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又想出什么新招儿来折腾他了?胤祺口中称谢,顺着他的力道起了身,忍不住暗自揣度着这些个十五岁以下级别的少年宫斗选手,顶破了天究竟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
虽然是一派兄友弟恭亲睦友善的表象,胤祺却无疑看得很清楚——太子根本就没有一点儿要训斥巴白的意思,或者再说的直接点儿,这个巴白只怕又是叫太子指使着来碰瓷儿的。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盘算着什么主意,又打算怎么来整治自己?
正纳着闷儿,今日的尚书房师傅已缓步走了进来,众阿哥也是纷纷回了位子,对着这一位师傅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问好。胤祺跟着兄弟们一起拱手,竖起耳朵留神听了听,只听着了这个师傅姓刘。他仔仔细细地想了一圈儿,却也没想起来康熙朝有什么姓刘的能人,看来这一位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讲郎罢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一位新师傅的来历出处,那刘师傅已便已将目光投向了他,微蹙了眉淡淡道:“五阿哥这是怎么了,为何弄得满桌满身都是墨汁?”
上来就能叫出自个儿的排序,看来是早就计划好的。胤祺心里略沉了沉,一拱手刚要答话,太子边上侍立着的巴白却忽然跪在地上,大声抢话道:“回师傅的话儿,是昨日学生不懂事儿,冲撞了五阿哥。今日学生正打算从五阿哥身旁过去,五阿哥却忽然对学生动手,我二人便扭打了几下,不慎碰翻了笔洗……”
“胡扯!”
胤祺还没什么反应,一边儿的七阿哥胤祐却已听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尖声道:“你这狗改不了吃屎的奴才!竟敢满口的胡言——”
“七阿哥!”刘师傅的语气忽然严厉了几分,不由分说地打断了胤祐的话,“学堂之上,不得出此污秽之语!七阿哥的圣贤书,难道一个字儿都没读进去吗?”
胤祺和胤祐的桌子是挨着的,此时却也是忽然抬手,在桌子下头按住了这个弟弟,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他早就知道今儿这刘师傅准是对着他来的,谁掺和进来谁倒霉,犯不着叫胤祐也搭进来,跟着他一块儿平白的被人折腾。
那刘师傅见胤祐不再起刺儿,便又收回了目光,轻抚着胡须威严道:“巴白,七阿哥既然说你是一派胡言,你可有辩解之语?”
“刘师傅,巴白这话确实是假的。”
太子忽然开口,却叫这一屋子的阿哥们都险些惊掉了下巴——他们这位从来都恨不得拿着下巴看人的太子,何时起竟也会向着他们这些个兄弟说话了?
“哦?”刘师傅双眉微微一挑,却是恭敬地冲着太子拱手道:“请太子赐教。”
“那时孤也在场,恰巧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二人并非是扭打时把笔洗碰翻的。”太子背负了双手缓缓开口,目光落在胤祺的身上,唇角忽然勾起了个冷漠的弧度,又接着不紧不慢地淡淡道:“是五弟怀恨在心,趁着巴白走过去的时候忽然出手,想要把笔洗推翻在他身上。却不想出手时不小心碰着了桌子,反倒将那笔洗打翻在了自个儿的桌上……”
胤祺目光微微一跳,唇边忽然勾起些讽刺的笑意来。却还不等他开口,胤祐便又忍不住跳了起来:“一派胡言!明明是那巴白怀恨在心——”
“七阿哥!”刘师傅忽然厉喝了一声,语气已是十足的严厉压迫,“太子明明已将事实说明,七阿哥却仍这样向着五阿哥说话,甚至还敢顶撞太子殿下——看来是想要陪着五阿哥一块儿受罚了?”
