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握住少恭的手、止了他的动作,将他带到身畔坐下、边示意他不必忙碌,一边说,“那么,师父之法是?”
“上古典籍所载,天界至清,魔界至浊,魔由浊气而生,是以、烈山部人若要变更至可承受下界浊气,化为魔体便可。”
“……魔?”沈夜一震、眉宇蹙起,沉吟良久、容色逐渐凝重,“我烈山部、堂堂上古神裔……自甘成魔?”
欧阳少恭低叹一声,如今自是不愿见到沈夜纠结,然而念及长痛不如短痛,只得继续坦白直言,“不止如此,凡人成魔,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谈何容易,我说适当魔化,以半魔半人来称,或许更为贴切。”
“半魔半人……怪物?”
“不错。”
沈夜不再做答。
他微微垮下肩头、竟似不堪重负,扣在欧阳少恭指间的手无意识地收紧、眉心深锁薄唇紧抿,如此沉思许久,方才低笑一声,“……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魔又有什么区别。”他深深呼吸、再看向少恭时,神色已是惯有的温和凛然,“结界尚未破除,此事暂且搁置,师父既来此避难,谈些开心事才是。”
“哦?若说开心事,我倒想起一件,”少恭顺势接下,唇角轻挑浅笑道,“再过不久,便是阿夜生辰。”
往年生辰,沈夜皆以与少恭相约于流月城中游历一日度过,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累了便坐下来歇息、静听少恭抚琴,十年之间,沈夜自少年长为成年,闻赏琴曲之时亦可小酌助兴,如是重复、看过数次的景物竟也不曾腻味。
回忆之间,沈夜眉目渐趋温软,将笑非笑之时、却又蓦地想到什么,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可惜,今年生辰,却不再是沈夜生辰,而是大祭司的生辰。”
少恭低叹着抬手、轻缓抚平沈夜眉宇,长指又沿着他的发鬓一点一点地顺,黑发将那只手衬得愈发腻白、玉瓷般莹润漂亮——胆敢如此肆无忌惮抚摸紫微尊上贵重头颅的,世间大抵也只得欧阳少恭一人,他看着沈夜、一双狭长的凤目不再锋锐,眉眼温和沉静,轻声缓道,“不必介怀,我会陪着你。”
第24章 世情薄(柒)
那日过后,混沌之间忽然安静了不少,谢衣仍时常前来、但若少恭在场,他则不再与瞳商讨议论,只自己默默在一边研究图纸、与瞳对话也压低了声音,至于稀奇古怪的偃甲也不再带来,仅会邀请瞳去他的私人工作室观览。
重回昔日清净自是好的,然而谢衣如此体恤显然并非自己意识到、刻意痕迹着实过重,欧阳少恭不大喜欢这些虚与委蛇、却也知其并无恶意,看在眼里只觉愈发无奈,直到那一日、他在门口听到谢衣明朗的声音,甫踏入室内便见少年一震、旋即僵硬地屏息凝神不敢妄动,少恭顿了顿,低叹一声,“谢小公子不必如此。”
“诶?”这还是少恭首次主动开口与他对话、且所言不明,谢衣一惊,有些茫然地问:“师祖,有什么事……需要弟子去办么?”
少恭微微眯眼、沉吟片刻才道,“你的师尊,是否与你说过,以后若我在场,不得肆意妄为、荒唐吵闹?”
