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轻,甚至带着某种礼貌客气的疏离。
透着质疑。
他说,哦,是吗?
毫不在乎的反问。
卓瑜独独对这方面十分短路,越解释越糊涂。
“是的,他对您的心没变,我能感觉得出来。如果您愿意去看看他,我想他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赵显绎抚弄着手腕上的表带,端正了一下坐姿,缓慢似有疑问地质疑,“如果真的一直爱我,那么却又一直不愿意见我,我实在不知道你能从何感觉出来。又或者说,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可以分享这些事情的地步。”
他对卓瑜的态度不知不觉变成了嫉妒,嘲讽,高傲,甚至居高临下。
卓瑜笨拙并不熟练的谈话姿势在他眼里都成了不入流的穷小子,小年轻,似乎在卖弄他和赵桐之间亲密的交情。
这让他身心极其不舒服。
他甚至怀疑,赵桐从不联系,也从不为自己主动,他的感情真的可以和自己爱他的一样吗?
还是说他到底是因为年轻,尚且没有深爱一个人的能力,只是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而说成了爱呢。
这次谈话不愉快地结束了。
卓瑜不知在哪里惹了他生气。
他有些慌张赵显绎下了逐客令,原本他以为自己今天就能说动赵显绎去看望赵桐,让他的眼睛早日好起来。
但是不知为何,他却搞砸了。
赵显绎浑身散发着生冷的气息。
他连客气的话也无法说出,只是道,“我累了,我们以后再谈吧。”
卓瑜急急地叫他,“赵先生……”
赵显绎却摆出分明不愿再说的表情。
卓瑜非常受伤地看了他一眼之后离开了。
回到家中见到赵桐,原本兴奋的想要告诉他赵显绎来了这样喜悦的消息也说不出口。
赵桐听到是他的脚步声,心情不错地开口问,“卓瑜,是你吗?”
卓瑜立刻说,“是的,是我回来了。”
赵桐说,“哦,那你帮我买的东西买回来了吗?”
卓瑜突然想起他叫自己买的新鲜水果忘记了。
他急忙抱歉地道,“对不起,是我太糊涂了,我明天一定记得。”
赵桐也对他的忘记并不生气。
只是说,“没关系,明天记得就好。”
他眼睛失明了之后就甚少走动。
卓瑜又忍不住想要劝他手术的念头,即便他已经得到拒绝的答案很多次。
“桐桐,不如你再考虑一次手术吧。”
赵桐却望着窗外,轻柔地说,“为什么要恢复视力,我没有眼睛,也一样可以生活下去,我现在在黑暗之中生活并不感觉害怕,这甚至让我觉得安心。卓瑜你知道吗,我现在才明白之前为之苦恼的东西都太微不足道了。我总是太顾忌,也活得太沉重,我现在决定放下那些沉重的东西,过一种轻松的生活,你难道不为我而开心吗?”
卓瑜有些着急,脱口而出,“但是你的创作呢?你付出了那么多,都是为了画画。”
他太明白绘画对于赵桐的意义了。
那些作品,都是他祭献给赵显绎,祭献给他的爱的一种坚持方式。
但是赵桐如今却慢慢把头靠在椅子上,轻轻地摇动了几下椅子,犹豫,又似乎是坚决地回答道,“不画了,我已经累了。”
卓瑜瞬间睁大了眼睛。
他是打算放弃赵显绎了吗?
15.
