无声无息的移步过去。
靠的越近,呼吸声越明显,他在屏风前站定,绷紧的神经却渐渐松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隔着厚重的屏风说。
作者有话说:
☆、两相情(情节)
杨连华依着屏风,他有些眩晕,从肖望说御驾亲征的那一刻起,他脑子就嗡的一下,空白了许久,后来又依稀听到了赵邝、嫁祸的字眼,早就是如坐针毡浑身难过。即使是房内逐渐安静,各人都退去,他却失去了最初的勇气,只能靠着屏风掬着心口不停的深呼吸。只是,不过数分钟的时间,皇帝低沉的声音骤然在他身后响起,在落针可闻的书房内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枚巨石。
他吓了一跳,脚下不稳险些就摔了下去,这一下撞上了屏风,咚的一声,已经不言而喻。
“不、不要过来!”杨连华大叫一声。他捂住心口,心脏跳的几乎要脱出胸膛一般。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形下让哥哥发觉自己偷听,让他羞愧得恨不得掘地三尺将自己埋进去。
听得屏风后的动静,杨宏文蹙眉,刚想转过屏风过去看个究竟,对方却大叫起来。他伸出去的手悬在空中停留了一会,还是放下,问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全部。”杨连华隔着屏风说。
杨宏文心中一颤,叹出一口说:“也好,终究是要告诉你事实的。原本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你自己知道也好。”
杨连华没有接他的话,沉默了片刻,杨宏文听不见他的声音又看不到他的样子,有些不安,又说:“我后日出征,这一去少则半月,多就不得而知。宫里的一切你都熟悉,明日我会下旨还你清白和自由,长乐宫也为你打扫出来。只是翠芙宫走水,赵素儿不得不暂居在丁兰宫,你若想看望她也不会有人拦你。希望在你孩子出生前,我能胜利归朝。若是万一......我先头已有手谕给了肖望,若有万一,他会立刻拥立你上位!杨炎那头你不用担心,我有百分百把握胜他。只是北狄......我留了祝源给你,我若败,你务必要调整全国兵力将他们赶出去。”
“你不要再说了!”杨连华忽然大叫,语气急切而粗鲁的说道:“你是皇帝,应该留在京城,这里才是你的战场。朝中那么多将士,你为14 何非要自己去?”
“杨连华......你说你听了全部,其中厉害关系我之前也说了,是不是要我再说一次?”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连华失声叫起来,可这句说完他又禁了声音,半天也没有动静。
“你究竟想说什么?”杨宏文的语气也愈发不善,其实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整觉,此刻脑仁和针扎似的隐隐作痛,又遇上这个人和他大喊大叫,,脑袋更是嗡嗡作响。
“所有的路我已经为你铺好了。我知道你怪我,从前是我辱没了你。可发生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我待你是真心实意,可是你若实在觉得恶心,我回銮时,你......你就走罢!”
“你说什么?”相隔屏风,谁也看不到谁的脸,只能凭着对方的语调和气息猜测彼此的想法。杨连华有些吃惊,脱口而出。
“我说,你想走,我不拦你,也不会逼你再做那些事情。两情相悦,最终还是得靠这个’相’字,我是强硬惯了,只是......杨连华,从头至尾你没做错过什么……是我一直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而已,到最后我也不想再伤你。”
他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忽然那头响起急促的碰撞和脚步声,没过几秒,杨连华清瘦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
他有些惊讶,不由得直起腰,定定的望着弟弟。他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还有些轻喘。夏日里的闷热让人难免会出些薄汗,他头发湿湿的贴着额角,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慌乱,只是映衬在点漆般的眼眸里倒像是某种灵动的小动物一样。杨连华几步已经跨到他面前,也不等紊乱的呼吸平顺已经迫不及待的说:“你要我走?你现在居然要我走了?你对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把我毁成这种模样,现在倒是要叫我走了?”
