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半君正襟答话,“我过来就是同您说这事儿的,我爹说南边战事胶着,朝廷有人提议让我和小叔一起去南境掌兵,我爹说皇上心里是赞同这个提议的,可是咱们叶家之前的事儿再加上我弟弟又替朝廷去出使东闻国了,皇上不好再开这个口,我爹说我若愿意,就自己去皇上面前请旨,皇上必然会感念咱们叶家,我若不愿意,皇上也是说不出半句什么的,我想这事儿还是跟您商量一下听听您的意思。”
叶老夫人没料到皇上竟然想启用柳半君领兵,她望了望旁边试图互相招惹的两个孙儿,拉住柳半君的手发问,“孩子,你自己愿意吗?”
柳半君也去看自己年幼的孩子,虽万般不舍却还是抿着唇点点头,缓了缓开口,“母亲,我不说国难当头那些话,南溟的男儿多的是,用不着我强出头,我想去,只是想为他报仇,伤了他的人,我定要杀回来,他守过的城,我接着替他守。”
叶老夫人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个儿媳妇性子强硬执拗,她嫁进叶家这么多年,除了叶惊澜去了,她再没见过这个儿媳妇有什么情绪,被冷遇被排挤她都没皱过一下眉头,可越强势的人,偶尔露出软弱的一面就越叫人心疼,柳半君的眼泪毫无预兆的噼里啪啦落下来,虽没有半点声音,却让人深刻的感受到了她的伤痛委屈,叶老夫人以前总觉得柳半君冷情,现下她终于发觉,她那傻儿子的一腔痴情并未错付,柳半君对叶惊澜的感情,比所有人想的更深,她只是不屑于表露于人,也不需对谁解释,那是她对他一个人的感情,他懂便是。叶惊澜出事的时候叶老夫人曾大病一场,痊愈后吃斋念佛心境越发澄清淡泊,仿佛世上再没什么事是不能面对的,可现下对着无声流泪的儿媳,叶老夫人终究叹了口气也红了眼眶,她一下一下轻缓的拍打着柳半君的手背安稳她的情绪,直到两个人都渐渐平静了下来,叶老夫人才开口,言语中带着袭自侯门的镇静强势,“你想去便去,皇城有我在,没人动的了叶家。”
马车行经闹市不急不缓的前进着,低调无华的车身因着叶家的家族图腾而陡然多出许多气势,百姓们素来敬重叶家,市集上熙攘的百姓在看到马车后都自发的让了条路出来,柳半君身着一品诰命朝服,严妆以待坐在马车中,这是去皇宫的路,她要自请前去南疆参战,一路上柳半君一直在回忆叶老夫人同她说过的话,娓娓道来带着过尽千帆的平淡,却让她们更加亲近。
“其实当年,我是万般不愿意我儿娶你的,选媳妇,就该是那种温良贤淑宜室宜家的,那才能持家、能相夫、能教子,男人娶了那样的姑娘才不受累有福气,你说娶一个敢去边关打打杀杀的女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可是我虽不愿,却拗不过我儿的性子,更何况他还有个三番四次被拒还乐得拉着脸继续去求亲的爹,我是顺着他们爷俩的意思才同意你进了叶家,可如今看来,当年却是我错了,还是他们爷俩的眼光好,你是个有情义的孩子,坚强又孝顺,虽不拘小节却懂大义,换做我从前中意那样的女孩子,经历这么多波澜她们是没本事像你一样撑住叶家的,叶家能聘你做儿媳是叶家之幸,可你不该只困在这百年的老宅子里,你走你想走的路便是,孩子,去了边关,记得注意安全,我带着平哥儿安哥儿等你回来,叶家世代守护的南疆,就托付给你了。”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待到柳半君理好思绪发觉异常的时候,小桃早已经打探到了情形回来禀报,“少夫人,前面路堵的走不过去了,咱们是不是绕路?”
柳半君掀开帘子看了看情形发问,“你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小桃嘟着嘴面有不满的答道,“听说是西戎使团中有一位什么西戎第一才子,他在前面设了擂台说要挑战咱们南溟的读书人,据说嚣张着呢。”
席翠面露厌恶,“小姐,这人当真无耻,咱们龙骧少爷没去出使的时候,怎么不见他出来叫唤。”
柳半君觉得席翠说的在理,心下也不待见这个什么西戎第一才子,关心的问道,“那现在情况如何了,咱们南溟可有人应战?”
