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立着一根长长的海报筒,第一天到实验室,Jacob操着中东口音的英语给他解释了半天,实验室的顶灯是感应的,有时候房间里人少,灯自己就灭了,懒得起来走动,就可以用它戳一下天花板。一群高级科研人员,如此土的办法。
马萧萧抽了面巾纸擦额头,晃了晃鼠标,E-prime又在显示器上亮起来。
室内明亮和谐,有条不紊。窗外的树梢已经开始泛黄,镶着金边的浓荫上,大教堂的尖顶醒目地浮现出来。
“啊,你心理素质真好,要是我午睡被我导师叫醒……”吕芳不自觉地打了个抖,“估计要吓出睡眠障碍了……”
“别这样,”马萧萧也不自觉地打了个抖,“老外不在乎这个,白人教授绝对不加班,实验室一到周末就看不见人。换成我国内导师……”
“停,停,换下一话题,”黎音音也打起抖来了。
“好的,好的,和博士生讨论导师,实在太粗鲁太伤感情了。”
隔壁的两个女孩子周末来家里做客,自带椅子。马萧萧觉得太寒碜了,早晨蒋老师出门前他问了一句,要不要买个沙发。蒋老师说,啊,你觉得需要就可以买,走的时候可以自己卖掉。
蒋老师经常不在家,他其实不是老师,洋IT男一枚,借调在这边的大企业做项目,所以老婆孩子丢在另一个州,自己来这里租房子。社会人,可能应酬多,马萧萧也不好意思问。
马萧萧得承认,他不喜欢蒋老师。蒋元仁来美国二十年有余,汉语都有点磕巴了,把美式的直截了当学了十成十,却转得生硬,一点也不nice。大概因为自己有儿子的缘故,对马萧萧还算和气,单做室友,尚可接受。而吕芳和黎音音来找马萧萧玩,总是避开他。
当然,两个女孩子要是没事往个大叔家里跑,本来也很奇怪。
“蒋老师还好啦,我们刚来还载我们去买过菜,不过感觉他挺忙的。音音驾照也考了,我们在看车,徐广懂这个,认识车行的人,正在请教他。”
马萧萧忍不住笑了。
吕芳拍手道:“你见过他和Scott了对不对?这两个人好玩死了!”
说英语的中国小哥叫徐广,也是访学,在商学院。当天遇见,聊了不多句,就超级热心地带马萧萧去办了学校ID和Gopass卡。他室友Scott就是visa office的行政人员,来自亚利桑那大沙漠的一条壮汉,金发碧眼络腮胡,左青龙右白虎,说一口倍儿溜的汉语,在中国待过四五年,北大念的古代文学硕士。
“我那天开玩笑的,他俩不是gay啊,真不是。” 吕芳狂摆手。
马萧萧说:“我知道,Scott女朋友很漂亮。”
Scott女朋友是中国人。聊天时掏出手机,一脸骄傲给他秀照片,童颜巨*乳文艺范,像小野洋子。
“哎哟,but徐广我就不知道了,你看他整天戴那帽子,穿那风衣,那小头梳得,蔡康永似的,就差顶个鸟了。”
“还涂护肤品,我那天在图书馆看到他,拿着一支护手霜在搽,我说我都不用这个东西,你竟然随身带。”黎音音捂嘴笑。
马萧萧无语望天。
说这个说得这么开心,这两个腐女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吕芳说:“不过他本来就比较讲究,父母以前好像是驻外记者,小时候在欧洲那边待过,学得很小资产阶级情调。”
马萧萧说:“难怪英语这么好,一点口音都听不出来。”
黎音音说:“对了,Scott有没有问你是不是党员?”
马萧萧:“……”
吕芳:“美帝是不是叫你共*匪?”
马萧萧:“……”
马萧萧一本正经说:“我告诉他,不要乱讲话,我们拿教育部的钱出来的访学,在北美建了一个党支部。”
两个女孩子又你捶我我捶你一阵乱笑。
黎音音说:“哎呀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我思想汇报还没交!”
吕芳说:“你不要傻了,交了有人看吗?”
