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诏书,我让他杀了楚邵云,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
在别宫逍遥了两日,自第一个池泡到第二十三个池,从早泡到晚,泡的我皮都起皱了,除去少了段涅,一切倒还挺惬意。
“安澜。”晚间,我将年轻太监叫到跟前。
他笑得像朵花,屁颠颠跑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今天晚上无论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许踏出房门一步,吩咐下去,所有人都一样。”
“这……奴才也要吗?”
“所有人。”我说。
他跨下脸,纠结道:“那陛下谁伺候?”
我故意表现出不耐,斥道:“寡人有手有脚,没了你们一个晚上还活不了了?”
他吓得不敢发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下去!”
这回他不敢再磨蹭,道了声“是”,忙不迭躬身退下。
人都清光了,我独自在座椅上坐了一阵,直到子时,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起身走到内室,从墙上取下一把装饰用的黑鞘长剑。
这剑虽是挂在墙头做辟邪之用,但开了刃,还是十分锋利的。
我缓缓将其抽出,剑刃与剑鞘发出一阵金属的摩擦声,转眼寒芒四射。
用这把利刃抹脖子,半柱香内我就能去见阎王爷了吧。
我摸了摸喉咙的位置,想象着等会儿此处将要经历的剧痛与窒息,不禁寒毛倒竖。
但自尽总比被楚邵云杀了好,前者起码由我自己掌控,还能说是我自愿死的,与人无尤,后者却是实打实的被动了。
我双手握剑,横在颈边,正要闭眼用力,忽闻梁上有异动。
我倏地抬头,变换剑势,厉声喝道:“谁?”
从房梁上,照不到烛火的阴影处,骤然落下个人来。轻灵无声,犹如鬼魅。
再看那张脸,竟是与我一模一样!
我惊骇当场:“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易容成寡人的模样?”
来人唇边露出抹颇为邪气的笑来,让我觉得甚是眼熟。
“陛下莫慌,是小人。”
我一下认出这是甲巳的声音,再看他右眼,果然有一点白色——据闻这是他当初效忠段棋绑架白三谨时,被对方刺伤的。
他虽道明身份,我却未能放松下来:“你为何躲在寡人的房梁上,还做这样一幅易容?”
甲巳用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笑道:“这一切本可以在陛下的睡梦中结束,绝不会惊动到您,可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陛下竟选择在今晚赴死。紧急之下,小人也只好提早现身了。”
与他说话间,突然整座别宫嘈杂起来,外头隐隐有火光移动,像是闯进了不少人。
甲巳看了眼紧闭的门窗,眼里闪过凌冽杀意:“看来他们来了。”
我只觉得混乱不堪,心中又有某种预感,昭示着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甲巳抬脚就往门口走去,我一把拉住他,问:“等等,到底怎么回事?”
“此番皆是主公与国师的安排,陛下可在事后询问他们原委。现在,允许小人去为陛下缴清叛党。”他不费半点力气地轻轻一挣,便脱离了我的桎梏,身形一闪,已到了门边。
我呆呆看他顶着我的脸走了出去,一时难以回神。
第43章
“昏君,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
屋外有人声响起,我悄然走到门边,从缝隙中往外看,发现屋外多了许多手持火把之人,而被他们围在正中央的,一个是甲巳,还有个大半夜也用幂蓠遮身,俨然便是这群人的头目。
“藏头露尾,你又是什么东西?”甲巳扮作我的样子已十分逼真,现下竟连声音也一模一样。
那掩在黑纱下的男子闻言发出一声怪笑,道:“我姓宋,是来报你当年阵前那一箭之仇的。”
“姓宋?”甲巳眯了眯眼,“你是宋甫的后人?”
“正是!”
我听得心惊不已,本以为今晚来的是楚邵云,没想到来的却是久闻大名的宋公子。而这一切似乎又都在申禄和段涅的预料之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甲巳道:“杀了我这天下也不会是你的,我一死,诸侯便会拥护我的儿子为帝。”
“这天下虽不是我的,也绝不会是你儿子的,别忘了你还有个正值壮年的兄长活着。”宋公子意味深长,伸出修长的手指撩起眼前的黑纱,露出真容,“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你死了,段涅才能自由,他巴不得你死在乱党手里呢。”
我双眸微微睁大,幂蓠下的脸,竟然是楚邵云!
