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广白和陶然商量之后,三人达成一致意见,先去落日峡谷,再到淮都。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就用来休息,第二天天亮之后再出发。
陶然回屋去收拾自己的行装,谢川柏坐在山脚下面的一个小凉亭里面,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株狗尾巴草。剑在身旁,然而剑灵不知道又飘到哪儿溜达去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凉亭旁伫立着一棵榆树,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面上洒下细碎的光点。
谢川柏放下狗尾巴草,低头看着这把曾辗转于多人手中的古剑,脑海中没来由地浮现出了广白那双仿佛覆了一层薄霜的眉眼。
但这个人,分明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高冷,反而给他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春日午后的阳光如一层轻柔的薄纱一般,覆盖在谢川柏的眼睑上,让他生出几分睡意来。
意识朦胧中,他又想起在云海天梯的幻境中看到的场景,心中不免惆怅起来。
唉啊。
哪怕那只是一个梦,他也甘愿困溺于梦境中啊。
就在这个时候,广白刚好从别处回来,双手反剪着,正缓步向谢川柏所在的亭子走来。
他器宇轩昂,风姿潇丽,一头长发倾泻如瀑,黑色面纱遮去大半面孔,眼中神色未明。
广白步入亭中,见谢川柏看他的眼神十分异样,心上便立刻起了疑问。
“为什么这样看我?”他问道。
谢川柏迷迷糊糊中吐出了一句话:“说实话,你给我的感觉很像一个人。”
“嗯?”广白饶有兴味地问道,“像谁?”
谢川柏一下子清醒过来,眼观鼻,鼻观心,嘟哝道:“……玄琰。”
广白眼露困惑:“你怎么知道玄琰是什么样子?”
“物似主人形嘛。”谢川柏一本正经地胡扯道。
广白也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望着凉亭外辽阔的蓝天,话锋一转:“你在云海天梯的幻境里看到了那个人?”
“哎呦祖宗,您能别提那茬了么?”谢川柏满脸羞愧,“丢人丢大发了简直。”
广白挑了挑眉:“那你猜我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见广白没再追问下去,谢川柏松了一口气:“长云?”
“不是。”
“玄琰?”
“不对。”
“难不成是我?”
“……不是。”广白在谢川柏的身边坐下,“我什么也没看到。”
谢川柏怒道:“那你说个XX?”
广白瞪了他一眼,然后说道:“我曾听长云说过,谛音鸾鸟所造的幻境,能让人见到最思念的人。”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在世间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竟是一点念想也没有。”
谢川柏愣怔,不知道该说“那你也太凉薄了”还是“那你也太可怜了”。
想了想,他耸了耸肩,打趣了一句:“你又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个剑灵要那七情六欲作甚。”
广白忽然转头盯着他,问道:“我问你。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谢川柏眨了眨眼睛:“你不会想要尝试的。”
“那你为什么一直想着秦扬?玄琰又为什么一直想着长云?”
“因为不能不想。”
“你想着秦扬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
谢川柏道:“酸甜苦辣,风起云涌。”
“我不明白。”
“不明白才好啊。”谢川柏叹了口气,“你啊,只要想怎么跟我在一起打怪升级,变得越来越厉害,然后找到长云,再一起回云渊万流城,就可以了。”
他想不通,这傻剑怎么突然变得絮絮叨叨了起来。再一想,广白一直以来都这么没心没肺地活着,好像确实也挺无聊的。
“长云说我必须去经历才能懂得,玄琰说聒噪闭嘴,你说不明白才好。”广白冷哼一声,“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聒噪闭嘴哈哈哈哈哈!”谢川柏发现自己总是莫名被玄琰戳中笑点,“看来你俩感情确实不怎么好。”
广白又狠狠地瞪了谢川柏一眼,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川柏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一夜过后,三人来到云山外的槐江渡口,准备坐船前往落日峡谷。
陶然左手拎着个大包裹,右手握着面七星幡,冲谢川柏跟广白两人吃力地挤出一个微笑。
谢川柏伸手去接陶然的行装:“东西放我这儿吧,细胳膊细腿的,拎着它你还打算走路?”