欧阳少恭说得与沈夜分毫不差,回溯那日无缘无故被敬重的师尊训诫的情景、谢衣浅浅一笑,瞳底却泛起些许委屈,“师尊的确说过这些,是弟子太过逾越,搅扰到师祖,甘愿受师祖责罚。”
数日相处,于谢衣脾性,少恭也略有了解,谢衣对沈夜尊崇敬仰,便处处为他着想、十分听话地认真修习术法,算得上偃术与法术两不误,由是近日沈夜也难以再对他板起脸;谢衣与瞳相谈甚欢,便体贴照拂、互赠得意之作,甚至帮瞳将假肢改进得更为便捷;谢衣对自始至终彬彬有礼、却淡薄疏离的欧阳少恭又敬又畏,举止言辞便从不曾失礼数,依他之意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着实应了沈夜那句“喜欢之事,全力而为”。
顺眼之人则温柔以待,不投缘的则不屑一顾,黑白分明且心地善良、热爱生命,并以之为底线誓死坚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实乃高洁君子,已能令人想象得到他若长大成人,该是何等卓然风骨。
欧阳少恭有幸、如今尚不属于谢衣厌恶之类,由是只需了解他性情明锐温暖、宽厚随和,只这一面,着实与巽芳相似极了,倘若没有那日触及谢衣底线的相谈,他们之间相处、当会亲近许多。
底线是自我与底线是生命,稍作延伸、便是自己人与陌生人的性命孰轻孰重,即为欧阳少恭与谢衣的分歧——如若谢衣得知欧阳少恭为活下去杀人如麻,应会视他为穷凶极恶之徒、毫不犹豫将他斩于刀下以捍卫苍生大义吧。
理念差异涉及底线、其间沟壑深如天堑,与他之间结局归根究底不过你死我亡,又何必过多接近,这便是至今少恭仍同谢衣关系疏离的缘由。
自然,得知水火不容的终局,少恭便有些无法直视谢衣的毕恭毕敬,但他素来善于掩饰,沉默这一会儿,唇畔挑出一抹温雅的弧度,缓声道,“谢小公子虽有些吵闹,若是真心忍受不了,我自会提出,既未明说,便是无伤大雅,阿夜素来惯纵我、是以责备于你,迁怒而已、不必在意。”
早已准备好接受惩罚,却不想对方全无此意,此番大起大落,谢衣一时无语、面露茫然,便闻瞳难得多管闲事提醒道,“先生是说,你如往日一样即可。”
“呃、哦,”谢衣回过神来,神色一软,尊敬地仰视少恭、露出温和的浅笑,“多谢师祖,”他顿了顿、又收起笑意,转而满面凛然、正气十足道,“但师尊说的对,我平日着实过于吵闹,多多少少也妨碍到师祖,请师祖务必责罚。”
这还主动讨起罚来,欧阳少恭一怔、眯起眼稍作思忖,明白其中缘由、有些失笑,“这是,怕你师尊消不了气?”
“师祖、师祖目光如炬,”心思皆被言中、谢衣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复又扬起脸,认认真真地将少恭望着,语气郑重:“师尊对师祖、非常非常敬重,弟子发现,每回师尊提及师祖,周身气息都变得不同、连语气也会不自禁趋于温柔,直像换了一人,所以——”
沈夜当政之后,削减赋税为民谋利,设立医馆为民造福,并派遣供职神殿的祭司们传授族人一些御寒的普通术法,勤政爱民的形象深入人心、一时风头鼎盛,无人胆敢非议,谢衣定期返回居民区探亲时,常听族民赞誉沈夜,心中敬意自然日渐深厚。
所以,哪里是怕沈夜消不了气,分明是想让他在沈夜面前夸他几句,脾性黑白分明,这种小心思倒是玩得顺手,欧阳少恭微微摇头,轻叹道,“谢小公子如此机智,阿夜面前自当为你美言,你且安心。”
“哈,多谢师祖!”
谢衣一声傻笑,瞳便知晓闲话已谈完,于是顺势接道,“欧阳先生,此前提及破界之法,能抵冲力的壁障,已有眉目了。”
所谓结界乃灵力构筑,因而若能阻隔灵力流动,结界便会出现裂缝,伏羲结界固若金汤,即便是细小的动摇,也需要极为庞大的力量,倘若将研磨成粉末的五色石装入容器、并注入远超于容积的灵力,则可发生极其强横的爆炸,循此原理便能制造无坚不摧之力,然而引爆之时着实危险,须得一道壁障加以抑制,并使爆炸之力聚集、令其不必四散,或能节约五色石矿资。
沈夜提过偃甲的结构,这些日子瞳便由此着手,后有谢衣加入,他虽接触偃术不久,得益于天赋异禀,某些胡思乱想的鬼点子也为瞳开拓了不少思维与眼界。流月城资源稀缺、诸般事物皆得考虑节约,纵是偃甲也不能随意毁去重造,如今破坏之后亦可回收的偃甲结构已具雏形,爆破试验指日可待。
“我自相信阁下才能,”那些设计图纸少恭也看不大懂,便干脆推拒了瞳的展示,“如此,我会尽快说与阿夜,择定试爆日期。”他稍作停顿,又想起什么,“不过,后日便是阿夜生辰,他虽不介意,我却不愿他在此之前过于劳顿。”
瞳垂眸沉吟一瞬、赞同地微微颔首,“那便如此。”
商谈将近结束,收尾却是乖巧旁听许久的谢衣少年,听闻沈夜生辰、他蓦地睁大眼,颇为紧张地问,“师祖说,师尊生辰……后日?”