赵显绎虽然赶走了卓瑜,但是他却生起自己的闷气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非常不可理喻,甚至无理取闹。
不惜飞越过几万公里过来专程看望他,但是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别扭,甚至生气起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或者是不想明白。
单单觉得焦躁,又心烦。
不碰酒精多年了,他这时候居然要强行灌下一杯烈酒,然后出门走走。
南部的风光迤逦,醉人无限。
又正是夏季暖熏的时光,天上的太阳要一直挂到晚上八点才收班回家。
赵显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大街上走着,当地的人们正在举行某种集会,他不知不觉加入了其中,好多青年欢乐的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拥抱亲吻,他们活泼又可爱,仿佛永远不止忧伤。
赵显绎上坡又下坡,沿着石子小路一路前行,走着走着,他觉得确实是自己莫名其妙了。
卓瑜只是好心,他见到自己,只是单纯的开心,所以才格外兴奋,他是个懂上进的好青年,这么多年陪着赵桐,照顾他,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16 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太想了,害怕自己稍稍放纵思念,就会溃不成军,天涯海角也要将他找到。
结果却是伤害了他。
自己对他到底还有几分作为父亲的纵容。
总觉得他是个好孩子,能够独立做主了,所以格外尊重他的意愿和意思。
殊不知,在感情里面最不需要的就是多余的尊重和不分时宜的退让。
赵桐逼着他退一步,他便退了。
赵桐再逼着他松手,他便松了。
从来没有主动,强迫过他。
哪怕是在感情上。
他从来都是被动的哪一个。
赵桐手里牵着线,只要勾勾手指,万水千山,他都为他涉水而来。
赵显绎为自己的处境而嘴里发苦,内心想笑。
卓瑜还年轻。
也许年轻人懂得积极争取,他会比自己有机会的多。
如果赵桐愿意给他机会,那么自己也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他这样安慰自己。
以一个父亲的心态。
他又退回了最开始的那种状态。
告诉自己仅仅只是照顾赵桐而已。
自己是没有权利去干扰他的人生的。
他如果喜欢,那么自己作为父亲,也应当喜欢。
他走累了脚步慢下来刚巧走到了一处山顶上。
不少青年男女老少载歌载舞,兴致高扬。
唯独他。
心里惆怅若失,仿佛寻觅了许久的宝物没能失而复得。
他终于还是要披上父亲这两个字的身份,才有资格留在赵桐身边。
否则的话,赵桐还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和自己相处?
他不敢想。
也不愿意去想。
害怕是自己承受不了的结果。
他明白自己担心的是,这一次再见到赵桐,他仍然会回避自己,会讨厌自己,会不接受自己。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
所以才焦虑,才烦心,才惶惶不得终日,迁怒了卓瑜。
就算他是赵显绎,有一百万种方法可以让别人对自己说是。
但是他面对赵桐,却连一种办法也使不出来。
不舍得。
不愿意。
甚至心意缱绻。
只想轻轻亲吻他。
他就是这么爱他。
爱到已经失去自我了。
但是他却早就已经没有自我了。
从对赵桐产生了情愫那天算起。
夜风温温热地吹拂在脸上,并不觉得凉,反倒是温热与冰凉并存,难得的刚刚好
但是他手里握着自己那颗早就空了的心,觉得自己已经承受不住赵桐再一次拒绝自己了。
他害怕自己已经没有了和其他竞争者比肩的魅力。
他现在只有他自己。
又老又平庸,连那些光鲜的头衔和令人倾慕的权势都没有了。
他不知道如何能把赵桐留在身边。
赵桐如果再一次选择了离开,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犯心脏病的。
他默默摇了摇头,一个人慢慢走下山,回到宾馆。
到了宾馆,门房的女士交给他一个信封,说是一位年轻绅士留下的。
赵显绎拿了信封回到房间内,他打开一看是一只钥匙,上面还有门牌号和地址。
他知道那是卓瑜留下来的。
是赵桐的住所。
如今他已经离赵桐很近很近了。
近到只要他想,就能伸出手指碰碰他,而那些都不是虚假的。
但是他却退却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在日暮西沉的房间里,显得踟蹰又惆怅。
夕阳熏染了他的影子,留着一层厚厚的黑色。
第二天一早他洗漱打扮,把自己收拾干净,出门前照了好几次镜子,生怕自己哪里一点出了差错,会让赵桐印象不佳。他竟然忘记了赵桐如今看不见他。
拿着那把钥匙的时候竟然心脏突突地跳,带着忐忑。
他用手按压了一阵心脏才迈出脚步。
途中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真不像他。
是的。
他好多好多年都不曾这样了。
不知道是谁说过。
爱情就是把人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赵显绎有些艰难地走向赵桐的家。
手心一直发潮。
他很清楚地确定,自己这是在紧张,没有缘由的紧张,无法纾解的紧张。
此时此刻。
他期盼,又害怕见到赵桐。
到了赵桐的楼下,其实并不难找。
小镇的风貌十分古朴迷人,街道也少的可怜
只要一条条的街走过去,自然能在最后发现赵桐的住处。
他住在较为偏僻的乡下。
门前的花园有大量盛开的鸢尾和桔梗。
赵显绎掏出钥匙,深吸一口气,终于扭动了门把手,开了门进去。
赵桐这时正巧就站在门前,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身来问,“是你吗?卓瑜?你回来了?”
