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当然没发现,赶着跟周公约会呢。
电话铃响的时候李副队没能马上醒来,因为他做梦了。
梦里有个赵叔叔坐在一大片雪白柔软的云里,探出个小脑袋,求喂养。
李副队看着好玩儿,远远甩出一根鱼钩,上面吊着一长串白灼基围虾。
赵叔叔大眼睛一转,长手指一探,就抓住了鱼线,然后不知道怎么三解两解,虾从鱼线上争先恐后往他嘴里跑。
边嚼边抱怨:连个蘸碟也不给。
吃完还不知足,趴在云堆里冲自己张嘴,呵呵呵呵的,意思是还要。
心一软,李副队就把自己飞了起来,飞到云上跟赵叔叔并排趴着,透过暖蓬蓬的云看世界。
那儿是黄浦江,这儿是赵叔叔家的小区,远一点儿那边是我们局,旁边那座山上是飞机场,你看那架飞机是不是降不下去,我没骗你吧~~~~
赵叔叔伸手搂着他家宝贝儿,头靠头看飞机在天上打旋儿,两个人一起呵呵呵呵,云都被震得一抖一抖,好像受了惊的小兔子。
你看,云养不也挺好的嘛。
小李警官刚说完这一句,就听耳边一声尖利的闷雷,赵叔叔消失前还在大叫:好什么好,你看被雷劈了吧……
果真跟被雷劈了一样,李蔚然捏着手机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按接听键。
“蔚然,赶紧来队里,市郊废弃工厂发现焦尸。”电话里黄队的声音也有点儿哑,明显没睡够。
李蔚然看看表,凌晨六点。
叫你云养吧。
还雪白一片。
还毛茸茸小兔子。
这下倒好,直接上焦尸了。
李副队一边回味刚才那个萌得完全脱离逻辑范畴的美梦,一边穿衣服。
趴在云上的赵叔叔。
哎哟真是太可爱了。
要不给他买个云造型的沙发寄过去?
一定得是白的,长卷毛的!
赵叔叔就跟白色最配!
赵明澄下了大夜倒也不急着回家,找了间粢饭油条店,点了个豆浆油条套餐慢慢吃。
顺便在网上给宝贝儿刷床头手机支架。
那么漂亮的鼻梁骨,再砸几次非心疼死不可。
这个虎斑纹的不错,看着也结实。
赵医生下单,付款,嘱咐店主千万用顺丰空运,我给你加钱。
店主点头哈腰:没问题马上就给您发货。
赵医生擦擦嘴,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
值大夜的福利就是一天假期。
上次值完大夜他脚不沾地就跑去机场,结果被他家蔚然宝贝儿拉到自己单身小宿舍里开车未遂,还迫不得已见了回家长。
现在正云养着呢,还是忍忍,等下一批两天长假再飞吧。
赵明澄慢悠悠踱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
整座城市刚刚苏醒,空气里有清晨特有的新透凉。
高楼大厦在淡蓝天幕下渐渐泛起光来,科幻电影的开场镜头也不过如此。
赵明澄伸出手去,迎着朝阳。
五根手指被围在一圈金光里,特别好看。
哦,金手指。
赵明澄,你拥有的可是一双金手呢。
赵医生对着自己漂亮的手看了半晌,又偏着脑袋翻着手掌看了半晌。
然后摇头轻笑一声,招手拦了辆的。
到家,洗澡,睡觉。
两米宽的大床上,两个枕头。
蔚然宝贝儿那个尽管尽力维持,属于他的味道也依然一天淡似一天。
赵明澄拉过枕头抱住,长叹一声,睡死过去。
门铃响的时候,赵医生条件反射,从床上噌一声坐起来,脊背笔直。
环顾四周才发现不是在医院,响的也不是呼叫铃。
意识顿时就又有点儿模糊。
门铃适时再响。
赵明澄趿拉着鞋顶着一脑袋乱毛从猫眼里往外看。
快递?
