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那男孩谈了,情况也许没有那么糟。”马萧萧试图安抚他,徐广脸色平静,只有下唇在微微发抖。
“你看起来年纪小,我曾经很担心,不知道怎么提醒你。这种事很隐蔽,比你想象的要可怕。”
“你不喜欢Nathan,是同样的原因吗?”马萧萧从他手里取回圣经,放回前排椅背的木槽里。
“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可以接受,但是,他看起来也不简单,你不应该过分相信。”徐广偏头向着他,目光却聚焦在别处。
马萧萧努力深呼吸,没有雾气。外面白雪青山苍苍茫茫,大教堂坚硬的石头壳里面却藏着一颗心……花朵,雕塑,彩色玻璃,柔光,音乐,诗歌,上帝的心……美丽,复杂,矫饰,猜不透,我们的心……
“现在好多了,那么过去呢,过去是什么样的?”
“你想知道吗?”徐广竟然笑了起来,“职业病?”
“如果你愿意,我提供咨询。”马萧萧认真地说。
“我听说熟人不可以做……”徐广神经质地耸了耸肩,“开个玩笑。我遇见过这种人,小时候,在英国,我父母给我找的家教。”
马萧萧明白了,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后来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提前申请结束驻外,带我回国,就是这个原因。我记得不大清楚,应该不太严重,但我回国前后都看过医生。”
“后来……现在,你觉得这件事对你还有什么样的影响?”马萧萧发现徐广试探地看着他。
“我不喜欢和人有身体接触,尤其是同性,”徐广出乎意料地干脆,仿佛说出来轻松了很多,“会不舒服,生理上的,紧张,吐……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不过现在好多了,我可以touch你,没问题。其实,我也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袁一寰,”徐广顿了顿,“因为他戴耳钉。我记得不大清楚,但我记得耳钉,Jason……那个家教……也戴耳钉。”
马萧萧不说话,伸手,搭在他肩膀上。
徐广笑了笑,伸手回搭,“你看,OK的。”
马萧萧说:“如果换成Nathan呢?”
徐广似乎在羽绒服下抖了抖。
马萧萧说:“如果换成Nathan,不戴耳钉?”
徐广:“……”
徐广想了想,才慢慢地说:? 叭绻也恢浪峭粤担赡芫兔皇隆U馐切睦碚习易约憾摹!?br /> 马萧萧握住他的手臂,“如果我也是呢?”
管风琴嗡然响起,哨管清越,簧管低沉,拖得长长的,交相呼应,如头顶的云翳来了又去。不知什么时候,穿着白袍的乐师已经绕过圣坛,坐在键盘前,花朵和音栓层层包围着他,大教堂包围着他们。
☆、二十二
猫在房子里。
猫在房子里。
猫就在房子里。
马萧萧已经在窗户边上站了不知道多久,孩子的时间轴不是一条线,而是无限延展的扇形。
整个村子都飘散着又甜又苦的气味,他见过,父母在场院上,用水管冲洗小山一样的生姜,斩下来的茎叶像一柄柄小刀子,堆得到处都是。大卡车太阳落山时来一次,天不亮又来一次。
去年有个小孩靠着泡沫箱子睡着了,差点被车轮卷进去。妈妈说,幺儿乖乖在屋头等到。爸爸说,你不放心,喊老娘来看嗦。妈妈说,喊她我更不放心。
爸爸就不说话了。妈妈和奶奶老是要吵架。
妈妈把门钩搭上了。
他们都不知道,最近窗户外面每天都来一只猫,黑白毛皮,金黄色的眼睛,红鼻头。院子里有人丢了肉皮骨头,它就来了。有人吹一声口哨,它马上跑走了。
马萧萧把脸贴在窗玻璃上,鼻子和嘴呼出一小块雾气,像个葫芦。
猫钻进了不远的一扇窗户里。
他家没有嬢嬢娃儿,只有一个叔叔。
今天猫在抓苍蝇,爪子拍得窗户颤个不停,肉垫在玻璃上留下一朵朵梅花印。
马萧萧笑起来,搬了个板凳踩着,拨开了窗子插销。
猫一跃落地,回头警觉地望着他,身子扭成一个弧,尾巴左右摇摆。
马萧萧学着猫“喵”了一声。猫作势要跑。
一声口哨。猫一溜小跑到了路对过,马萧萧爬到窗台上伸脖子看,差一点摔下去。
幺儿当心摔了。
幺儿,你老子娘去搬姜了嗦。
幺儿,到我屋头看喵乖,好不好。
房子里没有猫。
房子里没有猫。
那房子里有什么。
妈妈你不要哭,好不好。
都是你娃娃造皮子,叫你屋头里等到,你到处乱拱,害你老娘哭,都是你害你老娘哭。
