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衣手脚都缩在被子里,相仪挨着他坐在床上,给他翻书页,还给他喂小点心吃。
“道听途说,不如多练练剑。”
温行衣原本眉开眼笑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闻言慢慢地歪在了案上,整个人像被戳破露了馅的汤圆,软绵绵地说道,“不想动……”
他乌溜溜的眼睛慢慢地一眨一眨,眨得那颗泪痣也像一颗小星星一样,说完又笑了。
小草哥笑起来真是好看。
温重圆捧着镜子傻笑了好久,脚步轻快地回自己的小院去了。
咦,原来小草哥那个时候就怕冷了啊。
自从十多年前修仙界几位根骨上佳的少年陆续失踪,诸位门主就有了成立大义盟的提议。虽然当时时局动荡,群情激奋,可盟主之位迟迟定不下来,这个计划仍是搁浅了。后来由凌云山庄大师兄岳明霁带头将失踪案差了个水落石出,罪魁祸首也伏诛了,这个想法更是无人问津。直到今年年初,又开始有名门子弟失踪才被重提了起来。
相仪虽然兴致缺缺,对这样的结盟也不抱太大期望,仍是面无表情地熬过了这几个时辰。
走出凌霄殿,他就像一只自由的小小鸟飞向了朝思暮想的停云峰,找到熟悉的位置,在药庐顶上坐了下来守株待兔。
他觉得分外舒畅,屁股底下的茅草仿佛还带着他上次来孵剩下的热度。
来了!
温行衣背着药篓,被一身浅绿色的袍子趁得愈发眉清目秀,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
相比之下,杵在他身边的那个少年简直是碍眼极了。
“林栖,你这方子有些不对……”温行衣一边走一边笑着跟他解释,“紫叶草可以止血,我们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对女子不好……”
林栖有些心不在焉的,想也不想回问道,“为什么呢?”
“这个……”温行衣笑了笑,“等师父回来,你问他罢。”
相仪不高兴地腹诽道,真笨。
然后他们俩就在药田里采起药来,相仪纹丝不动地坐着,仿佛他就是从药庐的屋顶上长出来的,两眼定定地盯住他的温师兄,怎么也看不够。
“温师兄——温师兄——”
温行衣站起身,只见远处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女狂奔过来,激动得都用上了轻功——
“温师兄!”孙盈差点晃过了头,在温行衣面前站定,“看!我又受伤啦!”
温行衣无言地看着她满脸骄傲地指着自己肩上的一道口子,还在汩汩地冒血,伸手就给她按住了,手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灵光。
相仪简直要跳起来了,怎么可以碰姑娘的肩膀?!
“啊,好了,谢谢温师兄!温师兄,师父说我进步很大呢,我今天能接凌云峰二师兄三招啦!”孙盈刚止血就拔出身后沉重的大刀挥了两下,“喝啊!帅吗?”
温行衣给她逗笑了,“你一个女孩子,大家都劝你练剑,你怎么就是执迷不悟呢?我再给你开服药,这几天记得喝。肩上留了疤,去药房取点膏药擦擦。”
其实孙盈长得还挺好看的,就是对于一个姑娘来说实在是黑了点儿,于是她也习惯了走糙汉路线,大喇喇地一摊手,“这有什么呀?我不介意,温师兄你也不介意不就成了?”
温行衣稍微敛了敛笑容,“女孩子家家,不能随便说话。”
孙盈年纪还小就懂得见好就收,往他身后一看,“啊,林师兄你也在啊!怎么一声不吭的,在弄什么,我来帮你。”
林栖皱着眉头着摆了摆手,“不用了,你自己玩去。”
“林师兄的右手好些了吗?”
温行衣拉了拉孙盈,可是话已出口,林栖的脸上瞬间闪过一抹愤恨。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温行衣下意识地抬头望去,药庐之上天高云淡,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低下头,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再抬眼又是一张亲切而不狎昵的笑脸。
相修正和几位家主其乐融融地谈天说地,相仪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相修奇道,“今天……这么快?”