“我能拿。”陶然讪讪道,“这样未免太麻烦你,川柏。”
“不麻烦,”谢川柏说着就把东西往空间戒指里面一收,“不占地儿。”
陶然见自己的包裹凭空消失,半张着嘴,盯着谢川柏说不出话来。
谢川柏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就行,我帮你取出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陶然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也就没有惊讶太久。
广白回头看了一眼谢川柏,后者回以一个疑惑的眼神,他立刻又把头转了回去。
栖灵谷在云山跟落日峡谷的中间,刚好顺路。
在凉薄的暮色中,一艘小舟载着谢川柏、广白跟陶然横渡槐江。
在宽阔的江面上,日月晨昏仿佛转瞬即逝。谢川柏感觉到时间才过去一会儿,他们就已经到达了槐江的对岸,踏上了一片满目都是青山绿树的土地。
这里临着槐江,空气中充满温暖的青草气息和潮水味道。
“川柏,我们现在往哪里去?”陶然问道。
“往山谷的中间走,我去见见我们族的主宰,她可能有事情要交代给我。”
谢川柏说完之后,递给广白一个征求意见的眼神。
“嗯,带路吧。”广白答道。
栖灵谷中涧流清澈,一路上都是清脆的蛙鸣与溪唱。谢川柏按着大陆地图所标示的路线,带着广白和陶然一路走到了栖灵谷的中央腹地。
这是一片宽阔平坦的土地,中间位置筑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坛,坛中矗立着一棵高耸巍峨的古树,粗壮的树藤包裹着棕黑色的树干,深绿色的枝条长长地垂落至地面。
藏书阁在古树枝条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外墙上爬满了绿萝。三人保持着静默,缓步走了进去。
阁中的雕花窗子将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箔,在木质的地板上洒下小小的光点。
窗边站着一个穿着一袭纯白色祭祀袍的女子,柔亮的黑发长至腰际,面容姣丽,眉目间洋溢着一股祥和与温静。
肤白、耳尖、若隐若现的巨大光翼——这无疑是一位灵族,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强大又柔和的力量,让人在靠近她时,会感觉到自己处在一种安稳的庇佑中。
“川柏,你来了。”女子开口,柔声道。
“见过主宰。”谢川柏对着这位名唤法夏的灵族主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揖礼。
“不必多礼。”法夏温和一笑,“为奖励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无何大陆的贡献,本座将授予你象征我族勇士精神的风灵意志勋章。”
法夏说着就把一件物品递到了谢川柏的手中。
“多谢主宰。”
装备上勋章之后,谢川柏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栖灵谷再往西就是落日峡谷,峡谷中有一个叫做‘落日教’的人族教派,其镇教之宝‘灵月镜’就是你需要收集的史诗材料之一。”法夏交代道,“你们可以在这里随意翻阅书籍,也可以休息片刻。待养足精神,就请你们前往落日教,取回灵月镜。”
“我明白了。”谢川柏应了一声,待法夏款步离开藏书阁之后,便开始四处走走看看。
广白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望着外面的古木出神。夕晖在他如锦缎般的长发上流淌,发梢浸泡在鎏金色的光芒里,看起来耀眼而昳丽。
这古木该有上千岁的年纪了,历经漫长的洪荒岁月,一直存活到现在这个万物通灵的年代,自始至终都以一成不变的姿态伫立在此地,站成一种矢志不渝的永恒。
广白仅仅是看着这棵树,忽然之间就起了这么多零碎的感慨,想着想着,竟与它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踏上这天地源流的,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铸造他的人是谁,应当归往何处。这树有坚实的根基,可他没有。