“老七,消停会儿。”
胤祐一梗脖子还要说话,胤祺却已一巴掌按在他的头顶,使了些力道迫着他坐了下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才淡淡拱手道:“胤祺行为无状,愿受责罚。胤祐因与我交好,一时急切,亦是一片赤子之心情有可原——这责罚,就由胤祺一块儿代受了罢。”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淡,淡得仿佛不带一丝温度。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千夫所指的少年时代——他孤身一人被绑在耻辱柱上,每一个人都在津津乐道着那些子虚乌有的丑事,都在信誓旦旦地传播着那些捕风捉影的言论。那是他头一次见识到失去道德约束时语言所具有的可怕力量,无所谓道理,无所谓真相,那些语言可以轻易地摧毁一个人的全部根基,可以彻底将他扭曲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而他却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任何一次挣扎和解释,都只会换来更严峻的暴风骤雨。
他早已学会了如何在这样的残酷人性之下挣扎求存,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的那个风光无限的影帝。或许是那一次绝地反击之后他的路越走越顺,亦或许是重生以来他总能轻易得到自个儿想要的东西,他早已习惯了这一份由实力和地位所保证的公平,甚至因此而渐渐淡忘了这样丑陋的手段,渐渐忘记了那些可以轻易将他踩进泥淖里去的人,如果真想要折腾他,是根本用不着跟他讲什么道理的。
一直觉得这些个人的手段太过幼稚,却始终没能意识到——幼稚的人其实该是他才对。这不是他早已混的如鱼得水的现代,而是主子奴才等级森严的大清朝,没有人会和他讲道理,甚至没有人在乎事实和真相。只要他们想要,他们就可以轻松地信口雌黄,甚至可以轻易的便叫那所谓的事实,彻底变成他们想要的那个样子……
“巴白乃是太子伴读,五阿哥与之冲突,是为对太子不忠,与人结怨而意图报复,是为对他人不恕。小小年纪出手如此不知情重,是为待臣下不仁,暗中指使七阿哥出头,是为待兄弟不义。如此不忠不恕不仁不义,必得重罚,以示惩戒。”
胤祐听得双目通红,不住地喘着粗气,拼命想要站起来反驳。胤祺却始终死死按着他,微俯了身淡淡笑道:“他刚说了忠恕仁义,你要是再站起来替我说两句话,信不信他还能把剩下的礼智信给我编出个由头来?”
掌下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忽然绷得死紧,又一分一分地慢慢软下去。胤祺望着身旁不住颤抖着的弟弟,心中忽然有些发酸,却又迫着自个儿必须要狠下心来,叫这个孩子好好的看清楚这一切,彻底学会在这深宫里头生存的规则,就像——他的那几个哥哥们一样。
胤祺定了定心神,下意识看向沉默地坐在一旁的胤禛——胤禛竟也正在望着他。他甚至能看清楚那一双黑沉的眸子里头燃烧着的火焰,那双眼睛里有歉疚,有不忍,有挣扎,可无论里头混杂了多少太过繁复的情绪,胤禛却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的身体僵硬而佝偻,仿佛已被某些太过沉重的负担所深深压垮。
——这样却也就足够了。胤祺忽然冲着他微微一笑,眼里是一片澄澈坦然的柔和。现在任何一个人再站起来,都无疑只会叫那刘师傅更加的针对他,也会叫太子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胤禛的选择无疑是最理智也最正确的,什么都不做才能真正帮到他,而那一双眼睛里的愧疚与挣扎,就已是对他最好的安慰了。
“……按例,当罚戒尺二十。既然五阿哥有心要替七阿哥受罚,便再加十下,共三十下——念在堂上还有阿哥年岁尚幼,还请五阿哥至后堂受罚。”
总算熬到刘师傅把惩罚说完,胤祺心里头却是忽然一松,忍不住暗自失笑——到底是受前世那一次的影响太深了,还当是多大的事儿呢,结果就是挨上一顿打。前世他可是长在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这一套理论为经典的一代长辈的淫威之下。老院长虽然关心他们,该揍的时候却也绝不手软,学校里老师打手板踹屁股更是常见,甚至连罚跪顶水盆的都有,尤其是淘气点儿的男孩子,早就被打得皮实了。这三十下戒尺,咬一咬牙也就过去了。
翻过了心里的那一道坎儿,胤祺的心态也很快跟着平复了下来。这一次是他对这大清朝的生存规则认识得还不够充分,一不小心着了那小屁孩的道儿,日后再想用这种幼稚的手段折腾他,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只希望太子这么折腾他一次,心里窝的火儿也就散的差不多了——总归他也是答应了梁九功的,既然惹不起这么一尊大佛,日后自然是能绕着走就绕着走,不能绕着走创造条件也要绕着走。努力将透明路线贯彻到底,他就不信这小破孩子能记仇记上一辈子去。
第31章 戒尺
“刘师傅,主子有错奴才理当代罚——阿哥年纪还小,奴才愿替阿哥受罚!”
胤祺正要往后堂走,边上的来喜却忽然扑跪在地上,带着急迫的哭腔大声开口。刘师傅瞥了他一眼,眼里隐隐带了不耐之色,淡声开口道:“这是专门责罚皇子阿哥们的戒尺,又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太监受得起的?”
来喜闻言不由怔住,胤祺却已俯身去拉他,温声安抚道:“别胡闹了,就是打上几下,没什么打紧的。”
来喜却依然不肯起身,反手把胤祺拦在身后,重重磕在地上大声道:“那就请师傅换了板子,要打几下奴才都挨着,只求饶过我们阿哥——阿哥身子弱,前儿太医又亲口说过伤了根本,实在挨不住师傅的戒尺啊!”