那天晚上马萧萧给国内导师写邮件,写三行,删两行。
伍钰昆年少成名,评教授时还不到三十五岁,性子刚直,却做了几年教务长,颇得罪了不少人。五十知天命,锋芒收敛了很多,人也絮叨了。而学生还是怕他。
Timothy就温暖人心得多,不拘形式,第一周开过会就让马萧萧进组。马萧萧国内的研究方向就是道德意图加工,顺畅对接。Timothy直截了当地问他,在这个组里,联培一年太短,是否想过延长。马萧萧说,还需要考虑,各个方面。Timothy笑起来了,说,是的,我理解。
马萧萧开了一个月的免费试用Skype,刚刚给父亲打了一次。通讯方便了,除了时差,和他在北京上学时并无不同。他父母都是生意人,正好去外地看厂房,刚才还在高铁上。
父亲说,饭要吃清楚。
母亲在那一头远远地说,门窗要关好。
和十年前他在高中住校时并无不同。
打完电话,磨磨蹭蹭发完邮件,马萧萧坐在地板上,用螺丝刀把这一周陆续到货的床架、转椅、桌子,一个个装起来,面前开着电脑,查单词。
大三的时候他去洛杉矶交换过一个月,生活上没有什么障碍。然而第一次Scott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时候,他脑内调动了一遍,问,对了,床单flat和fitted有什么不一样?
Scott说,啊,我懂得,我帮你上亚马逊看看,我懂得,一个人到了一个奇怪的国家,哈哈哈,这种感觉——你的床多大,full?twin?哈哈哈,你一定没有女朋友,我猜对了吗?男朋友也没有吗?
马萧萧无语望天。
伍钰昆个性太直,不会调和,门下的学生并不团结。马萧萧有心理阴影,把对实验室政治的恐惧一直带到了国外,尽管Timothy的lab其乐融融,但他依然习惯公事公办,散会如下班。
室友是社会人。隔壁是女孩子。生活上小事,他宁可问Scott。
虽然问过以后有点后悔。
美国学校的行政人员都热情得令人发指,和国内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们系里的秘书Liz是个亚麻色头发的老太太,头一次见面就夸他字写得漂亮,和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钟头,他一句也没听懂,办完手续又请他吃寿司。
Scott也不例外,看着五大三粗,其实还不到三十岁,嫌家乡气候不好,来东部工作没多久,朋友不多,和马萧萧聊了一阵,就一副大包大揽的劲头,恨不得给他单独开个orientation。马萧萧感动之余,对他的盛情十分不解,直到最后,Scott一双绿眼睛忽闪忽闪,终于说出了心里最想说的话:“你是四川人,你会做川菜吗?”
好吃鬼,生得尖哦。
还有徐广,马萧萧当然没有忘记,只是觉得不很清楚。
第一天徐广领他去办手续,带他坐校车。
校车没有站牌,徐广教他用手机连校园覆盖的wifi,上谷歌应用下一个查询公交的APP。周一上午,都是住在这一片的学生去上课,各种肤色口音满满当当挤了一车。徐广目测有一八几,腿长肩膀宽,比他高出半个头,一手拉着拉环,让他扶着,另一手掏了手机,划亮给他看。
大学没有墙,校车化作地图上的一个小箭头,晃晃悠悠爬坡过岭,进了森林深处。这片土地原来是个有钱烟草商的私产,一砖一瓦都镌着捐赠人的名字。小箭头不断扩大,一路向北,蓝天之下,花朵在道畔赭色的矮墙上悠然摇曳,粗糙的彩色砖石砌成一片哥特风,自两面包抄而来。
校车在大教堂前停下来,马萧萧早就做过功课,看过照片,站在车门口,依然差点忘记了迈步。
徐广从后面轻轻拍他,领着他下了车。
天上有细细的云絮。垂线从尖顶上倾泻而下,圣徒在束柱上眉目低垂。
玫瑰高窗如一双被阴影拉得长长的眼,俯视。
Keep the heart of the university listening to the heart of God.
这是校训的一个版本,你信教吗。徐广终于切换回汉语。
马萧萧摇头。
徐广抱着手臂,又换了英语,啊,你很幸运。
马萧萧回头看他,上下打量了一下。
徐广一笑,怎么了?