一时脑中闪过诸多细节,只要将楚邵云的身份转换,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祭天大典上的器物,他作为国师的弟子,又在冬官处做事,自然能碰触得到。还有他脸上与我相似的泪痣,说不定也是他接近段涅的一种手段。什么渔民之子?这天下恐怕就没有楚邵云这个人,或者真正的楚邵云早已被他杀死,好让他李代桃僵。
“竟然是你!”甲巳震惊地盯着宋公子的脸,“你到底姓楚还是姓宋?”
“我原本姓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你只要知道我现在姓宋便可以了。”他冷笑道,“我宋云,今日便来取你这昏君的狗命!”说罢拔剑便向甲巳冲去。
以甲巳的功夫,对付宋云易如反掌,但他既然是扮成我的模样,自然是想要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将对方生擒的了。
眼看剑锋就要袭向甲巳,正在此时,一道人影跌跌撞撞扑进院子,见此情形脸色惨白,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陛下!!”
竟是违背了我的命令大半夜从奴仆院落赶来的安澜!
在场众人皆是被他这惊天一喊给镇住了,宋云的剑尖不由也停顿片刻,而甲巳等的便是这一瞬息。他五指如爪,以极快的速度握住剑刃,毫不费力地将之掰断,另一只手风驰电掣般扣住了宋云纤细的脖颈。
甲巳指节暴突,青筋毕露,经方才那一手,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双手中蕴含的巨大力量。
宋云不敢置信地瞪着甲巳:“你!”他似乎这才注意到不对,五官在火把映衬下逐渐扭曲,“你不是段姽!他人在哪儿?你为何要假扮他的模样!”
甲巳勾唇一笑,扣着他喉咙的那只手猛地收紧,宋云瞬间脸色涨红,痛苦不堪。
余下的一众人皆是惊骇非常,一中年人步出人群,冲甲巳道:“英雄手下留情,我们有几千人,你却只有一个人,这整座山都已被我们围住,你纵是有十条命也插翅难飞。我们要的只是狗皇帝的命,对其余人不感兴趣,你不若放了宋公子,我替他做主让你完好无损的离去,如何?”
“不如何。”甲巳将宋云拽到身前,幂蓠掉落下来,黑纱如雾霭一般在空中划过,再飘然落地。
那中年人没想到甲巳这样硬气,一点余地也不留,双眉紧皱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我不爱喝酒。”甲巳忽地抬眼看向夜空,态度轻佻不见半分紧张,“你们难道就没想过……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吗?”
我顺着他的视线朝空中望去,几乎是他话音刚落,远远便有一枚耀眼的火球边发出刺耳的哨声,边朝天飞去。
“火箭!”中年人脸色骤变,这显然是一发信号箭。
宋云也马上明白过来,怔怔看着那箭矢冲到最高处,犹如一只耀眼的火凤。
“他骗了我。”他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一种茫然与痛苦交织的复杂情绪。
很快,有一叛军惊慌失措冲进来,说山下突然来了几万精兵,看旗帜是尚地的军队,已将他们留在山下的人马团团围住,正气势汹汹往山上而来。
中年人倒吸一口冷气:“中计了!我们中计了!”他面目狰狞地环伺周围,最终将视线停留在宋云稍显稚嫩的脸上,沉声道,“宋公子,对不住了!”说罢下令将众人分成数十股,命他们即刻分头下山,好分散了逃离尚军的追捕。
他这是要将宋云丢弃了,就像丢一件器物,丝毫没有犹豫和不舍。
这些能上山来杀我的,应该都是叛党的精锐,而能越过宋云向一群精锐下达命令,他们却毫无异色,立刻便听从的,绝不会是简单角色。
我心头念起,见对方就要施展轻功逃离,也顾不得掩藏踪迹,推开门冲甲巳喊道:“宋云不过棋子,将那中年人拿下!”
