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自己所谓的发妻,温珝心灰意懒连惊讶都省了,他不问她如何进来的,不问她有何目的,只是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的发问,“我凭什么听你的?”
卞黎檬将一份手抄的奏章递给太子,太子扯过来抖开草草的打量了一下,六部联合上书请求皇上废立太子,上面罗列了太子的几十宗罪责,别的暂且不说,弑君、弑父、勾结外邦、只开篇这三条便足以让太子死上千百次,太子懒得再看下去,将奏章随手甩在地上,看着太子妃冷笑,“卞黎檬,你连我上路的时间都想定一定?”
“我这么做并非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太子妃将一个翠色的瓶子轻轻摆在太子手旁的寒梅方桌上,语调竟是如往日一般的娴静轻柔,“殿下,父皇对您未必没有父子之情,现下他虽恨不得杀了你,可如果忽然知道你的死讯,也许心下便会记起殿下从小到大的好处来,给你留一个太子的封号也大有可能,”卞黎檬轻轻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继续说道,“这孩子是罪人之子还是故太子之子,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太子有些被太子妃说动,但仍不信任的发问,“你以为温珏是什么好东西,他会放我的孩子安心长大?”
“殿下疯了么,”卞黎檬嗤笑,“温珏怎么可能放过你的孩子,我自然是要偷偷回到西戎将孩子抚养长大,过个二三十年之后又有多少人说得清如今之事,又有谁能预料到那时南溟是个什么局势,我们的孩子只要是故太子之子,届时未必就不能搅翻南溟这池子水。”
太子凉凉的看着太子妃,“如若这孩子成事,你西戎就能将南溟控制在手中,我的孩子不过是你们争权牟利的工具而已。”
“你该感谢你的孩子有这个价值,”卞黎檬凉凉的指尖划过太子的脸颊,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阴冷恶毒,“不然这孩子早死在我的腹中了。”
太子拍开太子妃的手,犹豫了一下终是将那翠绿色的瓶子握在了手中,“卞黎檬,如今我终于有些明白你为何瞧不起我,你一个女子尚能为西戎做到如此地步,我身为太子却从未真正在乎过国家子民,你我夫妻一场,我便遂你心愿一次,将来西戎如何、南溟如何、这孩子又如何,且看造化吧。”
前太子病故端王温珏被立为储君的消息传到南疆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年岁末了,柳半君在永州城外烧了些纸钱祭祀叶惊澜,叶悔之和季沧海陪在一边,季沧海洒了一整坛的好酒,而叶悔之则是将亲手刻的许多小木件烧了,从前叶惊澜嫌他懒不肯多刻些好的送他,如今一次便送了许多。
天高云阔,西风遥寄相思去,三人起身静静的望着纸灰越飞越远,直至最后只剩下一点点的痕迹和念想,风拂过柳半君的长发,她发髻上的小白花轻轻的颤着,柳半君抬手将簪花稳了稳,开口嘱咐季沧海和叶悔之,“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快些启程吧。”
叶悔之望向柳半君发问,“嫂子,你真的不同我们一起回去吗?”
柳半君笑笑,“圣上已经允了的,哪能出尔反尔,而且我们只是将南陂驱逐出去了,并非南境真的无忧,我于公于私都想守在这里。”柳半君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永州城,古老斑驳的城墙历经了许多岁月铭刻了许多旧事,“我的余生,只想替一个人守一座城,将来无论战死或是老死,我也将骨灰洒在这里,我知道他在等我。”
叶悔之轻轻攥住季沧海的手腕,季沧海反握住了他的手,柳半君了然的开口,“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我也用不着你们来陪,过你们自己的日子去吧,这世上没什么比安安稳稳长相厮守更有幸的事了。”
辞官的折子一路飞奔进了皇城,而季沧海和叶悔之却是游山玩水走得不紧不慢,他们离开南境那阵子皇上还是从前的皇上,待到他们到了皇城的时候,先皇已经禅位,连年号都改了不少时日,季沧海和叶悔之各回各家处置事物,他们约定将一切处理妥当便去北境寻个小地方隐居,开个小酒馆或者书铺,白日里做生意,晚上就围炉听雪喝杯小酒,季沧海负责做饭洗碗,叶悔之负责将来店里调戏季沧海的登徒子都打出去。
叶惊澜和叶宗石先后去世,显赫一时的叶家如今显得冷清了许多,叶悔之回家这些日子见到叶老夫人的次数并不多,叶老将军过世后她便一心向佛,大多时候都是在佛堂里,叶悔之辞官的事儿总是找不到机会同叶老夫人说,倒是歇了几日之后叶老夫人主动喊了他过去说话。
佛堂里香火缭绕,莫名便让人觉得静气平心,叶老夫人坐在佛堂外室的圆桌旁等着叶悔之,待到他来了,便将亲手烹的新茶给他倒了一杯,叶悔之恭敬的双手接过尝了一口,这时叶老夫人才开口,“你父亲走后,我一直想去皇家的庵堂清修,可你嫂子要常驻边关,我又怕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将军府里寂寞冷清,今日得了你嫂子的来信,说了你和季沧海辞官想去北面定居的事,她劝我不要阻拦你,我就是想亲自问你一句,你和季沧海真的是那种关系,她说的可都是真的?”
