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身量极高的年轻女子,脸是陌生的,可五官仿佛有着某个熟人的影子。
“抱歉。”武明让开路,以为她要过去。
对方并没有离开,而是关心的问道:“大夫,时大人怎么样了?”
武明疑惑的看着她,忽然想到他之前被叫来时好像在花厅见过她,她并不是时家的人,好像就是她和另外两人把时彦给送回来的。
只要不是时家的人就好,武明沉默一下,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一些:“没有大碍,姑娘不必担心。”
“是吗?”对方的语气相当疑惑,“可我怎么听到谁在说药不停就活不过一年呢。”说到最后,声音陡然转冷,语气森然,“而且还是你开的药,武明。”
他们站在游廊上,前后左右都不见人影。
百花落尽,树叶枯黄,平地秋风起,天地间充斥着这个季节特有的肃杀和凄凉。
武明骇然的望着对方。
卓文静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就悄悄地跟了过来,恢复原身后她的耳朵也越来越好用,运足耳力时甚至能听到几丈之外的窃窃私语,更何况他们对话的声音并不算小。
“有个女孩儿告诉我明叔是个很好的长辈,胸怀坦荡,光明磊落,她虽然从没说过,可的确很喜欢他。”卓文静身上散发着一种逼人的强硬气势,在她通透锋利的目光下一切的见不得人的东西仿佛无所遁形,“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卓,正六品昭武校尉,任职兵马司,你认识的那个女儿是我侄女。”
武明居然不敢和她对视,神色狼狈。
他当然猜到了对方口中的“那个女孩儿”是谁,所以才更加的无地自容。
但他不能承认,所以他只是面无表情的说道:“姑娘慎言,小心惹祸上身。”
卓文静瞥他一眼:“什么祸?谁给我的祸?时老丞相吗?祸从何来?时大人还是时姑娘?”她完全没把武明再次剧变几近惊惧的表情放在心上,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委婉,就这么直白粗暴的把某些人胆战心惊小心翼翼藏着的秘密揭露出来,随手抛出两个选项丢到对方脸上,“武先生是想让本官请你回府衙喝茶,还是另找个地方坐下来和和气气的谈一谈?”
遇到这么蛮横不讲理,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武明还能怎么样?
他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无论是在时老丞相手中还是面对这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卓校尉,都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卓文静走之前看了一眼时彦,她没有惊动对方,这时候不是见面的好时机。
她依然无法肯定心中的猜测到底是不是对的,卓文静回想着和时彦相处的点点滴滴,想不到他究竟有没有喉结,可他的声音的确偏向男性,胸也是平的——不是那种裹胸布裹出来的平坦,而是真正的一马平川。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寇平背着他不可能感觉不到。还有他走路的姿态,平时的小动作和小习惯,不见丝毫女气。
原本以为时彦肚子痛是来了癸水痛经,谁知道竟然是服用药物的缘故。
个中原因,只有等她和武明聊过才能知道。
十里亭,四野空旷无人,不用惧怕隔墙有耳。
唐非在不远处遛马,卓文静和武明坐在亭中。
武明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些话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
卓文静不管他纠结什么,看了看天色,催促道:“武先生,您最好快点说,天马上就要黑了。你给时彦吃的是什么药?”
武明难以启齿,低声说:“是抑制……发育的药物,十二岁开始服用,不会来癸水,不会有任何女子的外在特征,越来越偏向男子。”
卓文静怔了片刻,哪怕已经猜到了,可亲耳听到武明承认时彦是个女孩子仍然觉得不真实。
理智上相信,感情上却没那么容易接受。
武明的话在卓文静脑子里转了一圈,她眉头皱起来:“谁的主意?”
十二岁还是个孩子,不可能如时彦所说是他自己的选择,光时彦一个人做不到这样的地步,时老丞相吗?
果然,武明说道:“是时老丞相。”他一脸颓然,“一步错,步步错,我一开始就不该帮她们隐瞒的,否则也不会受人挟制,身不由己。”
卓文静没接他的话:“你从头说起,怎么一步错?”