甲巳眸光一利,迅速点了宋云穴道丢在地上,见虎贲卫已闻讯赶来,便飞身去追那中年人了。
“微臣救驾来迟,望陛下责罚!”虎贲卫统领跪下谢罪。
是我撤了他们的布防,调离了大半的人随段涅离开,今晚的事并不能怪他们。我让他起来,命他去向申禄汇报山上的情况,再叫他将方才被叛军打晕的安澜送回屋里医治,嘱咐完了这一切,最后看了眼倒在地上不能动也不能言的宋云。
“将他压下去,严加看管,回到藤岭立即交由狱城审问。”
宋云愤恨地盯着我,眼中透出浓浓的不甘与仇视。我只觉得好笑,他的世界顷刻间翻天覆地,我又何尝不是呢?
虎贲卫刚要领着他下去,我止住他们将宋云哑穴解了,问他:“照理说宋甫的儿子、孙子、就连玄孙都已被我斩杀殆尽,你自称姓宋,又为何叫段棋舅父?”
他瞪着我,咬紧了牙不肯开口,我冷笑一声:“掌嘴。”
虎贲卫一掌下去,他瞬间便是满嘴鲜血。
我睨着他:“再不说就割一只耳朵。”
宋云被打得一边脸颊迅速肿起,气焰立时矮了一截,含糊道:“我随母姓。”
我见他终于老实了,又问:“你为何会知道段涅在火曦岛上?”
“我不知道,是易先生……他从前为我舅父做事,他说岛上有仙药……说不定还有别的宝贝,就派人去查……没想到无意中发现凤王没有死。”他说得断断续续,唇角不住滴下血来,倒有几分可怜,“易先生让我伪装成……遭遇海难的少年登岛……还让我接近段涅……”
我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他脸上的泪痣,发现颜色不是黑的,反而有些发青,像是黥面。
“你脸上的痣也是故意点上去的?”
宋云垂下眼道:“是,为了让段涅心软……”
我冷哼一声,收回手,不屑道:“假的终究是假的,恐怕皇兄早已察觉宋公子的古怪,这才陪你演了这场好戏。”
他闻言惨笑出声:“是啊,原来他这一年待我的好……都是假的。”
我方觉他语气不对,就见他后齿微动,忙道:“不好,他要自戕!”
可等虎贲卫去掰他牙关时,一切都晚了,宋云口中涌出汩汩黑血,面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转青再转成了紫黑色。
“段姽,我在下面……等着你!”他用最后的力气,向我发出恶毒的诅咒。
我朝他投去怜悯的眼神,什么话也没说,看着他双目大睁着,一点点失去鲜活的光彩。
“带下去吧!”我摆了摆手,让人将宋云的尸体抬走。
我回到寝殿内,坐到桌旁,等着申禄和段涅上山。直到这时我才有点真实的感觉,原来段涅没有想要我死,原来他和申禄联手了,原来他不过是在宋云面前演戏。
可他为何不将这一切和我说呢?又为何要瞒着我呢?害我生出了这天大的误会,差点莫名其妙丢了命。
我正一个人瞎琢磨着,门外侍卫通报,说是国师来了,我连忙让他将人放进来。
段涅是一个人来的,我从座椅上站起来,忐忑地看着他。
他缓缓走进殿内,见了我,沉默着一言不发,先是将脸上面具摘下,露出一张结着冷霜的面容。
我一愣,视线瞥到他另一只手上拎着的两卷东西,立马龙颜大惊,简直要将一颗心蹦出嗓子眼。
“皇兄……”
他猛地将那两卷东西丢在我脚下,发出两声闷响,唇边露出一抹淡的不能再淡的笑来:“我真是好感动啊,段姽你长能耐了。”
“皇兄你听我解释……”
“我若要做皇帝,还轮得到你?”他完全不听我说话,自顾道,“你招惹了我,现在又要自己去死,天下间哪里有这种道理?”