叶悔之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犹豫良久还是起身跪在了叶老夫人面前,“儿子不孝。”
叶老夫人淡声答道,“这是做什么,起来吧,我又不是不允。”
叶悔之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叶老夫人说了什么,惊讶的迎上叶老夫人的目光,她依旧是淡淡的模样,“先起来。”
叶悔之嗯了一声起身重新坐好,叶老夫人替他添了些茶,“悔之,你不要以为我不是你亲娘才这般不在乎,正是我将你当做我自己的儿子,所以此事我才不想阻止,你大哥去了之后我就常想,还好当初答应了让你嫂子进门,不然你大哥这辈子连自己心爱的人都得不到便去了,该是多遗憾,自从他们爷俩走了,我就常觉得世事无常,人就当合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才是,所以我答应你嫂子留在南境,我也答应你同季沧海去北面定居,家里的事儿你无需担心,你走了我便要去庵堂里了,平哥儿和安哥儿便托付给亲家教养吧,亲家能教出季沧海、柳龙骧和你嫂子这样的孩子,我自是放心的,男孩子不能养在只有女人的院子里,脂粉气太重成不了样子,最后我只问一句,那个季沧海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吧?”
叶悔之眼圈发红,重重的点了点头,“他是。”
叶悔之口中真心实意的季沧海,此时正在府中接待一位想不到的人物,新皇登基后连朝中重臣们的府邸都没去过,此时却是乘着夜色亲自登了一个前三品将军的家门,温珏微服出宫,身边儿只带了小六子一个,考虑到新皇安危,季沧海直到将温珏请进了书房没了外人才下跪拜见这位年轻的皇帝,温珏倒早不如当年那般一副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切模样,冷淡的让季沧海跪了半天才说了句平身。
温珏坐在季沧海平日的位置上,季沧海笔直如枪的立在一旁,温珏打量了季沧海许久,见季沧海在他的审视下全无压力才不得不主动开口,“听说叶悔之的意中人是你?”
季沧海不卑不亢的答道,“不是听说,我确实是他的意中人。”
新皇修长的食指不紧不慢的敲打着桌案,声音里多了几分威势,“你敢同朕抢人?”
季沧海望向温珏,“本就是我的,何需抢?”
“大胆!”桌案上的物件被拍的颤了颤,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而真正从尸堆里浴血走出的将军却全无惧意,他从容淡定的望着突然施威的皇上,让温珏有一种小把戏被看穿的微恼,然而温珏并非是将心思摆在脸上的人,他敛了敛情绪又缓和了一些语气,“我封你为定北王,用异姓王换一个叶悔之如何?”