你骂幺儿做啥子,卫生所关门了没有,去卫生所看一哈……
去卫生所做啥子,不嫌你娃娃脏班子……
爸爸你不要哭,房子里没有猫。
房子里没有猫。
那房子里有什么。
“我知道我爸爸是很难过的,他只是不懂得表达,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他终于下决心带我和妈妈出来了。”
“你很幸运。”袁一寰把客厅的落地灯又调亮了一点,把喝完的牛奶杯子放在茶几上。
“很辛苦,非常辛苦,但是他们没有让我吃过一点苦。”马萧萧蜷在沙发上,抱着靠垫,“那件事一直令他们有愧疚,所以我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告诉他们,我也许更喜欢……同性。如果我说了,他们会以为……然后更加愧疚。”
“你自己会为此愧疚吗?”袁一寰交叉十指,非常冷静。
“在我能感受到的范围里,没有。”马萧萧非常肯定地回答,“不管有没有发生过,我都是这样的,或许正因为发生过,我自己反而更容易直面这件事。”
袁一寰点头,表示赞许。
“其实,我不记得了,你相信吗?”
袁一寰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遗忘是一种自我保护。”
“只是突然变得害怕猫了,不敢摸,不敢看,做噩梦梦见,不过长大以后就慢慢好了,现在可能还是不会养,但是相安无事,没问题。”马萧萧甩开靠垫,尽量用一种舒服的姿势把自己摊开。
“你父母呢?”
“我妈妈会有点神经质地提醒我关门窗,她自己没有发觉,不过我知道。另外,我面对父亲式的角色一直很紧张,有导师恐惧症,如果这也算的话……”马萧萧突然想到什么,一声哀嚎,“完蛋!我忘记给我老板回邮件了!”
袁一寰有点好笑地看着他用垫子捂住头,说:“快去回。”
马萧萧横着趴在沙发上装死。
袁一寰起身拿垫子砸他,马萧萧大喊:“你又打我!”
袁一寰一边砸他一边说:“你想逃避现实吗?”
马萧萧抱头大喊:“让我逃避一会儿吧!”
沉默。袁一寰收手坐下,恢复原来的姿势,“准了。”
马萧萧受宠若惊:“不会吧?”
袁一寰说:“你已经非常勇敢了。”
马萧萧脸一阵烫,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翻身坐好,正色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
袁一寰云淡风轻地说:“因为徐广。”
马萧萧:“……”被看穿了。
管风琴嗡然响起,哨管清越,簧管低沉,拖得长长的,交相呼应,如头顶的云翳来了又去。
徐广说,你不是。
马萧萧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徐广无奈地笑,这是脱敏疗法吗。
马萧萧说,对。
徐广:……
徐广说,好吧,替我向袁一寰道个歉,好吗。我不应该……迁怒他。
马萧萧没松手。
徐广说,我知道,也许表现出来的是偏见,但是……我有时控制不了,希望你理解,我知道的,你不用……
马萧萧说,我真的是。
徐广没说话,反手覆上他手。
风琴声沿着穹顶的弧线一路攀升,透过玫瑰窗上圣徒像的眼眸,自教堂高处流淌而下,在雪地里蒸腾开来。
马萧萧说:“有些事,不大方便说。我能理解他,希望你也理解。”
袁一寰说:“我理解,这不算什么。”
马萧萧刚想说谢谢,袁一寰接着道:“他推我一下,推回来就好了。”
马萧萧:“……”
袁一寰面无表情,起身往卧室走:“睡觉。”
马萧萧坐在床上刷微信,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刷微信。
张旭光又有男朋友了,据说约炮约到的,还在一个各方面都很奇葩的酒店里。看照片,光头熊一个,长得也不怎么样。马萧萧心里默默吐槽,却照例变身恋爱督导,问了几个问题,听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靠谱,倒是对张旭光死心塌地的样子。马萧萧心想也好,张旭光太缺爱,在一块儿的时候能对他好就行了,也别要啥自行车了。
张旭光那边正是午休,缠着他问那天在哪个男人家过夜了。马萧萧没办法,打字尽量简略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张旭光:“卧槽!你这人生他妈的又添了传奇的N笔啊!”