他皮肤很好,五官熨帖,眼神柔和,笑起来相当好看。
马萧萧扭头看看前面,又回头看看他。
徐广摘了帽子,抖抖风衣,往前一步,和他并肩站着。
马萧萧指着教堂前面老校长的雕像,说,和你长挺像的。
徐广:……
马萧萧十分懂得适时转移注意力,自己的和别人的,一个心理学研究者的专业素养。
徐广给他一种飘忽不定的印象。语言只是表征。
同时又是极端拘谨的,比如,初次见面,完全没有笑话他的名字。
……马萧萧活了二十六年,还没见过这么有礼貌的人。
端着。
累不累啊。
马萧萧把装好的桌子一推,往床上一倒,伸了个懒腰,准备起来扫地。余光瞥见手机的绿灯一闪一闪,顺手摸过来。
看到微信的时候,马萧萧还不知道,他马上就能见到徐广没端住是什么样了。
☆、三
徐广穿着格子睡衣,外面罩着系腰带的睡袍,胳膊下面夹着电脑和文件夹:“很抱歉打扰你。”
马萧萧说:“没关系。我们可以不用讲英语的……”
徐广笑起来:“我忘记了,蒋老师在不在家?”
马萧萧说:“和他说过了,没有关系。”
徐广说:“有个地方能坐着就可以,你忙你自己的,不用管我。”
马萧萧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楼上桌子椅子刚刚装好……”
徐广周一要去系里的lunch meeting,明天陪吕芳她们上车行看车,想趁今晚把阅读材料看了,结果Scott在家和中国女朋友打电话,声音有点大。马萧萧猜测,多半是听了半天双语乱炖的小两口吵架,来他这里躲一躲。
徐广看着他屋里的盛况,说:“这,这多不好意思。”
马萧萧拿着扫帚:“没关系,没关系,就当剪个彩,请坐吧,徐总。”
徐广忍不住笑,也不再推辞,打开电脑忙自己的。马萧萧去楼下找了二十八位乱码wifi密码纸条,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把一地扳手螺丝说明书收拾干净。去壁橱里拿了电脑,自己坐在床上用。
本地地名D字打头,昵称达村。村里的夜晚很安静,马萧萧常常想象,夜间从空中俯瞰下来,森林之中,他们的小区星星点点的灯,勾勒出一枚大光环,套着小光环,好山好水好寂寞。
中产据说也没有多少夜生活,牵狗跑步,然后回家陪着老婆孩子看电视。吕芳说她们系里聚会去过一个吧,几十号本地人民围着一个屏幕,集体唱K,互不相识,热烈鼓掌,简直天真可爱。学生的活动应该是很多的,大教堂前的广场上,白天总是摆着各种社团摊位,义卖,讲座,招募志愿者。然而马萧萧只能感叹两句年轻真 好,就算在国内,读到博了,谁还对学校社团有热情啊。
所以难以融入。
出来得太晚了,老了。
伍钰昆回邮件,说希望他在秋季学期安排好进度,尽量在一年内收齐自己毕业需要的数据,春季学期结束之前确定方向,博后在这里做还是国内做。
年龄和精力是你最大的优势。伍钰昆总是说。
这话很伤人。
但马萧萧能理解。实验室的师兄师姐,有在职八年肄业的,有生了孩子产后抑郁的,有辞职离婚又延期的。
伍钰昆要是年轻个十岁,心高气傲些,门槛高了脾气大了,这些人也进不来。
马萧萧也知道,如果这些人进不来,那也就没他什么事了。伍钰昆一心想挑个老老实实一口气读上来的孩子,年纪要小,心思要少,家庭条件别太差,也别有什么盘根错节的背景,专心搞科研出东西。真正天分如何,倒成了其次。
马萧萧上学比别人早,爹妈原先是农村的,出来倒腾建材发达了,孩子没人带,上小学时年龄还不够,塞了钱进去的。下面其实还有个闺女,三婶不能生育,过继了,来往不太多,管马萧萧叫堂哥。名字也是爹起的,叫马清秋,快走踏清秋。
爹中学都没上完,却欢喜看两本闲书,有眼界。儿子功课好,没问题,硕士博士出国,供。读书种子是祖坟冒的青烟,挣钱不就是为这个,总不能让儿子和自己一样,天天敲板砖玩儿。
除了有点“独”,不用人操心,马萧萧全然不像做生意人家的孩子,白净净软糯糯的,没脾气,不出挑,不太会来事。爹妈出门不带他,从小也不让他碰那一套,金箍棒给他画个圈圈,安心念你的书去。
客观条件全符合。