南溟皇权集中,自开国从未有过异姓王的存在,这是泼天富贵,是从未有过的荣宠,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会成为世代传颂的佳话,南溟历代皇帝,无为者有之,昏聩者有之,可还没有一个皇帝敢许人异姓王,然而温珏这清明人却是不计后果的许了,换来的却是冷淡至极的一句,“不换。”
温珏蹙眉认真打量着眼前人,“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季沧海平静发问,“杀了我,你又能得到什么?你既然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他的性子你会不知么,明知强求不得,又何必强求。”
年轻的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不端着帝王姿态的时候倒又有了几分从前温润模样,“连这天下我都谋得到手,却得不到一个人,你让我如何甘心。”
季沧海气死人不偿命的答道,“得不到该如何甘心这件事我没法教您,不然您去故太子坟前烧柱香问问,你们也许可以交流一下心得。”
皓月当头,铅华万里洗长空,叶悔之从叶老夫人那里出来立即想着去找季沧海,他要将得了叶老夫人准许的好事第一时间告诉他,其实季沧海没什么近亲挂累,说是两人安排妥当再去北境,不过就是在等叶悔之而已,现在叶悔之将家里搞定了,也就是说他们随时都可以动身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叶家有一个小门出来正是同季沧海的府邸在同一条街,叶悔之连小门都来不及开直接翻墙跳了出来,他往季府的方向望了望,月华下正瞧望见季沧海目送一辆马车离开,叶悔之施展轻功快步跑向季沧海,季沧海似有所感也望向了他,待瞧清来人便露出一抹笑意,叶悔之站定却是望着远去的马车发问,“谁来了?”
季沧海淡定的直呼新皇名讳,“温珏。”
叶悔之得意,“是来拿半壁江山换我的?”
季沧海捏着叶悔之的下巴发问,“凭你也值半壁江山?”
叶悔之瞪眼,大有你不让我满意就当场翻脸的意思,“你重说,我到底值不值?”
季沧海笑着就势吻了吻叶悔之丰润的唇,“那我得先验货。”
☆、93
北境互安镇的百姓们谁都记不起来,确切是在什么时候,西市那里多了那么一家小酒馆,小酒馆的门面不大,但听说后面居住的地方却是不小,而且还带着个像模像样的小园子。这酒馆开的十分任性,除了挂了个写着酒字的旗子,连个牌匾名字都没有,开张关门全看老板的心情,有时候开的极晚,有时候才过了晌午就关门,酒馆里卖的是千里迢迢从皇城运来的好酒,价格贵不掺假,除了镇中高门大户,一般人家是喝不起的,偶尔虽然也有别处的人远道慕名来买,但销量实在算不得好,不过店家也不愁,有人买就卖,没人买也从不在乎。
这家店的老板姓叶,是个好看的年轻男人,好看到这互安镇最漂亮的姑娘在他面前一比也成了黄花菜,平日里小叶老板去市集买菜割肉,那送的东西比他买的还多,听说这小叶老板是喜欢男人的,他店中还有一位不常露面的当家的,围观群众纷纷表示理解,就小叶老板这气质这相貌,在北境想娶个合称的女人确实不大容易。
小叶老板在西市的人缘极好,不过偶尔也会有那么些不长眼的来寻事情,比如这日寒风大作眼看着便要下雪,小叶老板正准备关门大吉,却有三个壮硕的汉子闯了进来,这三人身形高大结实,眉眼的轮廓也较常人深些,一看便知道是朔北人,这三人南溟的官话说的还不错,为首的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拍在了柜台上,放肆的盯着小叶老板看,“这银子都是你的。”
叶悔之扫了一眼巨额银票,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平淡发问,“买哪种酒?”
“买你。”男人勾住了叶悔之的下巴,眼神极是放肆,他身后的两个同伴也哈哈大笑起来。叶悔之握住男人勾着自己下巴的手嘱咐道,“就这个姿势保持住。”说完也不理对方面露诧异,直接扯着嗓子大声吼道,“当家的,有人调戏我,救命啊!”
三个滋事的男人不明所以,眼看着从内门又走出了个清俊男人,男人此时两手一边抱着一个肉嘟嘟的奶娃娃,两个孩子粉雕玉琢一般冰雪可爱,而且生得竟是一模一样,季沧海干脆利索的三脚将三个人踹飞出去了事,叶悔之一边关门一边夸赞,“将军威武。”
季沧海不吃那套,“你就不能自己把他们打出去,我在教平哥儿安哥儿读书。”
叶悔之毫无羞耻心的同两个五岁半的娃娃争宠,“他们这个年纪,放养就是了,有空你为什么不教教我读书,左春秋给我捎来的那几本‘新书’颇有可借鉴之处。”
季沧海脸黑得如锅底一般,恨不得将这个当着孩子面胡说八道的混球一脚也踹出去了事,安哥儿朝着叶悔之做了个鬼脸,奶声奶气的挑衅,“龙骧舅舅说了,你是炉子不可浇也,浇你也是白浇。”
叶悔之还口,“你龙骧舅舅才不是好东西,天下下就没有比他更黑心的大坏蛋了。”
“你才是大坏蛋,”安哥儿不甘示弱,“昨夜我都听见了,沧海舅舅把你揍得哭着求饶。”
难得没羞没臊的叶悔之老脸一红,更难得的是季沧海竟然心虚的将脸扭向了一边,叶悔之忿忿发问,“你不是说将他们哄睡了吗!”