马萧萧:“……”
张旭光:“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奇葩全球有,美帝特别多。来来,咱们说重点,哥们帅不帅?”
马萧萧:“谁?”
张旭光:“都睡到人家床上了,还有谁?”
马萧萧:“你怎么知道我睡到人家床上了?”
张旭光:“哟哟不打自招了这是?”
马萧萧:“……”
张旭光:“你说你不好意思个啥,帅咱就先上,paper先放一放。妈的,北大的估计比较难搞,心眼多,未名湖畔的那什么什么看过吧?你又是个处,要找个活儿好点的,不然……”
马萧萧“啪”地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扣。袁一寰刚坐到床上,吓了一跳。
马萧萧:“没事,没事……”
袁一寰抬手把背心脱了,搭在床边的椅背上,露着上半身。
马萧萧一个激灵:“你做啥子?!”
袁一寰莫名其妙:“睡觉。”
马萧萧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被张旭光调戏得草木皆兵。
袁一寰好像笑了笑,屋里只亮着个床头灯,他背着光,问:“关灯?”
马萧萧赶紧钻进被子里:“哦……”
袁一寰:“我明天有lunch meeting.”
马萧萧:“啊,赶紧睡,晚安,晚安。”
袁一寰:“我是说就不做饭了,你中午在学校吃?”
马萧萧:“……”
马萧萧:“没关系的,听芳姐说你做饭很好吃。”
袁一寰听声音已经很困了:“等有空了做。”
马萧萧在黑暗中又看了一会天花板,才轻手轻脚去摸手机。
张旭光:“不然有你受的,你可以问问他有没男票,这么open估计不能少……”
马萧萧意外地没觉得不好意思,偏头看了看袁一寰。
袁一寰有没有男朋友,谁也没有提过。仿佛他是同性恋这个事实,竟然不需要一个交往对象来佐证。
徐广说的没有错,他确实不知道袁一寰的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相信。
这实在很奇怪,就像一个盲点。
人需要更多的时间整合意图与结果信息,以做出合理的判断……意图加工在道德判断中其实占有更大的优势……然而人容易仅仅指向结果,至于那些干扰,忽视或者选择遗忘……
马萧萧轻轻地翻了个身,闭上眼。听到袁一寰的夸奖,他并没有感到不安。真的已经足够勇敢。
☆、二十三
马萧萧从洗手间出来,卧室门开了,袁一寰坐在床上,正对着门。
“哇啊啊啊!”
袁一寰在床垫上一弹,偏头,好像在笑。
“遭你吓一跳……”
袁一寰问:“用完了?”
声音有点打颤,果然在笑。马萧萧说:“用完了。”
袁一寰把身后被子一掀,起身去洗手间。
马萧萧长舒一口气。昨晚休息好了,早晨有点兴奋,起来自己解决了一下。
他自己解决的频率比较低,看片都不喜欢太激烈的,从小到大同性朋友聊起来,总不敢说,人家当他小白兔腼腆,也不追问,逗两句就完了。年少无知的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问题。后来张旭光和他说没事,有的人天生冲动不强,可以试试用后面,说不定用了就浪……马萧萧一词典把他打趴下了。
袁一寰出来,看看卧室,收拾得整整齐齐,马萧萧叼着片面包在餐桌前噼里啪啦敲键盘。
袁一寰:“?”