“时彦……她本来不叫这个名字。”武明低着头,不与卓文静对视,“时彦是她大哥的名字,她本名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十二年前,她父亲任期满,一家人返京的途中遇到强盗,时夫人,梁氏,她,都活了下来。时夫人惧怕将来无丈夫儿子依靠,被时家嫌弃,度日艰难,便想带着女儿自杀殉夫,叫我和梁氏给拦了下来。”
卓文静听不下去了:“什么叫惧怕将来没丈夫儿子依靠度日艰难所以带着女儿自杀殉夫?时夫人亲口说的?”
武明抬头看她一眼,迟疑着点点头:“我后来问她为何寻短见,她亲口所说。”
卓文静这次沉默了很久,她紧紧抿着嘴唇,脸色很冷,过了半天才慢慢的挤出一句:“你继续说。”
武明收回目光,有些没精打采:“后来时夫人想到了一个办法……没有人见过他们兄妹,小孩子很难分清是男是女,所以她让女儿假扮成男孩儿,和梁氏带着丈夫儿子的骨殖回到了京城。时夫人求我帮忙隐瞒,我左右为难,最后她以死相求,我只得答应,但心里清楚早晚有一天事情会败露的。”
“小孩子长大了,男女之别也就越来越明显,她是个女孩儿的事情终于被时老丞相发现。那时候时彦在京中已小有名气,时常出入宫廷,极受皇上喜爱,若是这个秘密被人知道了,时家不但会蒙受极大的耻辱,恐怕还会被皇上降罪……时老丞相以此逼迫我,选择将错就错,把这个秘密继续保守下去……”
卓文静:“所以你们给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灌下了对她身体有极大损害的药物,我猜你们一定询问过这个孩子的意思,问她愿不愿意为了家族的前途和其他人的命运牺牲自己,她答应了。从七岁到十二岁,从十二岁到十九岁,她谨记着自己是个男孩儿,一言一行甚至连身体都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男孩子,你说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畸形的身体会不会疑惑自己到底是男是女?或者两者都不是?”
武明满脸羞惭和愧疚的低着头。
卓文静的胸口缓慢而明显的起伏,脸色发红,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的颤抖着,她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垂下睫毛,眼睛看着地面上的某一处:“武先生,时相用你的身家性命来威胁你了吗?”
武明怔了一下:“没有。”
“谁又以死相逼了?”
武明涩然:“没有……”
“所以他只是说了句,这是你欠我们时家的——你是个有担当的有责任的男人,你肯定觉得事态发展到那一步有你的责任,时相说的真是太对了——所以你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的做出了选择……真是不容易。”卓文静抬起头,看着脸色发白的武明,缓缓的站了起来,望着十里亭外苍凉的暮色,一字一句的说道,“你们全都身不由己,好像人人都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时彦呢?我听到她说:我自己选的。”她转过头看着武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你是不是良心稍安?”
武明脸更白了。
他身体微微倾斜,紧紧抓着一旁的栏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去。
卓文静没看他,目光追随着远处拔草喂马的唐非:“停止服药会怎么样?”
“身体不会恶化,可寿命不会长久,像今日腹痛的情况会频繁发生。”
“救她。”
武明摇头:“我没办法。”
卓文静:“那就请邓九如先生帮忙。”
武明神色有些慌张:“这……师兄他若是知道我——”
“怎样?”卓文静转过头来,眼神冷然,“武先生,你没选择,要么你自己找邓九如先生坦白,要么后天一早我亲自到药庐拜访,所以你最好在明天日落之前来京兆府找我,日落之后我要巡街,没有时间接待你。”
她不管武明是什么反应,走出十里亭。
唐非无聊的蹲在地上拔草,卓文静弯下腰一掌按在他脑袋上:“少年,回家吃饭了。”
唐非撅着屁股,一脑袋栽到了草丛里。
卓文静:“……”
她嘴角露出微笑,把少年从草丛里捞起来,整个抱在怀里,下巴压着他的脑袋,眼神仍然沉郁冷寂。
唐非不动了,被她压着弯下腰,姿势虽然有些不舒服,却没有挣脱她。
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静静心情好差的样子,发生什么了?