平哥儿夹着奶音淡定开口,“我们若不装睡,如何偷听沧海舅舅教训你。”
叶悔之悲愤的问季沧海,“你确定他们只有五岁?”
季沧海懒得答话,安哥儿却是来劲儿了,小嘴巴说起来没完,“你这人虽然讨厌,但龙骧舅舅说了让我们不要同你计较,毕竟你从小就讨人厌,是被我们爹爹揍大的,你有报复行为我们也会忍让一二。”
平哥儿补刀,“父债子还的道理我们还是懂的。”
叶悔之怒了,“我才是你们亲叔叔,我们都姓叶,你们怎么能信柳龙骧的,你们会不会分辨好人!”
平哥儿和安哥儿互相望着想了想,最后还是平哥儿开了口,“可他从来没被舅夫半夜揍得哭着求饶,所以他是好人。”
柳龙骧那狐狸祖宗,你们装睡能瞒得过他么,倒霉孩子的话又绕了回来,叶悔之异常心累不想多说,挥挥手打发季沧海,“抱得离我远点,谢谢。”
季沧海从善如流带着两个小崽子回了内院,叶悔之正准备寻点好酒喝让自己开心一下,谁料大门砰砰砰被砸的快要倒了似的,叶悔之以为之前被踹出去那三个贼心不死,有了发泄对象立即兴高采烈的拆了门板,不料门一打开,挤进来的却是冯且安,青布包被随意的往桌子上一甩,冯且安落座豪气的拍了拍桌子,“拿酒来。”
叶悔之重新关了大门,慢悠悠的拎了一小坛子竹叶青递给冯且安,“自从做了玄夜将军的军师,这官威一日比一日大了。”
冯且安灌了两口酒,将小酒坛往桌上一撂,“不干了。”
叶悔之忍住笑意,“这次又是为何?”
冯且安待要答话,手不经意扫到了桌子上的一支拨浪鼓,拨浪鼓旁边还有个虎头帽,冯且安当年在叶家帮衬过不少日子,对叶家上下十分熟稔,瞧见孩子用的东西发问,“平哥儿和安哥儿来了?”
叶悔之心累的答话,“世上怎么会有他们这种浑球,到底是随了谁。”
冯且安想了想端肃的季沧海和忠直的柳龙骧,肯定的回说,“随你。”
叶悔之翻了翻眼皮懒得辩驳,冯且安继续问,“北面这么冷,怎么把孩子送这儿来了?”
叶悔之无奈,“不送我这儿还能送哪儿,如今咱们同西面关系不好,南面又时常打仗,朝廷想进一步稳住北面局势,户部尚书柳龙骧柳大人带着他家那狗皮膏药亲自去朔北谈边贸了,路过我这儿直接把俩小混蛋甩包给我了,母亲这么多年一心向佛不理俗事,总不能把平哥儿安哥儿送去庵里给她带吧,忒不像话了,比扔我这儿还不像话。”
冯且安记得两个孩子一直都是由柳半君的两个大丫鬟伺候着的,不由发问,“席翠和小桃呢?”
提到这俩人叶悔之越发郁闷,“小桃一早就去了南面,据说是白夜受了重伤,我看他就是故意寻的借口骗小桃过去,他们季府上下就没有好东西,我托他照看叶家,他倒好监守自盗把我们家小桃就这么拐跑了,他们季府上梁不正下梁歪专拐我们叶家的人,这挖墙脚也不知道换个墙,能尊重一下墙么。还有席翠,嫁给了替我嫂子挡刀时候救她的那个一根筋郎中,这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也算佳话,可是俩人动不动就没羞没臊的搞出条人命来这就过分了,她这都怀了第三胎了,如今月份大了也没办法照看那俩皮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