他不禁失笑,自己原不必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而感到迷惘,可是自从玄琰把他扔向无极海的浪涛中后,他就一直四处漂流,每日每夜都在思考两个问题——他来自何方、有何处容他。
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回想起那张永远平和自若的脸,想起长云跟他说,勿揣测、莫执着,一切自在。
他又转头看了看正把一本古书放回书架的谢川柏,看他美好的侧脸泡在柔和的光线里,不知为何,思绪就这么平静了下来。
另一边,谢川柏的目光在阁中四处游离,最终落在了静坐窗边的广白身上。
广白似乎是意识到了谢川柏正在看他,于是转过头对上了谢川柏的视线,眼里的薄霜罕见地化了开来,似乎还含着那么一点笑意。
“川柏,你脸红了。”一旁的陶然轻声说道。
谢川柏不以为意地笑笑:“是夕阳。”
☆、幽玄洞
“主宰,我们是时候启程了。”看时候也不早了,谢川柏便向法夏道了别。
“通往落日峡谷,你们需要穿过幽玄洞。从西边的山洞进去,一直往前走到底就可以了。”法夏嘱咐道,“如果途中发现什么异样……”
“我们会继续笔直地向前走,不会耽搁行程的。”谢川柏很自觉地保证道。
法夏微笑着摆了摆手:“本座是想说,如果途中发现什么异样,你们拐个弯进去看看也无妨。幽玄洞中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多走些弯路,说不定你们还会有意外的收获。真正危险的,是落日峡谷中的西山龙窟。”
说到“西山龙窟”四字的时候,法夏摆出了一副“但愿你们能活着回来”的凝重表情,看得谢川柏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总觉得此行凶多吉少啊。
“我明白了。主宰,请放心。”谢川柏说道。
法夏点点头,送别了三个人。
没走几步,陶然便默念了一遍“西山龙窟”四个字,若有所思。
“阿然,怎么了?”谢川柏问道。
“想起了一个传说罢了,”陶然转头对他轻松一笑,“没什么。”
“跟西山龙窟有关?”谢川柏有种不祥的预感。
“也未必。”陶然摇摇头,“不必放在心上。”
出栖灵谷向东,正午时分,三人走进了幽玄洞中。
洞内气温比外头要低上许多,刚走进去的时候,谢川柏跟陶然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广白带头走在前面,一路上都没有发生什么异状。
再往里一些,他们便听到了石块相互撞击所发出的清脆声响,在山洞中绵延回荡着,悠远而又清晰。
三人一路无话,都在集中精力注意着周围的动静。虽然法夏说这山洞中并没有什么危险,但还是难保不会碰上万一。
一直往里走了大约两里路,三个人看到了一条细窄的河流。
河中央有两块色泽纯净、质地温润的青色玉石,正在一下一下地相互撞击着。这应该就是他们一路听到的清脆声响的来源了。
这条河的另一端有两个分岔,其中一条指向幽玄洞的出口方向,另一条则流进右侧的一个洞穴里面,在尽头处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铺成了一条通往与出口的方向不同的道路。
路的那一端,有东西正在隐隐闪着红光。
陶然回过头,请求道:“两位能否在此等我片刻?我想进去看看。”
“欸?要不别过去了吧?万一……”谢川柏劝阻道。
陶然摇了摇头:“我感觉到里头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好似有东西正在招引我过去。”
谢川柏道:“里面说不定有危险。”
“那股气息给我的感觉……不是危险。”陶然望着结了冰的那一段河流,若有所思道,“那里面可能有一个人,他想让我们进去。直觉告诉我,那人是友非敌。”
谢川柏看了看陶然拄着的与他几乎等高的七星幡,心想这位不愧是无何大陆注册级神棍,总能感应到一些其他人感应不到的东西。
“罢了罢了,我跟你一起去吧。”谢川柏看向广白,“你来吗?”