然而马萧萧直到今天,依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导师想挑的那个人。
他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捋明白。
这里再适合不过了。外面只有偶尔路过的消防车鸣笛,和夜游少年骑摩托播放的说唱,一闪而逝。都隔着树,屋后全是树,遮天蔽日。
屋里一片安静,徐广不时敲敲键盘,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
马萧萧回了个师弟的邮件,刷了刷ResearchGate。国内此时是周日早晨,在这也没人会找他,电话不会响起来,一夕之间全然架空。
马萧萧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一会呆,想起来找东西吃,或者伸胳膊躺下去,都不太好意思。他是个非常容易拘谨的人。
他坐在床上,往后靠了靠,背顶着墙,余光看见徐广的睡袍一角从椅子边上垂下来,棕红色的暗花。
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只是四面白墙,空荡荡的,令人焦躁。
应该像以前homestay的那家人一样,拉一根绳子,用小夹子夹一溜画片。
马萧萧漫无目的地想。
张旭光肯定又要说他娘。
徐广合上了电脑,握着扶手,把椅子转过来一点。
马萧萧如释重负:“看完了?”
徐广点头:“就差一点。不要紧,他们lunch meeting也很随便。”
“我们实验室也有,边吃边谈,除了沙拉就是cookie,老觉得吃不饱。”
徐广说:“你们有lab,我们没有,人多一点,还好,东西也多一点。”
马萧萧直白道:“商学院有钱呀。”
徐广一只手肘立着支在桌子上,把拈着的笔换到左手:“和你们差不多,这边也是基础学科穷,你们这种跨学科的更吃香吧。”
“主要投入也大,上周第一次组会,讨论买个眼动仪,eye tracker,二十万,刀,老板最后还在weigh up,不知道狠不狠得下心。”
“硬件嘛,你们平时做实验,招被试?我看国内外都一样,学校里都是小广告,那天我还拍了一张,画着个大脑,是你们实验室吗?”
徐广拿手机翻照片,马萧萧把电脑搁了,爬到床沿去看。
一眼瞥见锁屏图,是个女孩子的照片,不像明星。
徐广弯了弯嘴角,似乎等他发问,但马萧萧没有问。
“这个不好玩,我这边还没有开始,等有好玩的叫你们,不过一般都要求是本土人,样本均匀。”
“什么样的好玩?”
马萧萧想了想,“以前我国内实验室做过一个,来做个CT,给三个小球,回去练双手抛接,小丑杂耍那种,过一个星期练会了,再来做个CT,看大脑发生了什么变化。”
“要是练不会怎么办?”
“不可能,只要大脑没毛病,天天练,一个星期肯定会。”
“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去做,可能过了一个星期,回来把球还给你们,然后请你们给我订个治疗方案。”
马萧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徐广在说笑话,好冷。他换个姿势,在床上蹲坐着:“哈哈哈没有的事,被试什么奇怪的人都有,学不会的真的还没有见过。”
徐广看着他笑,“你现在研究的就是这个?”
马萧萧又组织了一下语言,本着通俗易懂的精神,说:“不不不,我现在研究的是道德,给你看几个故事,让你做个道德评价,然后拿电唰唰唰,”做了个罩头的动作,“电你几下,再让你继续评价,看看结果有什么不同。”
徐广:“……”
马萧萧表示没有最冷只有更冷。
但徐广停顿三秒,好像一下子兴趣盎然:“什么样的故事?”
“比如说……”马萧萧说了个简版,“有人和朋友去一个化工厂参观,喝咖啡的时候,朋友找白糖,他就从咖啡机旁边的盒子里拿了散装的结晶,盒子上写的是‘自助’,结果朋友中毒死了。他的行为,你认为,应该受到多大程度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