……
往届大祭司生辰,皆会于神殿内摆设筵席庆祝,虽是生辰庆典,既邀请所有高阶祭司前来参与,便与每月例行筵席无甚不同,不过拉帮结派、攀附关系、虚与委蛇的场合。
如此聚会,一月一次已足够,着实无需再多一次,是以那日欧阳少恭虽承诺会陪在身边,沈夜仍以劳民伤财的名义下令撤除庆典,由是他的生辰便又可以自由支配,不过他所希望与往日无甚不同,当上大祭司、有华月等人为亲信,却亦无意牵扯入除少恭之外的人,谢衣理所当然不知详情。
但如今既已知晓,谢衣自然不会因时间紧迫,便姑息自己不为最敬重的师尊准备礼物,当日课业结束后,他便急匆匆地前往枯荣之间寻找少恭。
枯荣之间的正门微微敞开,谢衣快步奔跑着、来不及敲门便冒冒失失地冲了进去,粗略一眼看到前方儒雅端立的欧阳少恭,便迫不及待地唤他,“师祖、师祖,能不能告诉我,师尊生辰、喜欢什么礼——呃、师尊?”
一腔热血皆被站在少恭身畔的沈夜兜头浇冷,谢衣愣在原地,只见沈夜面无表情地俯视于他、沉冷的音色缓缓响起,“谢衣,我却不知你们的关系,何时竟要好到不拘礼数?”
近来,沈夜对待谢衣的态度已好了许多,欧阳少恭有一次路过露台,恰巧得见谢衣当着沈夜的面操纵一架蹦蹦跳跳滑稽舞着的巨型偃甲、一边与之做出相同的怪动作,而那时正手执一卷木简乘隙处理公务的沈夜却一句也未责备,反而放下手中的正事,任凭谢衣在他眼前闹腾——宽纵荣宠自是不提,甚至有种当其为得意门生、百般自豪之意,此时的训诫着实太过突兀,少恭不知为何、竟从中听出些许微妙的酸意,他轻轻叹息、握了握沈夜的手,“因你心急,谢小公子一番好意,阿夜何必计较那些。”
见沈夜碍于面子板着张脸无意开口,少恭便又对一脸苦逼的谢衣少年说,“你有这份心意、你师尊便已十分开心了,至于实质礼品,终归是些劳民伤财之物,若你要送,不如送与沈曦?”
于是,继偃甲兔子之后,谢衣又送了沈曦一只偃甲青蛙,旋动阀门、便能自行蹦蹦跳跳。
然而少恭话虽这么说了,不代表谢衣便会乖乖接受,谢衣从来都不是只会听从他人之言的人——当谢衣背着沈夜来找他商量时,欧阳少恭真的一点也未觉意外,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少年,问,“如何,自作主张,不怕你师尊生气?”
“师尊说过,最想要什么,就去做什么,那就是我的道,”谢衣一双瞳孔黑白分明,清湛幽亮,“若他当真生气,身为师尊之徒,弟子也敢作敢当。”
……前些日子还纠结地问他“为达目的难道必须要做不喜欢的事”,如今说辞就已如是肯定,想也知道是同样的问题请教了沈夜,相比起师祖的,还是师尊的话听起来顺耳……所以说,锅不能都让“本性如此”背了,还有一部分是沈夜惯得——师者,为榜样,为后盾,沈夜果真当仁不让。
思及此处,欧阳少恭感慨地轻叹一声,谢衣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又说,“师祖放心,倘若师尊怪罪师祖,尽管将过错推给弟子便是。”
少恭微微一怔,而后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沈夜的胳膊肘长得有多歪,谢衣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莫说怪罪,便是欧阳少恭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沈夜估计也会绞尽脑汁想尽法子为他开脱,谢衣这担心着实多余,少恭于是缓声安抚道,“不必多想,你只管去做便是。”
虽口口声声说着不在意,然而如若知晓仍有人挂念,终归还是会感到些许安慰吧。
沈夜寿诞那日,二人归来已是傍晚,渐渐湮灭的日光已无法温暖覆满坚冰的城池,晦暗的视野里,走得很近了才发现沉思之间前的谢衣、华月与瞳,以及蹦蹦跳跳扑进他怀中的沈曦,“哥哥生日快乐!”
