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已知道少恭的心意,但起初那段时间,沈夜特别想念欧阳少恭,简直都快要变成恨,恨着怨着竟又觉得开心,因为少恭临行前说、轮回转生不许忘怀,后来想得少了,偶尔忆起欧阳少恭的偏执霸道,依然非常喜爱,“我记得你很喜欢看到别人痛苦挣扎的模样,那么现在的我,应该也会令你感到愉悦吧,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想到是自己逗得你开怀,甚至会感到幸福。”
他轻叹着,冷寂的声音带上微微的颤意,“你还好么,我不好,太想念你了。”
第40章 求不得
谢衣的捐毒之行,终是无功而返。
人间数千年时光,能改变太多事物,肥沃土地、丰饶绿洲终被风沙吞没,如今的捐毒国周围黄沙漫漫,再也不复昔日盛况,谢衣千里迢迢到达西域,在苍茫大漠之中寻到捐毒时,眼前所见便是这番萧杀荒凉之景。
长久受困于干旱之地、水源日渐枯竭,捐毒举国上下日日夜夜只专注于祈求神明,已然自身难保,根本无暇理会毫不相干的外来人,谢衣耗费许多时日与功夫才得以见到捐毒国王,可是他所求的昭明剑柄——捐毒指环,是捐毒国国王代代相传的镇国之宝,怎能随意借予外人。
捐毒国王提出了条件,只要能够为捐毒求得丰沛的水源绿洲,便将指环相赠,但放眼捐毒所处沙漠腹地,周围数千里内若有足够绿洲,他们早能自行迁移、何必拜托谢衣,或许可以考虑举族迁出沙漠,但捐毒国数千年前便扎根于此,文化信仰代代传承,岂能说走就走,何况谢衣身为叛逃罪人、须得行事隐秘,也根本做不到带领一族,凡人之力渺小若蝼蚁,大抵只有神明回应凡人的祈求,才能挽救这绝望的国度了。
谢衣怜心泛滥,不忍再为捐毒国王添乱,想要造些偃甲帮助他们,却由于荒芜匮乏、少有材料作罢,只将带在身上的一些有用器物相赠,便回了静水湖居所。
早几年他在巫山逗留时间过久,导致行迹暴露,后来仔细遮掩、得以勉强躲藏至今,但此捐毒之行太过匆忙,行踪早被发现,返程时才躲过前来截杀的风琊,事已至此,遭遇沈夜恐也迟早,他便再不敢妄动,之后行事皆尽量低调,如此竟又平安度过了十几年。
自捐毒回来后,谢衣解封了被他封印的阿阮,可是阿阮乃昭明剑心碎片所化灵体,自聚成人形那一刻灵力便开始流失,十几年的时光已令她式微衰弱,谢衣自巫山神女墓三世镜前得知始末,不愿阿阮“死亡”、化为无知无觉的露草,本想再次将她以岩心玉诀封住,待找到聚灵的方法、能够让她长久地存在,再行解封,但阿阮说,连神农神上都无法留住巫山神女,解决的方法如果真的有、也要寻找很久很久,何况石像与露草也没有区别,露草尚能再度化为人形,但石像一旦解封仍免不了消散,不如早些让她再次化形,或许有生之间仍能与他再见,谢衣便不再强求。
后来谢衣继续周游神州,走过很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学过形形色色的术法、也帮助过成百上千的人,他一边寻找能治愈烈山部人绝症的两全之法,一边寻找昭明碎片,前者自然无果,他所做的、几十年以前沈夜便已率领烈山部众祭司做过,而如今他只有一个人,有限的时光里、又能做得多好。
幸好藉由通天之器得知了昭明之影的下落。
昭明之影是神农为助当地人们除去毒兽所赠,落地之后化为火龙伏英、并在与毒兽大战时染上毒血变得凶煞难抑,然而剑心碎片阿阮已然逝去、无法直接令火龙复原为影,谢衣历经艰险、也始终未能降服于它。
后来又过了很久很久,谢衣离开流月城已是第七十五年,而那时于捐毒看到风琊,之后的五十多年、他竟再未听闻流月城的消息,沈夜与心魔沆瀣一气杀伤下界黎民,至此在他的记忆之中、仍只是一个并未付诸实践的说法。