“东东快递,赵明澄是吗?麻烦您签收一下。”
赵明澄懵头懵脑签字,眼睛瞄到货品包装。
喔唷这么大一件,那肯定不是给宝贝儿买的支架填错了收件地址。
这才想起看看寄件人。
哦,睡糊涂了,哪会有什么寄件人,有也是东东……
赵明澄费劲把大家伙拖进屋里,小心翼翼拆开。
不得了,一个懒人小沙发。
白的,毛茸茸,云一样。
咦?云?
赵医生仿佛明白了什么。
试坐一下,哟,还真舒服,白色小卷毛不安分地在耳朵边跳,绕着脖子挠痒痒,像一千只小兔子。
赵叔叔咧着嘴默默开心。
窝进沙发里捧着手机先给自己和云沙发拍张照,然后打字:“宝贝儿,沙发收到啦~~~看看你云养的赵叔叔~~~”
宝贝儿没回复,大概在忙。
赵叔叔翻箱捣柜找出买来就没怎么用过的耳机,插上,搜索,点击,然后光脚把自己蜷进那朵云里。
耳机里柔软和缓的女生低吟浅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你看,Hi-Fi音响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战无不胜。
赵叔叔这个时候就只想戴着耳机听着小曲做一朵云,不是雨做的,是开心做的。
吃过晚饭,宝贝儿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赵叔叔百无聊赖。
云上的毛被他挤了一个下午,全从3D变成了2D,呆呆贴在沙发背上。
宝贝儿大概是遇上什么大案了,估计今天份的睡前视频也没戏。
“宝贝儿忙完回我个消息报平安昂~~不等你视频了啊,你抓紧时间能睡就睡会儿。”赵明澄发完语音,看看时间,晚上10点。
依依不舍离开那朵云,爬回床上继续摊成一堆烂泥。
哎,没有宝贝儿睡前晚安吻的奖励,今天大概没有好梦。
闹钟准时准点响起,像一具机能正处于壮年的躯体,没有任何藏在暗处的毛病,仅靠生物钟就可以活得漂亮。
赵明澄揉揉眼睛,在床头柜上摸到手机。
还是没回复?
这就不大正常了。
宝贝儿再忙,忙到再晚,一个微信还是能回的。
直挺挺躺床上思索几分钟,决定还是直接打电话。
“喂?”电话被接起时,赵明澄手一抖。
老泰山?!
“你是……赵叔叔?”老泰山在对面沉着嗓子发问,听不出情绪。
但赵明澄立刻不寒而栗。
糟,被抓包了。
老泰山不会连宝贝儿的微信聊天记录也看了吧?!
宝贝儿你不会手机里真就把我存成赵叔叔了吧?!
想象李蔚然晃着一脑袋卷毛质问:“怎么,就准你把我存成宝贝儿,我就不能把你存成赵叔叔?!”
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然而有道理归有道理,宝贝儿你让我怎么跟老泰山解释?!
“喂?你是……赵明澄吗?”老泰山等了半天没有回音,于是改打直球。
赵明澄的心彻底沉入了碧水寒潭,这下是想瞒都瞒不住了。
“李伯伯,是我,我是赵明澄……”战战兢兢。
“你找蔚然有什么事吗?”老泰山不愧是局长,声音不怒自威。
“他……我托他帮我买了件东西,昨天收到了,想跟他说声谢谢……”这蹩脚的理由,赵明澄想抽自己一个耳刮子。
“哦,知道了,我替你转告。”听起来像是老泰山根本不想跟人废话。
“那个……李伯伯,”赵明澄赶紧制止,“蔚然他……他没事吧?”怎么是您接的电话啊老泰山!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你的话我会帮你转到。还有什么事吗?”老泰山似乎不耐烦起来。
“没……没什么事了……那,李伯伯再见,麻烦您替我跟蔚然问好。”
“好,再见。”老泰山啪嗒挂了电话。
赵明澄握着手机发呆。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找谁打探一下?
去两次渝市竟然没要个孟瑶的电话!
赵明澄你说你是不是不长心?!
那可是你前情敌!
现在要用人,抓瞎了吧!