沈夜被撞得一怔、抱住沈曦,旋即下意识回眸去看随在身畔的少恭,甫刚对视时便明白了此情此景。他揽着沈曦,回眸静静地注视着对面三人,容颜之上冷硬的棱角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而后微微颔首,清冽的声音终是染了一丝喑哑,“多谢。”
……
沈夜生辰过后,破界事宜正式提上日程,每月定时自流月城边境的伏羲结界处传来骇人的爆炸声,其后五年之间、不绝于耳——又二年,谢衣十八岁。
虽曾因脾性随和、术法修为的起步并不很高,但这些年得到沈夜亲自提点,更由于敬仰沈夜、爱屋及乌,于学习一途分外努力,加之天资聪颖、如今已略有所成,几件便民偃甲广受好评,便于此时机成熟时为沈夜擢破军祭司,并作为下一任紫微祭司的人选,接下继沈夜之后、由瞳临时挂名的生灭厅掌事一职。
然而徒弟虽已长大,性子较之少年时却并无太大变化,在看破比起面相温和、但数年以来依旧不冷不热的欧阳少恭,他亲传师尊才是真正面冷心热的纸老虎的真相后,谢衣某些恶质的小算盘,便也顺理成章打到沈夜头上。
第25章 世情薄(捌)
欧阳少恭甫刚踏入沈夜寝殿,便见他背身负手而立、挺直的背影有些紧绷,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并未刻意收敛气息,下一刻沈夜便转过身来、似已认出来人是他,面上神色分毫不见方才的沉郁,温和地将他看着,上前几步迎接,“师父今日事宜,可还顺利?”
所谓事宜自是试爆无误,这句话乍听似有利用欧阳少恭急于破开结界之嫌,然而事实却非如此——引爆之时冲力强劲,偶有不慎,偃甲壁障也会崩碎,是以欧阳少恭每回事毕、身上总会留下些烟尘,之前有一次甚至被飞弹出的碎片划破了手,自那之后,沈夜便养成了某种可以称之为鸡婆的习惯。
此时此刻,他一边询问,一边执起欧阳少恭的双手认真查看,过后又仔仔细细将少恭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确认完好无损才收回将人摸个遍的罪恶之手,目光静静停驻在少恭温雅的容颜,一本正经地颔首道,“还不错,”言毕,又抬手为少恭理好额前有些散乱的发,“累了吧,歇会儿?”
欧阳少恭自始至终任凭沈夜对他为所欲为,非但不拒、唇畔甚至还含了一抹微妙的笑意,瞳底浅光稍瞬,“阿夜如此娇惯于我,不怕有一日,被你宠坏了?”
欧阳少恭气质沉静温文、清和尔雅,一派翩翩君子的高洁傲岸,然而这般笑着时、狭长的丹凤眼会稍稍眯起,上挑的眼尾会硬生生显出几分勾人的妖娆,与气场鲜明对比,愈发令人心笙动摇,沈夜情不自禁地轻轻抚触他的眼睑,对这番警示不为所动,“为何要怕?师父尽管随性,我自护得了你。”
“哦?”沈夜的回答一如既往地霸气侧漏,少恭笑意渐深、覆上沈夜的手令之再无缝隙地贴在颊侧,“那么作为回报,我也自当倾尽全力袒护阿夜——说吧,何事令你烦恼?”
沈夜一怔、对上少恭强硬的目光,深知已瞒不过他、只得无奈地挑了挑唇,“小事而已,下月便是神农寿诞,适才我召集他们商议,不想谈到寿诞之上演出,提及小曦的兔子舞,谢衣竟会自此联想、当着瞳与华月的面,提议由我来做。”沈夜顿了顿、拧起眉心,音色也冷了几分,“他始终无心权术,前几日,我便以了解族人现状好坏为由,强迫他代为处理那些卷宗,他虽心中不愿、却仍知体恤于我选择遵从,但藏于心底的怨念自然也要抒发的。”
欧阳少恭静静听他说完,才道,“慈不掌兵,善不为官,这一点,谢衣倒看得比你通透。”
“这么说来,七年前我收下他前,师父便已说过他不合心意,我本重视他能为族人着想的情怀,至于性格,适当打磨便是,然而……即便交到他手上的流月城再如何干净,也难免杀伐决断之时,”沈夜一滞,摇头叹息,“是我待他过于宽纵了。”
沈夜年少之时,曾被沈父奉行严师出高徒的规则教养,然而沈父此人过分耿直,只知一味压迫、不懂激励原则,还爱好肆意妄为,为满足自己的忠诚、以沈夜的底线沈曦与欧阳少恭相挟,无力反抗的沈夜痛苦不堪,只得拼命隐忍,别无选择地当上大祭司,又倒了血霉、遇上流月城中最特殊的一代城主,自此之后亲眼看着曾经的自己一点一点地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