真正亲眼所见,是在两年以后。
谢衣周游至南疆天虞山附近,偶然救下一位上山伐木受伤的樵夫,他是深山之中白沙村的住民,看谢衣本领高强、随手使用治愈术法便为他疗愈断了的胳膊,以为遇到了修为高深的仙人,便顺势求助,说天虞山地势险峻,他们白沙村勉强处在夹缝中一块平地,本就狭小,几年前村中突然莫名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村民们嫌碍事,便想将其砍去,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损去枝干分毫,只好留着。
怪事是出去的人回村时发现的,他们沿着陡峭的山路下来,远远看见村中黑雾弥漫、村民疯狂扭打在一起,以为出了大事迅速赶回来,但走近了却感到一阵眩晕,恍惚过后方才所见荡然无存,眼前还是平日的模样,更厉害的是,返回刚才的远处再看,又是毁天灭地的惨烈景象。
因为白沙村交通闭塞、除却原住民鲜有人至,难以请到高人一观究竟,村长见具体没什么大事,只是远远看着可怕一些,便只令大家先将就着,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谢衣一听便知是幻术,他随那位樵夫进村一看,所谓参天大树确是矩木无误,但其上并无邪恶魔气、反倒满是清正灵力,维持着笼罩整个村落的精妙幻术——为什么没有魔气?心魔难道已经被除去?那又为何要动用庞大的灵力构造幻象?是为了掩盖什么?想要蒙骗谁?联系幻化的画面,谢衣心中悸动、一时间生出许多疑问,而后他勉强冷静下来,安抚村民说只是幻象、并无害处,过段时日自当消失,便匆匆离开那里,赶往北疆。
但他终归是个叛逃出流月城的罪人,即将踏足北疆故土时,又踌躇不决,他手中并无五色石,且寻找能阻绝灵力的昭明未果,就算不顾性命想要回去向沈夜问个清楚,也无法破开伏羲结界。
只好又返回静水湖居所。
当夜谢衣站在湖边仰望天极那轮明月,回首一顾过往岁月,虽然时时不忘下界是为寻求两全之法以及除去心魔,但是前者太过渺茫,而后者也因种种巧合一无所获,其间阿阮灵力散尽,下界凡人寿数不及烈山部人长久,昔日挚友一一老去——想要的求不得,想留的留不住,执意离开流月城七十七年后,谢衣有生以来终于第一次感到些许挫败。
他以为他一直是理解沈夜的,但那似乎只是经历不足、年少轻狂的错觉,而此时此刻的挫败,才令他真正体会到当时沈夜面临的绝望。
但他从来都是个骄傲的人,骨血里坚守的道义绝不允许他轻言后悔,眼前未能做好的事、则以有生之年竭尽全力弥补完善、无愧于心。
仔细回想白沙村中见闻,那幻术十分特殊,似乎是覆在一层结界之上,只以肉眼观看时生效,而当实体穿过结界进入其中,则瞬间失效——是什么东西才会只能旁观、但永远不可能以实体置身其中,联系始末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依赖伏羲结界保留魔气不散、离不开流月城,须得藉由铜镜窥探外界种种的心魔了。
心魔仍然活着,甚至需要大费周章地以幻术欺骗于它——谢衣很快便又打起精神开始重新寻找昭明碎片,以求来日可助沈夜一臂之力、彻底除去心魔。
谢衣再次前往星罗岩,距离上次来这里已经很久,几十年足够他偃术再获大成,他操纵着强悍的战斗偃甲,这次终于彻底将火龙伏英压制,并以坚不可摧的偃甲将它完全封印其中。
但线索至此便断了,概因当年昭明崩碎,“光”是最后落入下界,以通天之器查看“影”的记忆,自然不能得出任何结论,倒是听看守伏英的小仙息妙华说,神农曾在南海从极冰渊附近抛下发光之物,融化了因淤积的龙血而冰封的海水,使海域恢复正常,左右毫无头绪,谢衣便决定启程前往一探。