使劲翻手机通讯录,忽然看见一个名字。
刘明。
很好,就是你了。
☆、10字架
10字架
赵明澄在飞机上睡得像条死狗。
刚一落座他就嘱咐空姐:“除非飞机被雷劈了否则别叫醒我。”
连续两个大夜,每天三台手术,临走前还细细查了次房。
赵副主任几乎拼尽了自己的洪荒之力,换班,尽量不耽误手里病人的治疗和手术,靠咖啡和红牛顶着,左右护法扶着,换来了三天假期。
刘明法医在电话里没藏着掖着:“爆炸案,气流冲击,脑震荡,至今昏迷不醒。”
赵叔叔心如刀割。
然而还不能说走就走。
头一次这么恨自己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
飞机还没起飞赵明澄就开始做梦。
有的人心里越有事,越睡不着,但不包括医生。
医生要么几天不睡,要么一睡好几天,个个练就一身见缝插针补眠的好本领,而且精力恢复奇快,睡一分钟顶得上别人睡半小时。
赵医生睡得昏天黑地,在一片昏天黑地中忽然看见他蔚然宝贝儿浑身是血站在天边。
叫他,不应;扶他,不及。
即使在梦里,赵明澄也能感觉到冷汗涔涔而下,像千万只蜘蛛在脸上攀爬。
世上最可怖的事不是爱人故去,而是你明明拥有一身拯救他的能力,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半点无能为力。
李蔚然在赵明澄的梦里渐渐淡去,慢慢变得影子一样,最后,融化在空气里。
赵明澄啊一声惊呼,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被安全带缚住的身体如受惊的猎豹般绷紧了每一块肌肉。
空姐小跑着来到座位前,发现是那位声称玉皇大帝显灵也不能打扰他睡眠的客人。
哦,看样子大概是玉皇大帝被激怒了,给了他一个噩梦。
赵明澄瞪着大眼睛惊恐地看向空姐,五秒后才沙哑开口:“麻烦,给我一杯水。”
多么漂亮的眼睛!
空姐心头小鹿乱撞。
不知道下飞机时能不能要到电话。
赵明澄抬手擦擦额上的汗,心有余悸。
噩梦不可怕,可怕的是噩梦变成现实。
李局长两天两夜没阖眼,终于撑不住,在病房外的沙发上睡着了。
渝市第二人民医院,市公安局对口医院,局里大小警察的工伤都在这儿处理,院里的医生护士对李局长父子只能说不要太熟。
从李局长还是李队长的时候起,就是二院的常客,三天两头脑袋破了胳膊折了。
没想到这易受伤的体质竟然原封不动地遗传给了儿子,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蔚然那天接到黄队电话,火急火燎赶到现场,小张小刘正勘察呢,见副队来了,打个招呼又埋头在尸体周围转。李副队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灵感,偏想到去旁边那个灰尘积了老厚一看就八百年没人动过的柜子底下趴着看看。
这一看不得了,一个液晶小屏上红彤彤静悄悄跳着倒计时,只剩不到30秒。
李蔚然大喊一声:“有炸弹快跑!”跳起来一手捞一个推着往外跑。
大门倒是离得不远,一队人只花了10秒就冲到了安全地带。正要松一口气,却见李副队一拍脑袋:“尸体!”转身又向回冲,谁都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冲到门口了。
黄队好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知道这位局长公子从来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暗暗把小刘小张训练成了飞毛腿,此时一个手势,那俩噌就蹿到了李蔚然旁边,一边一个想把人架住。
哪知还是晚了零点零一秒,李蔚然已经跨进门内,还回身来了个太极推手,小张小刘被推得一个趔趄。
炸弹爆的时候,李蔚然拖着那具焦尸眼看就要到门口了。
气浪把人冲得扑一下飞出门外,然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好在是背后爆炸,没伤着脸。”小刘偷偷嘀咕一句。
小张啪一声拍在他后脑勺上,眼眶唰就红了。
李局长相当镇定地赶到医院,看着病床上的儿子点头:“会偷懒,三年昏两回。得亏你妈死得早。”然后什么话也不说,就在床边守着。
孟瑶哭得稀里哗啦趴在床头,付诗语在旁边抱臂皱眉,也不劝,知道劝也没用。
李局长索性在医院办开了公。
案情一点点汇报上来,全在李蔚然耳朵边一句一句说。
“寻仇的,似乎是副队以前办的一个案子,嫌疑人最近出狱了……”
“焦尸是故意摆那儿引我们上钩的,炸弹是远程遥控的,不过幸亏副队把焦尸抢出来了,不然还不能这么快找到嫌疑人……”
“嫌疑人以前就是西山那边的煤老板,多少懂点儿爆破,恨副队断了他生路……”
“现场布置得很精细,连灰尘都伪装得很好,不像那个煤老板一人能完成的……”
李局长挥手:“让老黄继续查。”
赵明澄到的时候,正看见孟瑶坐在床边,困得脑袋一栽一栽的。老泰山蜷着身子窝在沙发里,眉头皱得像中国结。
他的蔚然宝贝儿,安安静静躺在雪白一堆被子里,香香甜甜地睡着。
赵明澄四处看看,最后脱下自己的针织长外套给老泰山盖上。
走到孟瑶身边轻轻叫人:“孟瑶,孟瑶,回家睡去吧,我来守着就行了。”
孟瑶迷迷瞪瞪睁眼,看见李蔚然的脸在自己面前微笑,呼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蔚然你终于醒了!”