相仪和众人打过招呼,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我走了。”说完就要离开。
“这就走了?云片糕呢?豌豆黄呢?荷花酥呢?都不送了?啧,到处搜罗得多辛苦啊,这就走了?”
相仪的冷漠脸破功了一秒,向各位家主告辞,尽了礼数,头也不回地御剑而去。
“哈哈,两位宫主在打什么谜语呢?听得我都饿了。”
相修笑道,“没什么,逗他玩呢。”
这几日林栖一直精神不济,回去的路上温行衣还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声音轻轻的没有力气,“可能是快到我哥忌日了,实在打不起精神。”
温行衣沉默了许久,只能回道,“若想给你哥扫扫墓,师父不在,你可以去请示庄主。”
“最近不是乱么,我又不像温师兄你们,不能随意出入的。”
“不碍事。你哪天想去,我陪你去。”
林栖笑了一下,仍是低着头,闷闷地答道,“那我先替我哥谢过师兄了。”
温行衣隐约觉得这话听上去别扭,又归咎于是自己于心不安,最终只绕了一段路将他送回房间,才折回自己的青萝阁。
除了冬季光秃秃的没有叶子,青萝阁在其他时节都十分好看。爬山虎与青萝交错布满了木屋的外墙,或红或黄,在秋风中跳跃摇晃。
温行衣进门就点起了火盆,再褪去外衣上床裹着,这一点暖意就烧得他心满意足,再翻开枕边一本不着边际的奇闻异事录,仿佛岁月无忧,万事顺遂。
他十七八岁就辟了谷,照理说不会饿,却被人惯得闲下来就想吃点东西,手痒痒地拉开抽屉,分明记得早已弹尽粮绝,却发现鼓鼓囊囊的几乎都拉不开。
他用了些力,瞬间抽屉发出一声巨响,像被热晕了的狗的舌头耷拉出来,各式各样的零嘴塞得满满当当,温行衣愣了愣,原来下午那时候并非幻觉。
他和那些包装精美的糕点面面相觑许久,好像不知要拿它们怎么办,最终还是馋意战胜了理智,偷偷捻了一块薄薄的云片糕放进嘴里。
嗯,好甜。
作者有话要说: 甜吗!甜不甜!
☆、四、
四、
有一日夜里下了雨,早起推开门,庭院里的几棵树叶子都落光了。
太冷了,温行衣把自己裹成一个球,没叫林栖,自己去了碧草堂。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采药,记录药材生长状况。又例行地走进药庐,抓药煎药炼丹,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在满室清苦中慢慢老去,在安静无人的角落中咀嚼年少时的那一点温存。
到了下午,碧草堂外传来些许声响,木门猛地被推开,凌云峰二师兄岳长歌神色焦急,“温师弟,建宁郊外有山魈出没,刚伤了人,劳烦你陪我走一趟。”
“义不容辞。”温行衣迅速收拾了一下,从架上取了几个小瓶就走。
岳长歌嘱咐他,“一会儿我们见机行事,你负责医治,其余的交给我。”
温行衣笑了笑,“有劳师兄费心,山魈而已,我还是能自保的。”
没想到一会子工夫,两人跟着建宁府衙门的差役才刚到地方就听说几只山魈都已经就地击杀了。
几名伤员躺在临时铺的布上,温行衣连忙单膝跪地为他们医治。
岳长歌松了一口气,还在寻思是哪位大侠动作如此利索,就看见岳明霁扛着一个被吓破了胆的樵夫走来。
“大师兄!”岳长歌才终于放下心来,“原来是你。”
“是我。”岳明霁身材魁梧,面上也是不苟言笑,比他们看上去成熟许多。他放下肩上的樵夫,几句话打发了官差去安抚村民,言简意赅地交代道:“很不好看,都处置好了,不拎出来吓人了。”说完拿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剑。
岳长歌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看到那熟悉的手帕,突然忘了词。
温行衣在停云峰待了快十五年,深得顾微尘真传,动作麻利地祛了伤口的瘴物,上药包扎,几个伤者喘过气来,一脸后怕地连声向他道谢。
“温师弟,许久不见了。”岳明霁总是皱着眉,脸上没有笑容的时候总是看上去十分严肃。
温行衣站起身,无声地点了点头。
“对了,大师兄你好久没回山庄了,怎么这么及时得到消息赶来?”岳长歌状似无意地问道,心里却苦笑,岳明霁不会觉得他连几只山魈都处理不了罢。
“没什么,正好路过罢了。”