神州大陆已是广袤无垠,谢衣走走停停、至今仍未能悉数踏遍,是以此前无暇再分神去海外游历,而他始终未曾放弃寻找治愈烈山部绝症的方法,恰好趁这机会见识一番。
此行倒是非常顺利,在从极冰渊中以相同方法封印昭明之光后,谢衣辗转海外数十年,再回到中原,便听说战争爆发、圣元帝诏令出兵攻打西域捐毒国。
……
后来,神明仿佛终于回应了捐毒人的祈求,赐予他们一位强大无比的国王——浑邪。浑邪王继位后,濒临枯竭的绿洲与水源奇迹般地复苏,捐毒国也随这生机走向繁荣、百姓生活变得舒适富足,盛世降临,浑邪王得意忘形、开始肆意妄为,他对往来西域的天朝商旅收取重税克扣货物,甚至组建马贼抢掠劫持,长此以往终于引火烧身。
浑邪王年老昏庸,旗下将领兀火罗却果敢善战,乐绍成尝试数次、竟也无法一时攻下——浑邪王虽然曾经伟大过,但其后数年种种暴戾恶行已尽失民心,此情此景传入捐毒人耳中,举国上下霎时流言四起、拥护兀火罗的呼声极高。
浑邪王作为神赐之王,拯救捐毒于水深火热之中,一度被万人敬仰追捧,哪能容得下兀火罗功高盖主,便以谋逆之罪强迫他伏法,兀火罗生性刚烈,如何甘心含冤而亡,可是无论反驳浑邪王,抑或自行出逃、离开捐毒,皆是坐实了谋逆之罪,不加反抗又只能被一直关押,无法再上战场也永远不得雪冤,一气之下他便拔剑自刎、将头颅送给了惺惺相惜的对手乐绍成。
兀火罗此举简单利落,但他不多想,浑邪王却必须多想,竟然将头颅送给敌人,若非通敌已久,怎会有这种举动,浑邪王疑心深重,为了肃清逆贼,下令将兀火罗手下军士也赶尽杀绝——外患未除,内部却已乱成一团。
谢衣在捐毒城外面见驻扎围城的乐绍成,甫刚了解始末,便听探子来报,说那些无辜士兵正被押上刑场,乐绍成当机立断下令攻城,然而在他砸开城门时,跟随兀火罗的士兵们已集体揭竿而起、与曾经同为捐毒国军士的同僚们自相残杀!
先一步入城的谢衣立即操纵偃甲试图阻止无谓的杀戮,但是人数众多、场面太过混乱,偃甲终归是人为操纵的木偶,为保护他竟误杀了几人,而他独自一人拼尽全力、仍然死伤惨重。
血染的废墟映入眼帘,谢衣神色悲悯,他静静站了很久、忽然想起沈夜说过,世事之险恶,莫过于人心。
没有心魔吞噬七情六欲令人疯癫发狂又如何,魔由心生,不过如是。
……
昭明碎片已齐,皆是神农昔年赐予众生时所化形貌,谢衣开始寻找恢复其本貌之法,他回忆起阿阮的三世镜,便带着碎片来到巫山。
阿阮所化露草被他细心放在静水边,如今已重现身姿,他又耐心等了十五年,终于待到露草化为人形,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复原昭明剑形的方法,阿阮只轻轻伸手触碰,便解决了所有难题。
谢衣再次感受到那股庞大的、不可违逆的力量,它推动着时光流逝、万物生灭,凡事只能在特定的时刻被特定的人完成,机缘未至,一切皆空。
倘若许多年前他舍弃坚守的道义、强行掠夺捐毒指环,随后解封阿阮,在那时昭明便已明朗,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人生在世,不过一场又一场的交换——烈山部人的生命,需要下界人的生命来交换,如今看来,不知沈夜付出了什么、才成功交换了下界人的生命,左右代价总是离不开生命。
谢衣曾尽付心血于偃术,希望有?3 蝗漳芤源顺教斓溃苍昧榱Ψ轮迫昶咂恰⑹酝荚斐錾砸允О芨嬷眨蟮质且蛭换徊⒉坏燃郏墒巧涔蟛永谩⒍酪晃薅啦恢乩矗陨换簧抟煊谀嫣於小?br /> 至于逆天而行——正是当年逆天而行破开伏羲结界,才导致心魔进入城中、代价惨重,凡人之力渺小,窥探浩瀚天道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生命如此珍贵,怎能轻率地由承受这些无意义的代价而消亡?