赵明澄叹气:把自己双胞胎脸这茬儿给忘了!
果不其然,老泰山立刻被孟瑶一嗓子喊醒了,颤巍巍坐起来:“瑶瑶,你刚才说什么?蔚然醒了?”
赵明澄连忙过去扶人:“李伯伯,是我,赵明澄。”
孟瑶这时候也发现床上的人还好好躺着,张着嘴叹气:“还以为是蔚然……”
赵明澄扶着老泰山坐好,转身走到孟瑶身边:“能留个你的电话么?”
孟瑶迷糊:“什么?”
“总向刘法医打听蔚然的消息,不如以后问你。”赵明澄斯斯文文一笑。
孟瑶更迷糊了。
这个人明明跟蔚然长得像,可是感觉却完全不同,从头到脚都在说一句话:“我很帅,我知道,想追我,尽管来。”
他跟蔚然站一起,绝对不会认错。
这么一晃神,就不由自主地交出了手机号。
赵明澄非常绅士地道了谢,把手机揣回兜里,这才回头看看老泰山。
老泰山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开口:“瑶瑶,你守了蔚然这么久,也累了,回家休息休息,这里有我,你晚上再来换班吧。”
孟瑶自然看出这位赵明澄跟蔚然的关系非同一般,自从他进门,李伯伯的脸上就风云变幻。
听话地走出去,还体贴地掩了门。
李局长拍拍身边的沙发:“启平,来坐。”
赵明澄一个深呼吸,缓缓踱步过去,坐下。
“蔚然这个工作,半年进一次医院算小事。这次什么时候能醒,医生也说不好。”李局长开口。
赵明澄毕业论文答辩时也没有这样严肃:“我知道,我就是医生。”
“蔚然朋友不多,你们医生那工作,我知道,也忙。抽时间来看他,辛苦你了。”李局长眼睛盯着赵明澄,神态平和,目光犀利。
“我不是蔚然的普通朋友。”赵明澄直视着对面那双老刑警的眼睛,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别怕,以后早晚要叫爸。
“蔚然的好朋友,从前一直只有孟瑶。哎……可惜了,我一直希望瑶瑶能成为我们老李家的媳妇。”
“听说孟瑶跟付诗语感情很好,我替她高兴。人这辈子,能找到个心甘情愿跟他过一辈子的,不容易。”
“一辈子长得很,谁说得清将来的事呢。”
“将来的事,的确谁也说不准。可是如果连现在都不好好把握,哪还会有什么将来?”
“我刚结婚的时候,跟蔚然他妈妈还在老家。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查起案来非常拼命。一个月最多能有三天在家。蔚然他妈妈说,她还不如那些军属,起码人家每年还有个探亲假。”
“见不到面,的确不是长久之计,总要想办法解决。不过正因为这样,才更能考验出是不是真心。”
“真心能管多大用?当年就是因为没有在蔚然妈妈身边照顾她,害得她生蔚然时不少问题没能尽早发现,生下蔚然第二天就去了。我自问对她是一片真心,可是有什么用?蔚然他外公外婆临终都不愿意见我,说后悔让女儿嫁给了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