问到这里小桃笑了,“我听有个书生和我讲,这种事情呢,大儒们没法应战,总不能真去跟个小辈计较,赢了也不好听,他们平辈的倒是气愤难平人人都想应战,可又怕擅自出头万一输了丢了咱们南溟的脸面,后来有个聪明人就去请了景尚书家的千金来,景大小姐是谁,那可是咱南溟的女中状元,就算她输了,那才子赢个姑娘也牛气不到哪里,更何况景大小姐哪里会输,听说她和那才子斗文赢的十分霸道,半分面子都没给那个才子留呢。”
听说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景裳在前面逞威风,柳半君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利索的起身下了马车,带着席翠、小桃和几个下人一起步行也去擂台那里看热闹,柳半君到的时候那位青衫玉面的第一才子想必是已经输的不能再输,脸色十分难看,他冷笑一声开口,“姑娘倒不必嘴巴上逞英雄,如今你南溟被诸国合围,已是自身难保,现下将我们西戎得罪了,这后果你们南溟可担得起?”
听到此人的话,本在起哄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如今南溟国南北皆战,东西也不安定,百姓们本就人心惶惶,突然听到西戎才子这般责难,心下都有些不安无措,此时反倒是被点名的景裳毫无畏色,她踏前一步高傲的望着西戎才子,字字铿锵有力,“我南溟皇帝盛德,任官以才、立政以礼、怀民以仁,是以官得其人、政得其节、百姓怀其德,既如是,则国家安如磐石、炽如焱火,触之者碎,犯之者焦,虽有□□之国,又何足畏?”
“好!”景裳的话音落下,台下的书生百姓们纷纷叫好,一时之间气势万千,成百上千的声音混在一起,带着南溟人的不屈和奋勇,“触之者碎,犯之者焦!触之者碎,犯之者焦!触之者碎,犯之者焦!南溟必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西戎才子没料到事情会变成现下这般境地,在南溟的地界上对着群情激奋南溟百姓,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施礼说了句算在下输了带了随从们抬腿走人,路过景裳身边,恼羞成怒的西戎才子终究羞愤难平,竟想隐秘的推景裳一把将她推下高台,不料这位才子才要出手,手腕便被什么击中,锥心刺骨的痛让西戎才子忍不住痛呼出声,低头只见一小块碎银滚落在地。景裳虽是站在台下,可她严妆华服,那姿容气度怕是连公主也比不过她,她轻蔑的笑着开口,“这位公子是读书人,比文便好,若要比武不必对那位景姑娘出手,我倒是可以领教一二。”景裳说着,状似无意的又随手弹出一小块碎银,碎银直奔着西戎才子的腿弯打去,若不是西戎才子的属下机警的先使力扶住了他,只怕此时他已经跪在景裳面前了。
西戎才子一行人仓惶狼狈的离开后,百姓们又热闹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散去,此时柳半君和景裳已经坐在了叶家的马车上,景尚书的府邸离着皇宫不远,正好和柳半君同路,柳半君送她顺便聊几句体己。
皇城的世家女子中,柳半君和景裳都算是异类,她们是南溟最风华绝代的美人,却从不愿做什么闺阁典范,她们一个才学斐然一个军功在身,从不为别人的眼光而活,也只有她们才能理解彼此所求。
柳半君拿腿撞撞身边的景裳,笑着揶揄,“女状元高才,日后怕是那些个书生们更要对你推崇备至了,有一次我问龙骧,你的才学比起景裳如何,他居然哼了一声走了,下次见到他,你好好折折他的颜面,傲气什么。”
景裳把弄着染了蔻丹的指尖,笑着答道,“他们若是不对我推崇备至,今日这么大的局,我岂不是白设了?”
柳半君闻言一怔,不知道景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景裳既然说出来了,自然是没想避着她,柳半君顺势问道,“今日这事儿是你谋划的?”
景裳坦然承认,“我有个江湖上的朋友,颇有些手段,在各国也有那么几个安插多年的亲信,今日便是他让他的亲信怂恿那个什么西戎第一才子来摆擂挑战南溟学子,那些劝书生们不要轻易应战的和提议让我来应战的,自然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柳半君还是想不透,“你为何要费力博得士林学子们的好感?”