杨宏文有些惊讶,以为他是发泄长久以来挤压在心里的火气,于是又说:“我以为你是想离开我的。其实那日后,我想了许多,没有阻止赵邝,我做不了一个好儿子。强加罪名又囚禁你,我也成不了一个好哥哥。现在,我至少可以弥补一些因我而起的错误,守住我大玥朝的国土。杨连华,即便你觉得难堪,或是一直恨着我,我都是喜欢着你的,直到现在亦是如此。”
杨连华一直皱着眉头听他说话,不自觉的咬着发白的下唇,他似乎隐忍许久,脸色发红,刚想开口说话,门外又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人。
“启禀皇上!”那人匆匆进来,穿着禁军的军服,来不及跪下,已经气喘吁吁道:“吾等率命去捉弄赵邝,只是到了赵府时,只有他的家仆和妻妾在,赵邝已经不见踪影!”
杨宏文和杨连华面面相觑,杨宏文蓦地转身,威严道:“前几日他抱病在家,朕一直派人监视他,怎么今日会凭空消失?”
那人道:“属下也不知道,属下已经下令严审他的家眷。”
“好!”杨宏文道:“你务必要问出个究竟。”
等人走了,杨宏文看了看弟弟,苦笑道:“是我纵容了他。”
杨连华说:“父皇药里下毒的事情真的是他做的?”
“他贪污了不少军饷,父皇已经追查到他。他怕东窗事发,所以命他女儿借你的手下了毒。我从前和他有所来往,他准备下手时,我也秘密到了京城。他那时装病让赵素儿回家探望,也正是那次他让赵素儿留宿在我那。我对她并未兴趣,只是因为她是你妻子,我才......”说到这里他撇了眼弟弟低垂的眼帘,似乎瞧不出喜怒,只能又说:“再后来,你也知道了。虽然非我指使,但我也是知晓的,又默许了,这便和是我做的并无多少区别了。”
杨连华一直目无表情的听着,语气颇为冷淡道:“你说的对!并无区别。”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没有在出声。杨宏文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又说:“我是一直怨恨着父皇,恨他偏颇不公,可也是这点才成就了我,而我却把这种偏执的怨气发泄在你身上。从小到大,我从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可是对你......”
他话还未说完,忽得眼前一闪,脸上已经不轻不重的挨了一巴掌,力度不重,声音却很响。他本能的一把握住那只手,平白这一下,让他火气噌的上来,阴沉道:“你做什么?”
杨连华盯着他,蹙着眉,眼眸黑白分明,又包含着水汽,看起来星星点点格外动人。他似乎一直在压抑着自己,淡红的嘴唇一直在发抖,呼吸也变得紊乱,看得到胸口的明显起伏,就连被自己抓住的手也微微发凉。
杨宏文愣了愣,被他这幅模样浇灭了怒火,他问:“你到底怎么了,从刚才起就不对劲。”
“你一直在说!自顾自的说。”杨连华语气有些急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来吗?”
杨宏文扯了扯嘴角说:“那你说为什么来?我可记得下了命令不许你出去!”
“本来我想当面和你道歉,杨炎犯的错说到底也有我一份。我并不是有意偷听,可没有想到竟然听到这些。”他说话的语速很快,脸颊也是红润润的。听到哥哥要亲征的惊愕和他利用赵邝的失望,更多的是堵到心口的那种酸酸涨涨的难过。许多话到了嘴边竟成不了句子,这让他更为焦急,又听到他说对不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脑子一热抬手就打了对方一掌。他是个斯斯文文的人,凭空的这一掌算逼到他的极限了。
“刚才那一掌算是还了你欠我的,从今往后,你不需要走和我说抱歉的话了。至于父皇的那份,等你凯旋而归后,你去皇陵和他自己说吧!”
杨宏文有些不可思议,摸了摸发热的脸颊道:“就这样?”
“就这样!”杨连华说:“已经大半年了,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子了。我们两个人却在谁对不起谁上面不断纠缠,老实说,我厌烦了。你要亲征,我不想你去,又说不出阻止你的理由。可是,哥哥,我也不要听你的那些预先安排。我们之间的事情,等你回来亲自和我说!”
“但是......”杨宏文一时难以消化弟弟的话,也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没有但是!”杨连华尖锐的说:“你去赶走那些北狄人。而我会在这里守住你的皇城。我等你回来,哥哥!”
第二日,皇帝宣布领兵十万亲征北狄。这个消息一出,京城又是一片哗然。有人赞许皇帝英勇,也有人担忧皇帝一走,皇城空虚,让江中王有机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