赵显绎愣愣地看着他。
即便想过千万种重逢的模样,但是独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他没怎么变,除了看不见了而外,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他的神色很镇定,因为看不见了,所以才能如常地和赵显绎相处。
赵显绎望着他,忘记了说话,眼里慢慢蓄起泪水。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名字,卓瑜就在背后开了口,“你?”
他并不知晓赵显绎今天就会来地。
他原本以为,昨天自己惹怒了他,他肯定不愿意再见自己了,也不愿搭理自己留在宾馆的钥匙。
但是没想到他今天就拿了钥匙寻路而来。
卓瑜见到他自然吃惊。
他想要叫,赵先生。
但是赵显绎却立刻示意他不要出声。
赵桐不知眼前的人是谁,他只是好奇刚才那个拿了家里钥匙开门的人是谁。
便问卓瑜,“卓瑜,是谁?你带了谁来?”
卓瑜去买了新鲜的水果面包回来,挤过赵显绎身旁,看了他几眼,临时起意,撒了个谎,“是,是我为你请来的医生,他人很好,医术高明,专程来为你看眼睛,你如果不介意,请不要赶走他。”
赵桐听了是医生两个字,脸上挂着的笑消失了。但是维持了基本的礼貌,没有拒绝卓瑜的安排,也没有请医生离去。
他只是转过身,用拐杖探了探脚边的楼梯,说,“哦,是这样,那你先招呼客人吧,我上楼去了。”
赵显绎见他转身要走,几乎本能地想要帮助他,将他扶住。
但是卓瑜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千万不要!
赵显绎明白过来,有些颓废地收回了双手。
卓瑜见赵桐离开,才松了口气,对着赵显绎笑说,“赵先生,你来了,我真高兴,我以为昨天惹您生气了。”
赵显绎却有些焦急,他问卓瑜,“怎么回事?他的脸怎么了?”
卓瑜‘啊’了一声,他明白赵显绎是注意到了赵桐脸上的伤疤。
他以前的脸是好的。
卓瑜说,“那时失明的时候,我们条件不太好,一次做饭,他伤着了自己。我就…….”
赵显绎怒气蹭起来,控制不住地呵斥卓瑜,“他看不见了你让他一个人在家!你还让他做饭?你怎么照顾他的?”
卓瑜却说,“可是我当时在国外帮助他举办画展,桐桐他不喜欢别人看到他这幅模样,他知道自己瞎了,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所以只能靠自己。”
赵显绎恨恨地盯着他,咬牙切齿的表情这让卓瑜意识到他内心是崩溃和难过。
安静了一两分钟,他才反应过来应该试着安慰赵显绎,“对不起赵先生,是我没有将他照顾好,可是医生说他的眼睛是遗传,没有办法。他的视力每况愈下,我们已经竭尽全力,那一次是我的失误,把他留在了家里,发生了火灾,但是没有伤及其他的地方,已经是最好的情况。…….对不起。”
卓瑜对赵显绎据实托出。
赵显绎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眼里全是热泪翻腾,不敢想象过去的几年,赵桐到底是如何生活的。
卓瑜却对贫乏的生活似乎并无太大的恐惧。
他努力帮助赵桐,也努力生活下去。
他始终是积极向上,充满生命力。
赵显绎却非常痛心懊悔地闭上了眼睛,说道,“告诉我,过去的四年都发生了什么。”
16.