景裳淡淡答道,“若是能惹得南溟士林群情激奋气涌如山,那场面你可敢想。”
柳半君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天下学子同仇敌忾,还想再问个究竟,景裳却是岔开了话题,“看你的样子,是准备进宫请旨了,太子并不想让南境安定下来,你此去南面,我会让我那位江湖朋友一路相送,有他在定保你无事。”
知道景裳换了话头便是不想再多说,柳半君也不再纠结,反正景裳生了个七窍玲珑心,她所行所为自然是心中有数的,对于景裳说找人护送自己的事,景裳却是推辞,“我小心些便是,此去路远,怎好麻烦你的朋友。”
景裳难得有些扭捏的低声说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讨好你是应该的,麻烦什么。”
柳半君品了品景裳的话,很快明白了景裳话中的意思,她第一反应是叶悔没戏了,等到后来知道了是当年叶惊澜和自己费尽心机把景裳哄去了剑意山庄,然后景裳才有机会结识了燕流痕结成眷侣,柳半君觉得如果不按住叶惊澜的棺材板,可能他就气活过来了。
虽然替自己小叔子惋惜,可景裳遇到了愿意托付终身之人,柳半君还是发自心底的替她高兴,柳半君开心的抓过景裳的手嘱咐,“我倒要看看是谁拐走了你,让他护送我便是,这一路我好好教教他什么是三从四德妻为夫纲。”
景裳闻言莞尔,“他那个人,锦绣脂粉堆里混惯了的,你别被他诓了才是。”
柳半君揶揄,“那你又是怎么被他诓了的?”
景裳抿了抿唇角,却很难将笑意掩下去,潦草的回了一句,“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晚了点,还是祝大家新的一年心想事成、平安顺遂。
☆、86
秋日午后酷热,柳龙骧将马车能通风的地方通通敞开仍然觉得燥热难消,他此次出使东闻国,因着在前往东闻国都的路上受到过几次袭击,所以返程时候东闻国君专门加派了护送军队的人数,这一路上前呼后拥沸沸扬扬,闹得柳龙骧时时刻刻都得穿着使臣繁复的华服端着姿态,再配上火辣辣的秋老虎天,热的令人烦躁。
郁弘此次随行是得了圣上的旨意专门保护柳龙骧安危的,他乔装成了南溟使团仪仗队中的一名小头头,平日里顺便还负责照料柳龙骧的饮食起居,此时柳龙骧躲在轿子里烦热难耐,反倒骑在马上烈日当头的郁弘轻松自若,郁弘瞧见柳龙骧将马车帘子全都掀了起来,立即策马过去制止,“如若你在东闻国的地界出了事,势必让本已缓和的两国关系再度紧张,你这样子是怕冷箭射不到你?”
柳龙骧蹙着眉,不以为然的答话,“怕什么,不是有你。”
小柳状元的话让郁少当家心里无比的熨帖,虽是坚持己见,言语却是不自觉的柔和了许多,“听话,将帘子放下来,这一路我生怕不能护你周全,你自己还要给我添堵?”
对上郁弘温柔如水一般的眸光,柳龙骧本就发红的脸颊忍不住又热了热,面上虽不情愿,却还是依言将马车的帘子都放了下来,只余下挨着郁弘那面的未遮挡,而是倚着车窗同他讲话,“北面季大哥擒了旗格王让朔北不敢妄动,南面我姐姐和叶悔之也已将失地收了个七七八八,西戎如今和太子结了亲不好明面上生出干戈,此时东面我们也谈妥了,南溟危局指日可解。”
郁弘不解的望着柳龙骧,不明白他突然说起这些是何意,柳龙骧叹了口气,“这情形,我只怕会逼得那位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宫中和端王府你们可安排妥当了。”
“自然是都安排了的,可人心隔肚皮,谁敢下包票说一句万无一失,”郁弘顺势分析,“我倒觉得他不会也不敢动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真的逼到绝境他不会动那个心思,何况南境还有永州城和丰州城未攻下,这多少也给了太子些希望,其实太子对圣上,并非半分父子之情也没有,圣上也是亦然,只不过圣上圣明,知道这南溟的国家百姓是断不能托付给太子的。”
柳龙骧认同的嗯了一声算是认同,转而又发问,“你说我姐姐和叶悔之是会先攻丰州城还是永州城?”