温行衣微微苦笑,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又多聊了两句岳明霁就行色匆匆地与两人告别了。回去路上不再十万火急,岳长歌提议道,“反正下了山,我请温师弟喝杯茶罢。”
温行衣有些受宠若惊,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他。
岳长歌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师父说我不够圆滑,平日里有时间多和师兄弟们聊聊。尤其是温师弟,师父说你很识大体,细心又会照顾人,让我多跟你学习。”
“哪里……二师兄谬赞了。”温行衣了然,岳寒通年近古稀,不得不考虑下一任庄主之事了。本来庄主之位无疑是要传给岳明霁的,他出身好、修为高,又是岳寒通一手培养的,前途无量。可是六年前挚友沈修言的丑事让他性情大变,如今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山庄,岳寒通不得不另寻人选。
温行衣不是什么金贵人物,也不是真心想喝这个茶,就随处寻了一个小茶摊坐下了。
岳长歌说道,“那天大义盟初次会盟,相仪也来了。”
温行衣的笑容有些尴尬起来,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从前和他不对付,以为他是个眼高于顶的落魄公子,没想到他……品味不俗,还挺痴情的,我还挺佩服他的。”
温行衣端着茶半天喝不下去,心里笑岳长歌也太不会聊天了。
那厢岳长歌还在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对了,大师兄好像对你也挺上心的?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
温行衣是彻底被呛住了,轻咳了几声,笑着摇头,“二师兄想太多了,大师兄才是真的眼高于顶,我这点修为哪能入他的眼。”
“不能这么说,师弟你是医师啊,与我们不同。”岳长歌停顿了一阵子,有些感慨,“不过大师兄……说实在的,我有些担心他。当年的‘景隆三神童’,如今只剩下他一个,真是叫人唏嘘。”
“‘景隆三神童’?”温行衣重复了一遍,才想起这个久远的戏称。他和岳长歌年龄相仿,他们这一辈小时候曾有人将岳明霁、沈修言和程笑这三位资质出众的修仙世家子弟并称为“景隆三神童”,因为他们仨不仅情同手足,巧的是都是在景隆元年出生的。岳明霁最大,生于正月,程笑最小,生于年末,一头一尾,好像冥冥中注定。
“就是大师兄、沈修言和程笑。师弟你是后来来的不知道,我从小在凌云山庄长大,他们三个真的好到穿同一条裤子。十多年前程笑失踪,大师兄就接下了那个案子,夙兴夜寐终于查了出来,谁知道竟然是沈修言…… 连我都吓了一跳呢,大师兄怎么走得出来呢。”
温行衣并不是很喜欢这个话题,早已放下了茶盏,然而岳长歌向来不善解人意,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天你我都在罢?大师兄状态真的很差,我还怕他左右为难,不过看到程笑被折磨成那个样子……”
“他还是大义灭亲了。”温行衣的手指触着杯壁,以此攫取一点细小的温暖。
“是啊,我就知道大师兄不会徇私枉法的,他是最正最正的人了。唉,可是那之后他就不太回凌云山庄了,说是散心,都散了六年了……”岳长歌终于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摇了摇头,“温师弟这么聪明,肯定早就听出来了。说实话我挺于心不安的,我分明什么都不如大师兄——”
“别这么说。”温行衣抬起脸,十分真诚,“二师兄修为人品都在上佳,人无完人,会感到于心不安……是一件好事。”
岳长歌有些没听明白,想追问却被他的笑容堵了回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发觉耽误了他太多时间,于是付了账草草了结。
“温师兄——温师兄——”孙盈又一阵风似的刮上了停云峰,奇怪的是今日在药庐炼丹的竟不是温行衣,她毫不客气地问道,“咦,温师兄到哪去了?”