至此赵桐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一位客人。
他谎称是卓瑜的朋友,赵桐觉得奇怪,分明和卓瑜认识好多年了,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朋友。
但是卓瑜却声称那一位就是自己在美国读书时候的老朋友了。
这次到访巴黎,顺道就来看看自己,两个人也好多年不见,可以叙叙旧。
赵桐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个说辞。
他自己没兴趣交朋友,没道理也阻止卓瑜去交朋友。
再说卓瑜照顾他这些年,他对卓瑜心怀感激,只会盼望他好,不会想要成为一个拖累他的人。
他主动问起赵显绎的名字,想知道卓瑜的这位朋友,到底是男是女,是年轻还是年迈,自己应当称呼他。
赵显绎当时暗暗紧张,有些慌乱地用眼神向卓瑜求救。
天知道他只是想每天找些借口来这里看赵桐,但是又苦于害怕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卓瑜情急之下帮他解围,“这位是劳伦斯先生,是我的一位论文指导教授,他年纪不小,但是仍然相貌年轻,你可以称呼他劳伦斯。”
这一切当然都是他胡诌的。
但是赵桐却当了真。
他称呼赵显绎为劳伦斯先生,并且用英文和他打招呼。
赵显绎开口和他交谈,生怕他听了出来自己的声音。
他甚至紧张得手心出了汗,不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的是什么。
不过赵桐却如常地点了点头,收回手之后甚至没有显示出异样。
他并没有认出自己。
赵显绎感到欣慰同时又微微心里落空。
他有点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希望他认出自己,还是不希望。
他害怕赵桐认出自己会让自己离开,但是同时又失望于他居然连自己的声音都没听出来。
他唯恐他已经把自己忘了。
卓瑜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发现赵显绎走神,立刻提出,“我带劳伦斯先生去楼下走走,他第一次来,我领他看看。”
赵桐说好。
他拄着拐杖走开。
赵显绎走到楼下望着二楼的窗户。
卓瑜说,“我们搬来这里四个月,他很喜欢这里,从前我们住在城里,那里他觉得吵闹,后来几经辗转我们才找到这里,空气清新,四周也显得安静,是他很喜欢的地方,只是可惜他已经看不见了,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喜欢上这里。”
赵显绎记得赵桐以前住在新加坡,那里如同花园一般的城市,楼下的街道总有遮天蔽日的绿荫,赵桐从前喜欢拍照,他的部落格里面全是随手拍下的生活。
静物,花朵,还有下雨的天气。
他喜欢亲近自然。
住在这里,应当是他喜欢的。
只可惜他看不见了。
赵显绎想起来心有戚戚焉。
渐渐说不出来话。
告别之前他告诉卓瑜自己还会来看看赵桐。
他打算逗留在这座小镇一段时间,反正都无事可做。
他像是一位陌生的客人一样,慢慢接近赵桐,虽然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自己,但是能和他坐在一起看着他,也是一件足以令人感到满足的事情。
他开始频繁拜访赵桐和卓瑜的家。
卓瑜为他找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是他们的朋友,于是他便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可以自由出入赵桐的家。
他常常去了那里也无事可做,甚至和卓瑜也无话可说。
卓瑜知道他是为了赵桐而来,他刻意给赵显绎制造一点和赵桐多待在一起的时间,谎称自己有事,总是找借口离开,然后留下赵显绎一个人在那里。
甚至有些时候他干脆不在家,就留着赵桐去给赵显绎开门。
赵桐从来不疑有他,直到一次卓瑜问赵显绎,什么时候打算告诉赵桐这一切。
他每天每天这样来看他,不发一言,静静地只是注视着他,从日升到日落。
赵桐在楼上走动的声音赵显绎在楼下都能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