无法舍弃生命,就无法交换生命,而但凡事关生命,谢衣便束手束脚、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沈夜那样决绝,但不够决绝、又怎能超越天道。或许在他离开流月城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永远寻不到拯救族人的方法了。
第41章 缓缓归
寂静之间。
沈夜恭敬地单膝跪地,将新采摘的花束放在沧溟身边,看着点点浮光自花朵中飘出、又在触及她的身体时消失不见,“你醒了么。”
沧溟应声缓缓睁开双眼。
自心魔入城之后的百年以来,沈夜便没有再做过一件多余的事了,即便每日下界采花献花看起来劳民伤财、矫情得很,也是为了循欧阳少恭离开前留下来的方法,将药物化入灵力之中、医治沧溟的病症,令她能够短暂离开矩木前往下界,在烈山部人甫刚迁徙至龙兵屿、大局初定人心不稳时,为部族奉献她作为城主最后的力量。
砺罂在侧监视,沈夜也不能多说什么,只重新站起身,手上聚起灵力利落挥下,便将沧溟自矩木之中挖了出来——早已与血肉连为一体的矩木不可剥离,沧溟自腰际以下皆埋在木头里无法动弹、宛如一樽栩栩如生的半身雕像。
此举显然出乎砺罂预料,它下一刻便自行现了身,饶有兴致地围着沧溟转了一圈,“哦~大祭司这难道是想通了,准备弑主上位、自立为王?”
沈夜并未理会,以法阵送沧溟离开后才拨冗看它一眼,漠然道,“如你所见。”
此间诸事已毕,近日烈山部上下正忙着进行迁徙,沈夜事务繁多,本不该再逗留于此,可是他却看似并无移步之意,不搭理心魔的挑衅,也懒得额外多言,只静静站在那里。
砺罂正在他身后狂妄大笑,看来对于它周身越发浓烈的、欧阳少恭的气息,确实毫不知情。
掩于袖中的双手蓦地紧攥成拳,复又重新松开,沈夜微微垂首、唇边挑起一抹讥诮的冷笑,而后他很快敛尽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转身踏出寂静之间。
……
沧溟被送至混沌之间,沈夜过去的时候,瞳已为她检查完毕,见他出现径自回报道,“欧阳先生之法见效良好,城主目前尚无大碍,辅以凤凰蛊可将手脚截去、以偃甲替代,但若前往下界,最多再活一年。”
一百多年不曾间断地坚持,也只换来一年的寿命,沈夜立即蹙起了眉,冷彻的目光指向瞳、责备他不应当着沧溟的面直言,即便知道瞳此举是为了让他少些负担——
只听沧溟缓缓道,“一年也很好,可以做许多事了。”
她的音色生得澄澈空灵,仿佛山间幽冽的泉水,纵然此刻狼狈无助地躺着,也不减其矜贵清傲、令人心中敬畏,室内一时沉默无声,瞳抬眸看过沈夜神色,便极知趣地自行告退了。
只剩下两人,半晌寂静、仍是沧溟开口,“你说,那里空气湿润、草木繁盛,”言至此处,她的声音终于稍微变得柔和,“有生之年,能去看一看也很好,不是么。”
沈夜脚下一错、已在她榻前单膝跪下,“你绝症终归未愈,一旦下界……”他语调疏冷、压得极低极缓,妄图以此掩藏埋在深处的歉疚,“当年,我不肯顺应你的意愿驱逐心魔,并拒绝冥蝶之印的提议,强行令你活下去、承受苦楚……不会怪我么。”
“大祭司是忘记了身份?你与我皆是职责所在,何有强行一说。”沧溟顿了顿,意识到什么、又沉声质问,“大祭司有话要说?”
“我为一己私愿矫城主之命,多年以来乾纲独断,越权行事、妄动重典,杀伤许多不听命于我的族人,”沈夜面无表情,仿佛所言事不关己,口吻平静得宛如照本宣科,“无颜面对族民百姓,自请城主罢免所司席位,并降死罪。”
冰冷的寂静再度充斥室内,似乎过去很久,才重新有了动静。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死。”沧溟道,她稍停须臾,又说,“你根本从未想过去往下界,之前是因愧疚,如今则是欧阳先生死未卜,而你想留下来陪着他,是么。”
“烈山部让你太累了,是么?”
沈夜沉默不语、静静跪着,他始终保持恭敬微微垂首,而房间里光线晦暗、根本辨不清他的神色。
“也好,”沧溟不再看向沈夜,收回的眸光落在空茫处,片刻之后轻叹道,“这一百三十三年,你辛苦了。”
……良久。
沈夜深深俯身行一大礼,“多谢城主。”
……
烈山部举族迁往下界的计划已近完成,今日送走的族人是最后一批了,沈夜带着沈曦来到轮回之间,将她交给门口等待的华月,边问,“进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