随后唐非感觉到热乎乎的气息喷洒在他头上,然后有东西在他脑袋上碰了碰,卓文静的声音离的很近,在凄冷的深秋暮色中温柔缱绻,如同喷洒在他头顶的呼吸,散发着令人颤栗的暖意:
“有你真好。”
听着有史以来卓文静头一句正儿八经的……情话,唐非的脸悄悄地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日+手速渣,这周的更新时间怕是纠正不过来了,只能晚上更,更很晚_(:з」∠)_
好了,时彦的秘密就是这样啦。。。。刚开始连载没多久就有读者猜出来不过我死都没承认现在终于可以说出真相了!
要亲亲才能站起来的那位*^_^*最后还满意吗?大家有没有被治愈了一点……点?
第71章
卓文静并没有把时彦的事告诉唐非,她不说,唐非也就没问。
两人在外面吃了饭,回去天就黑了。
卓文静照旧巡街,一夜无事。
第二天下午武明上门拜访,但他没进去,卓文静走出门找了一圈才看到孤零零的站在街角吹冷风的男人。
卓文静抬头看了看天色,心说这重阳才刚过天马上就阴了,一旦下起雨来温度只会下降的更快。
可以准备冬衣了。
她走向武明,喊了他一声。
武明转过身来,此刻的他比昨天下午狼狈的多,额头是青的,还沾着灰土,头发微微凌乱,下摆有些污迹,脸色很不好,哑着声音对卓文静说道:“师兄要诊过脉才知道要怎么救人。”
“时彦请假两日。”卓文静说,“劳你转告邓老先生,后天人来了我想办法带她去药庐。”
武明应了,稍作停顿,静默的告辞离去。
卓文静很快收回视线。
白天不用值守,衙门里没大事,卓文静本想回去睡觉来着,还没进门就听到有个迟疑的声音在后面问:“这位可是卓校尉?”
卓文静回头。
几尺之外停着一顶轿子,轿子外站着一个儒生打扮的白净男人,深秋时节拿着把画着墨菊的扇子在胸前轻轻摇着,拿眼睛上下一打量卓文静,有些评估以及审视的意思,表情说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卓文静言简意赅的问:“有事?”
这儒生眉毛立刻蹙起,神色有些不悦,收回目光,语气矜持又冷淡的说道:“本官是来拜访卓大人的,麻烦卓校尉给引个路。”
卓文静扭头就走,她当然不介意带个路,不过对方要是把她当成仆人来用那就算了。
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岂有此理”的喊声丢到脑后,卓文静径自回房,脱了衣服鞋子蒙头就睡,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敲门也没搭理,等着对方多敲几下再起床,结果门只响了三声便没动静了,接着就是脚步远去的声音。
卓文静断定不是重要的事情,翻了个身安心睡大觉。
这种阴沉沉的天气最适合躺床上,哪怕睡不着眯着也行,卓文静就是觉得没劲儿,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想去考虑,难得颓废了一回。
她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听到不明在外面敲门,喊:“卓姐姐,小非哥回来啦,你还没睡醒吗?”
像是配合他的声音,窗户外有哨子短促的响了一声。
唐非都回来了?竟然睡了一整天吗?