如今南面战事顺遂,柳半君和叶悔之带着振威军势如破竹,连之前彰武率平叛军久攻不下的丰州城,在众人眼中都觉得收复只是时间问题,郁弘略思索了一下,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废王据守丰州城不出,南境失地都是被南陂国侵占的,振威军一直是在和南陂国对战,从形势来讲,自然该一鼓作气拿下南陂国最后占着的一个永州城,先将南陂国彻底赶出去,最后再收拾废王的丰州城。”
柳龙骧反驳,“可若是他们不止想将南陂国赶出去呢,如果想深入追击将南陂大军剿灭保南境十数年无忧,那背后的丰州城就成了变数,若是废王出兵他们必然腹背受敌。”
听了柳龙骧简明扼要的分析,郁弘忍不住感叹,“柳尚书总嚷嚷未能将你培养成良将是他一生憾事,现下看来倒也未必,只怕是小柳大人深藏不露,如若你肯露一露,出使的差事倒可以换做别人,你出战南境就不用你姐姐一个女人家披挂上阵了。”
柳龙骧蹙眉,“女人怎么了,我姐姐本就不该是拘在一方院子里的,说起打仗南溟又有几个男儿比得过她,我自叹不如,不然你去试试?”
郁弘顿悟,“原来你心中早有计较。”
柳半君和柳龙骧姐弟情深,这世上怕是再寻不出比柳龙骧更了解他亲姐姐的人了,说起柳半君的事不知道让柳龙骧想到了什么,他眸色如墨般暗了暗,继而转了话题,“哪那么多话,东拉西扯的,打丰州城还是打永州城,猜一个。”
郁弘只是乐得同柳龙骧闲聊,并非对那位名满皇城的柳半君有多大兴趣,见柳龙骧不愿多提自己姐姐的事,便从善如流的接了新话头, “以叶悔之的性子,就算没有你刚刚分析的那些原因,只怕他也是要先打丰州城的,毕竟叶惊澜是折在了废王手里,小叶将军的忌日快到了,叶悔之如何还能再忍得下去。”
柳龙骧垂眸答道,“我姐姐又何尝不是。”
两人略微沉默的空当,忽有一支暗箭破空而来,暗箭迅猛而至带着凶狠的杀意,郁弘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用扇子将暗箭格挡开去,郁弘常年不离手的描金扇便是他的武器,扇骨是千年寒铁所铸,扇面用的则是天山金蝉丝,刀枪不入水火难攻,挡开暗器,郁弘立即将柳龙骧马车车窗的帘子扯下来把他彻底遮挡住,这才下马同突然冲入的黑衣刺客们交手。
柳龙骧一行护送军队人数虽多,却都是寻常士兵并非武林高手,而这些黑衣刺客却是实打实的高手,他们并不同护卫军纠缠,目的明显的就是要刺杀马车中的柳龙骧,黑衣人齐齐朝着马车招呼,虽然郁弘带了不少高手潜藏在仪仗队中,可事出突然一时也有些捉襟见肘难以应付。慌乱之中有一个黑衣人伺机冲入了马车之中,郁弘瞧见大惊,立即一扇解决了眼前的刺客要去救柳龙骧,这时只见冲入马车的黑衣人笔直的从车门里横飞出来,那刺客料定柳龙骧是个文弱书生有些大意,不料却被这“文弱”书生狠狠一脚直接踹了出去。柳龙骧踹飞黑衣人顺势跳下马车,干脆利索的将身上繁复的华服扯了下来,夺过身边一个士兵的长/枪便也杀入战团,柳龙骧枪法颇为精妙,再加上彻底被惹恼了,冲杀起来竟是能和黑衣人打个旗鼓相当,郁弘一边往柳龙骧的身边靠近一边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此时他才想到,林老将军的看家枪法怎么可能只传给了柳半君这个外孙女,柳龙骧如今虽摆出一副斯文模样,听说小时候也是被柳尚书寄予厚望要培养成一代名将的,自小练功夫出身的,估计真同皇城那些纨绔动起手来,还鲜少有人能赢得了他。
郁弘一脚踢飞想偷袭柳龙骧后身的黑衣人,靠着他的背后边打边问,“大人您这是扮猪吃老虎?”
柳龙骧面色不悦,“我懒得动手,他们还真以为我好欺负不成,一个个三番五次拿我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