马萧萧把面包架在杯子上,说:“给leasing office写邮件。”
袁一寰轻轻敲头:“对,我也和这边说一下,约个时间去签。”
昨晚袁一寰答应他搬过来。手续很简单,两边各交50刀,该结的结清。
马萧萧看看周围,说:“如果客厅不常用的话,我可以放个twin size,拉一个屏风隔开?”
袁一寰说:“OK,壁橱里有个电暖,回头拿下来。”
“……”两人沉默,好像都挺开心的,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袁一寰问:“要不要叫Net帮你搬?”
马萧萧说:“芳姐她们可以,徐广应该也可以,他的车还大一点。”
袁一寰点点头,好像想问什么,没开口。
马萧萧又咬一口面包,敲着键盘,“我和她们说lab有项目要在东校区,我不会开车,想住近一点。”
袁一寰摆手:“没关系的。”
马萧萧合上电脑,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装耽美文库,检查各种电源线,轻松愉快且马后炮地问:“对了,你有没有男朋友?”
袁一寰背对着他开冰箱:“暂时没有。”
回答得挺快的。马萧萧默默计秒。
“嗯……谢谢你。”
袁一寰呼吸一顿。马萧萧怒吼:“你要笑就笑噻!”
“Soc Cogn Affect Neurosci?Give me five!”
马萧萧转过椅子,和Jacob双手击掌。
“RTPJ在协调社交中的作用,非常好,我那天还在和Tim讨论同步数据,RTPJ而非RDLPFC,关于face-to-face的交流增强陌生人之间共享的意向……怎么样,以后我们是不是有可能继续合作?”Jacob扶着椅背问,他已经确定加入Timothy未来的项目了。
“等他回来,我会和他讨论的。”马萧萧一到实验室就收到了用稿通知,他第一篇一作的SCI,终于一块大石落了地。可惜Timothy临时发邮件,说有事out of town,组会取消,他竟然有点小小的沮丧,但随后兴奋就像小气球一样慢慢涨大,他冲着刚进门的David和Rachel道了声早安,迅速埋头给国内实验室的各位写邮件。
邮箱提示叮地一声,Jacob在对面笑道,“查收!”
几篇相关文献。面对面的互动增强陌生人之间共享的意向……强化合作抉择和竞争中的实际收效……对孤独症研究的启发意义……
Face to face.马萧萧默念。
我刚刚体会到这有多重要。
吕芳趴在椅背上,黎音音趴在椅背上,马萧萧也趴在椅背上。
女孩子们似乎有消化一切不快的能力,这令马萧萧十分佩服。吕芳见他只是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徐广吃完醋了吗?
马萧萧投降,不是吃醋,不过……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吕芳摆手,没有关系,直男,我懂的。
“所以你这是要开始和Nathan同居了?”
马萧萧:“……”
“我也没办法……确实太打扰他了。”
吕芳起身:“没事,Nathan不会客气,他说可以就是可以的,一居也贵,有个知根知底的和他摊还不好?”
说着裹了个披巾,准备上楼,黎音音问:“明天几点?”
吕芳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八点,早。你们聊,我手上还有点活。”
马萧萧说:“你们明天有课?那我也先回去了。”
黎音音说:“不要紧,你坐一下,我想问你个事。”
“可能因为我自己也是没有安全感的人,我特别能理解徐广的心情……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这样肯定有他的原因。”
“在佛罗里达的时候,徐广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承认了,对不起,之前我没有和你们说,算是我的师弟,出国前见过我父母,但是我们磨合得不好,现在可以悬着,回国还是得说开,只能做朋友。”
“我承认的时候,我觉得徐广有一点失落。他说他和女朋友的关系也是这样的,现在异地,可以不面对,将来真的在一起了,就很难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