卓文静打了个哈欠坐起来,窗户旁足音转移到了门外,不明唱独角戏一般自问自答了一阵,说了声:“那好吧,小非哥我走了啊。”跑了。
卓文静头发垂在身后,转头看着门口,微微眯着眼睛,脸上露出一种猫一样慵懒又带着点兴味的神情,看着门缝里伸进来一片薄薄的刀身,来回动了动,把虚扣30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人偷偷摸摸的走进来,鬼鬼祟祟的探着脑袋往里面看,和卓文静对视两秒,飞快的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的再次现身,一脸不好意思笑嘻嘻的看着面无表情的卓文静。
“你能耐了呀。”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懒懒的,语调听起来也和平时很不一样,一个字一个字从她那两瓣红润的嘴唇中慢慢的说出来,钻到唐非的耳朵里,带着电一样让他身上一阵酥麻。
他目光不受控制的被卓文静领口露出的锁骨和雪白的肌肤吸引,像是被黏住了一样怎么都挪不开。
卓文静:“……”
她把领子合上:“我是不是该喊一声色狼?”
唐非捂着脸跑出去,没忘给她关上门。
卓文静轻轻笑了一声,两条光溜溜的长腿从被子里伸出来,慢条斯理的穿好衣服,有些遗憾的想着刚刚应该装睡的,正好看看唐小非意欲何为……总不至于想学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把她给吻醒吧?说起来,那些她瞎掰乱扯改的面目全非的故事唐非还记得吗?
唐非正装模作样的盯着路边的花花草草研究,听到开门的声音才慢慢的转过头来,一脸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说”道:今天有大人问我定亲了没有,想给我做媒。
卓文静:“……”
这注意力转移的好,她给满分。
卓文静笃定:“你肯定回答已经定亲了。”
唐非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她一会儿,竟然露出一个“你是不是傻哟”的无辜表情,认认真真的跟她解释道:我的身世又不是秘密,他们早就摸透啦,那么问只是想顺势引出接下来的话,给我保媒。
卓文静顿了一下,也盯着他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你想表达什么?”
唐非犹豫了一下:我马上就十五了,过了十五岁生辰就是十六岁,按南方的算法就是虚岁十七。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卓文静表示无法接受这种奇葩的年龄计算方式。
十七岁,开什么玩笑。
卓文静= =:“然后呢?”
唐非好像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直面卓文静,他眼睛里有忐忑不安也有期待和渴望:我想向你提亲。
卓文静虽然恢复了成人的身体,可也许是这一世衣食无忧生活优渥的缘故,她的皮肤状态可比上辈子白皙水嫩多了,年龄看上去自然也更小一些,如果不是身高和那种成熟的气质骗不了人,说她二八年华的少女别人都信。
因为要符合卓君兰侄女这个身份,卓文静报上去的年龄是二十,在这个普遍早婚的时代二十岁的女人顺利的话两三个孩子都生了,最大的孩子都能启蒙了。
和性别一样,年龄也是卓文静被那些酸儒诟病指责的“问题”之一。
唐非和她不一样,哪怕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哪怕他不能说话,但只要不是蠢到家的人,经过这几个月也该从唐非的所作所为和皇帝的重视当中看到他潜在的巨大价值和不可限量的前途。况且在外人看来唐非也是卓君兰学生乃至半子一样的存在,身份地位高的或许不会对唐非起什么心思,可处在中下游以及低阶的官员们想让唐非做他们的女婿也不难理解。
放在这时代,唐非还真不愁娶媳妇儿。
卓文静在唐非紧张的目光中上前两步,走到他身前,两人一个低着头,一个抬着头,在唐非脸上渐渐露出沮丧的神色时,卓文静手掌放在他头顶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下,揉了揉,说了两个字:“提吧。”
唐非眼睛一热,鼻子发酸,虽然已经很努力的克制自己了,但最后还是失败了,一头扑卓文静怀里,两条手臂用力的抱紧她。
太好了。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卓文静有点嫌弃:“你是不是流鼻涕了?快点擤一下,衣服脏了。”
唐非僵了一下。
卓文静大感不妙,叫道:“不是吧!你真把鼻涕沾我身上了?!”
唐非羞恼的辩解:不是鼻涕,是口水!
“都是黏糊糊的,没区别啦。”卓文静安慰小狗似的给他摸头顺毛,表情淡定下来,语气敷衍,“没关系,我不介意,等我回房换身干净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