他说这些话时明明十分平静,声音也不如何响,可我就是知道他已怒到了极致,甚至……要比当初知道我对他用缠绵那会儿还要生气。
“我本想为你将一切挡去,让你可高枕无忧坐这帝位,看来是我错了。” 他眉心浅浅拧着,说不清是真这样想还是一时气话。
我被他的语气弄得忐忑难安,快步过去一把抱住他,慌乱道:“皇兄,你别这样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偷听你和楚……宋云的谈话,更不该无端怀疑你、不信你。我不愿你有一点不悦,我……我只是想要你开心罢了!”
他的身体硬的就像石头,一直紧绷着,不见放松。我其实自己也是后怕不已,就差一点点,我和他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我哀求他:“皇兄,你要打要骂要罚都可以,但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段涅过了许久终于呼出一口气,身上的肌肉到这时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段姽,你记住,若你敢死在我的前头,我便生生世世不要再见到你。”
我眼眶发热,更加抱紧了他。
“好!”
过了片刻,我感到有一双手将我环住,把我牢牢拥进了他的怀里。
第44章
那易先生丢了宋云,仓皇而逃,最后却还是未能逃脱甲巳的手掌心。只是在追捕对方的过程中,甲巳似乎也受了不小的伤,让申禄终日忧心忡忡,回到藤岭后竟也不追着我问那两张诏书的事情了。
“易东寻罪该万死,臣将尽快拟定贼子罪状昭告于世,让百姓都知道祭天大典上发生的事并非天意,而是人为!”刑官一副恨不得将叛党扒皮抽筋的模样。
申禄立在一旁不言不语,我目光扫向他,他竟然也浑然不觉。
我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尚羽侯,你看如何?”
申禄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被身旁刑官推了把才回过神。
他连忙躬身,一字一句清晰道:“易东寻其罪当诛,臣恳请陛下将此人处凌迟之刑,以儆效尤!”
在场众人都有些被他这话给震慑住,凌迟如此重刑,我登基以来还未用过,真是看不出申禄是个这样心狠手辣的家伙。但一个数次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叛党魁首,的确不适宜让他死的太轻松,再三权衡,我还是同意了申禄的提议。
“那就秋后行刑吧。”我拍板道。
讨论完正事,一群大臣莫名其妙就说到立后的问题上来了,还说我子嗣不丰,对大夏社稷不利,强烈要求我扩充后宫。
之前我说天下方定,不考虑这些男欢女爱之事,他们信了,后来有了段辛,他们觉得我年轻,将来必定会有更多皇子公主,因此很是消停了一阵。但后来我完全闲置了后宫,两年间白了头发,再没有子嗣的动静,他们便又开始急了。
特别是那几个大氏族,整日卯足劲儿往我面前塞人,弄得我烦不胜烦。
立什么后?扩什么后宫?别说我硬不起来,就算硬的起来,我也不可能做对不起皇兄的事啊!
“此事年后再议,没事就散了吧。”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人都打发了,完了就去麟趾宫找段涅。
自别宫回到藤岭后,他虽对我不再动气,日常也没有冷言冷语,但我总是觉得他还是心里有芥蒂的,只是这件事他也有错处在,才不好单方面冲我发脾气。
我与他,说不清是谁迁就谁,但在这段关系中,为了不再做出伤害对方的事,我们的确都在努力改变自己的脾性。
到麟趾宫的时候,段涅正在午睡,我轻手轻脚走近他,见他在塌上睡得安然,忍不住便想轻薄于他。视线一瞥,却不小心瞥到他随意放在塌边自然垂落的手掌,露出的那截手腕上,有一条鲜红的线,一直延伸到袖子里。
我眸色一凝,知道这绝不是好东西,也不管会不会吵醒对方,抓住他的手腕便放到眼前细细观察起来。
段涅理所当然被我吵醒,却也不急着收回手。
“这是什么?”我蹙眉问他。
他躺在塌上,睁着一双星眸,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低哑:“中毒了。”
我手一颤,差点没跳起来,要不是段涅万万不会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他如此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我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怎么回事?可有找太医看过?你为何都不与我说?可是那宋云对你下的毒?”我炮语连珠,心里乱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