小药童被她风风火火的吓得不轻,“他回、回家去了。”
“又回家了?重阳节不是回过家了吗?”孙盈想道,可能又去凤凰山了。
去年孙盈有天心血来潮胆大包天跟踪温行衣,想顺势跟着他到他家里去看看,谁知道一跟倒跟到了鸟不拉屎的凤凰山,看他挖了半天的药材。
凤凰山的药材有什么特别吗?百草堂里的还不够?
孙盈倏地皱起眉,不会是去会旧情人了罢?!连忙问道,“林师兄呢?林师兄也不在吗?”
“林师兄给他哥扫墓去了。”
“他们不一起吗?最近这么不太平,单独行动不太好罢?”孙盈眼珠子一转,已经想好了理由,打算一会儿就去求师父放她出山。
“没事的,温师兄不用担心,林师兄有人带着的。”小药童期期艾艾地回答了她一连串的问题,看她一张黑脸时黑时红的,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
“什么叫温师兄不用担心啦?温师兄对人那么好,一点戒心都没有……嘿,我去保护他!”孙盈笑嘻嘻地扛起自己的大刀,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大师兄出场!
☆、五、
五、
夜幕降临,秋寒露重。
温行衣熟稔地转动锁钥,一阵眼花缭乱的操作过后,门启,他双手一撑翻进小屋,机关立即合上,了无痕迹。
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内的东西,突然警觉。
屋外有人!
温行衣的身体登时紧绷起来,然而不动声色地朝门走去,假装毫不设防地打开门——
有一声微不可察的破空之声,眼前弥漫开一团绿色的烟尘!
温行衣立即闭上眼,人已经掠出几十米外。不知来者何人,上来就用如此阴毒的招数!
空中传来一丝细响,温行衣凭借本能挥剑格挡,刹那间灵力迸发开来,直将那人震出几米外。
这是停云峰弟子都会用的一招,剪秋水。
他睁开眼,看见漆黑的夜里一个蒙面人略带讶异地看着他。
经过方才短暂的交手温行衣就知道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不过是看他一介医师,一时低估了他的修为罢了。
于是他毫不恋战,几个纵跃拉开距离就准备御剑离开——
“啊。”右肩一痛,一枚暗器深嵌入肉,蒙面人已逼至眼前。
温行衣持剑的手有些颤抖,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猛地向他抛出一把药粉。
那人惨叫一声,温行衣原本足尖都踏上了剑身,硬是愣了一下,他用的只是最普通的迷幻散——
“啪”!
就这么一瞬间,后背忽地被狠狠地拍了一下,一股凉彻骨髓的悚然从那处蔓延开来,仿佛灵魂被巨力抽出体外,温行衣连□□一声都来不及,就从半空跌落,不省人事了。
温重圆在玉阙宫舒舒服服地待了一个半月。他自知没什么天赋,相仪也不会教人,目前还在筑基阶段,就让他每日练气碰碰剑。不过他毕竟是个孩子,朝夕相对地处下来不免有些“恃宠而骄”,每天天一黑吃完饭就跑到朝仪殿玩。
相仪走进门就看见他捧着个镜子坐在他床上,晃着两只小脚丫看得津津有味。
“好看吗?”
温重圆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好看!”
相仪非但不责怪他,反而挨着他坐了下来,和他一起看了起来。
“二宫主,你们这是吵架了吗?”
“没吵,”相仪淡淡地答道,“温吟那个性子,吵不起来。”
“可是你看上去好生气呀。”温重圆小小年纪眼睛就不太好,镜子抱在胸前,“看花灯——是元宵节吗?”
“嗯。一个姑娘约了你小草哥。”
“哇!难怪穿得这么帅呢。”
相仪听出他语气里的幸灾乐祸,轻轻地弹了一下他的脑袋。
那年正月十五,镜中的温行衣少见地没把自己裹成粽子,只是穿了一件夹绒的白袍,外面罩着一件浅绿色的新衣。他平日里穿得多,又总是笑意盈盈的,看上去年纪小又无害,那日却特意束了发,竟显得身长玉面、英俊潇洒起来,连带着眼角缀的那颗可怜的泪痣都透出两分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