“剑在你手里,我能不去么?”广白反问道。
谢川柏暗笑,这厮的本体在他手里,他去哪儿,广白就得跟着去哪儿。
他忍住肚子里的笑,说道:“那咱们走吧。”
说完之后又一把将陶然拉到了他的身后:“你是我们三个里面看起来最容易被妖怪抓走的,还是躲在哥身后,让哥保护你吧。”
陶然乖乖地站在他的身后,不置可否。
广白迈了一步走到最前方:“你们两个都呆在我的身后。”
广白首先踏上冰河,抬脚使劲跺了跺冰面,确定冰块足够厚实之后,才让身后的两个人也走下来。
走到河尽头,他们看到了那个发出红光的洞穴,感觉到一股凛冽寒意扑面而来,直直钻入骨子里面。洞口被一道泛着冰蓝色光芒的真气壁阻隔,里面的情景模糊不清。
陶然上前,举起七星幡在地面上敲了敲,然后捻起一个手诀,闭上眼睛念了一句什么咒文,接着数道白光从幡头的莲花处倾泻而出,缠绕成一个小型龙卷风的形状,携带着一股清新而沛然的力量,向着真气壁卷了过去。
真气壁没有产生任何变化,龙卷风自行消散在了空气中。
陶然的脸上却是露出了喜色:“太好了,用‘不周千风’破不开这个结界,说明结界不是由黑暗元素之力织成的,里面应当没有什么邪灵。”
“……破不开结界还这么高兴是想闹哪样啊。”谢川柏轻敲了一下陶然的脑袋,然后回头看着广白,“阿白,我看这结界让人感觉凉飕飕的,你不是会火系咒术么,烧烧看呗?”
陶然自觉地退后,广白走到结界前面,沉声道:“你们离我远些。”
确认谢川柏和陶然都已经退到安全范围内以后,广白放了一把紫色的灵火,把真气壁烧出了一个大洞。
两人在后面同时给他竖了个拇指。
“我白棒棒哒。”谢川柏道。
真气壁的那边是一个逼仄的洞穴,洞穴中央放着一块约一米长的玉石。那玉石莹润细腻,通体泛着红光,上面躺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
白胖团子正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不哭也不闹。它雪白的皮肤泛着一种剔透的光泽,肉嘟嘟的脸颊不带一点血色,却丝毫不显病态。
陶然蹲下|身来细细打量着这个团子,见它唇红齿白,雪肌冰骨,煞是好看。
“是你在喊我们过来么?”
他轻轻地问了一声,然后伸手戳了一下小团子的脸蛋。
“……唔!”
他的指尖在触到团子的皮肤的时候微微一痛,然后结起了一层薄冰。
白胖团子忽然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眨巴了几下,又骨碌碌转了一圈。
陶然见它醒了过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只觉可爱得紧,忍不住再一次把手伸了过去。
团子盯着陶然看了一会儿,举起肉呼呼的小手,怯生生地戳了戳陶然的手心。
陶然彻底把持不住,抱起团子就是一通揉捏。
“阿然,你悠着点儿……”谢川柏不放心地说道。
陶然像是上了瘾一般,抱着那团子不放,揉揉脸颊,戳戳肚子,又站起身来抱着它转圈儿玩。
谢川柏骇然:“卧槽你嗑药了?”
就在陶然想去蹭蹭那团子雪白的脸颊的时候,小团子周身突然大爆白光,陶然被闪瞎了眼,抬起一只手去挡,下一刻就发现自己另一个臂弯里面的重量也消失了。
他一惊慌,往后一个趔趄,不小心跌坐在了地上。这一下钝痛还没有缓过来,他的身上好像又突然压上了一件体积颇大的东西。
谢川柏和广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白光消失之后,陶然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皮,发现自己被压在了一个人的身下。
他定睛一看,趴在他身上的是一个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扎着个十分精神的高马尾。
少年两只手撑在陶然的脑袋两侧,一使劲便把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陶然这才看清楚了他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