刘师傅的目光忽然微缩,眼里也闪过些许迟疑。若是这小太监说的不差,那五阿哥真是身子不好,万一打坏了,就算有太子爷跟索家护着,只怕他也少不得要倒霉……
“五弟身子弱?”
他尚在犹豫间,太子却忽然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孤见他活蹦乱跳的,看着也是面色? 烊笊裢昶悖翟诿磺瞥瞿亩肆烁尽础?br /> 太子说到最后已是一字一顿,语气竟已隐隐带了些寒意。刘师傅猛地打了个冷颤,再不敢动什么心思,只是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这是阿哥们读圣贤书的地方,容不得你这奴才多话!若是再敢妄言,就陪着你家主子一块儿受罚!”
胤祺一阵头痛,一把捂了来喜的嘴往后一拖,顺手扔给了胤禛,冲他使了个帮忙把人看住了的眼色。这一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光明正大,连着刘师傅和阿哥们都被这样理直气壮的袒护震得有些发懵,胤祺却已略一拱手,面色淡淡地道:“胤祺甘愿受罚,还请刘师傅就莫要再攀这个咬那个的了。”
他早已看出这刘师傅绝不会对着他留手,总归也是逃不过去,却也就无所谓是不是撕破这一层脸皮了——太子他动不了也不想动,可这么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就算只是被人家当枪使才敢对着他出头,他却也不介意在忍过这一次之后,好好的教一教这家伙到底该怎么做人。
“放肆,实在放肆……”
刘师傅被气得脸色涨红,手也不住的抖着。胤祺却已懒得再多理他,负了手缓步向后堂走去,只在经过他身旁时又淡淡加了一句:“刘师傅走夜路的时候小心些。亏心事做得多了,可是要撞鬼的……”
明明只是个六岁的孩子,面容尚且稚嫩,声音也是清脆的童音。可那一双眼睛却仿佛携着千钧威势,无喜无怒地淡淡瞧着他,那里头的清冷淡漠,简直像是只把他当做了个臭虫老鼠一般。看不见半点儿恨意,只有不屑一顾的蔑视跟厌恶。
刘师傅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忽然煞白。
这样可怖的气势,他甚至在太子身上都不曾见过——只在一次万岁爷震怒的时候,他混在跪了一地的大小官员里头,隐约地瞧见过那么一眼。那一眼叫他连着做了好几宿的噩梦,也是他头一次真真正正的认识到,这真龙一怒,他们这些个虾米虫豸,几乎只在随手翻覆间,便可被那真龙的余威灭成齑粉。
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般可怖的真龙之威——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阿哥身上?
刘师傅跌跌撞撞地撑起身子走了两步,那清冽的童音却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着。诡异的寒意忽然笼罩了他的脊背,他确实是记得的,这一位五阿哥可是传说中的“鬼眼”,莫非当真是那十殿阎罗王转世,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滔天威势?他今儿这戒尺要是真打了,会不会转头就被那小鬼儿索了命去?
正胆战心惊间,太子却忽然轻敲了两下桌面,微蹙的眉眼间已带了淡淡的不耐。刘师傅这才猛然惊醒,他一家子都牢牢捏在索相手里头,就算这么个小阿哥真是哪方神鬼转世,他也只能彻底的忠于太子。如若做得不合这位小主子心意,用不着什么小鬼儿,索家的那位就能把他像块烂肉一样踢出去喂狗。
人永远要比鬼更可怕。刘师傅狠了狠心,终于还是朝着太子微微一点头,大步向着后堂走去。
尚书房的戒尺是特制的,两尺长寸许宽,虽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却能看得出显然极坚韧。胤祺望了一眼那把带着显著的游牧民族彪悍风格的戒尺,忍不住咧了咧嘴,却还是掸了袖子,挺身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单膝跪下。
尚书房的师傅们虽然有资格管教皇子,却是受不起这一跪的。就算胤祺现在依然只是个白身的小阿哥,要跪也只能归这天、地、君、亲,即使康熙朝已是大清史无前例的尊重师道,皇族的尊严也依旧是不容有丝毫冒犯的。
那刘师傅自然也不敢受这一跪,双手捧了戒尺,向乾清宫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老夫为警戒五阿哥,请动此戒尺,小惩大诫,以证先哲正道仁心。”
这清朝的体罚也与前朝不同,并非是打手板,而是打在肩背之上。这本是因为满人游牧射猎为生,双手需拉弓引箭、挽马扬鞭,所以才格外金贵,不能轻易损伤。如今虽已入主中原多年,舍了那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的粗糙生活,诸多习惯却也依然保留了下来。
胤祺一言不发地跪着,任凭戒尺狠狠地落在脊背上。和那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儒张英老先生不同,这刘师傅是汉八旗出身,身上是有功夫的。这戒尺虽然是隔着衣服打在背上,可每落一下,背上就是火辣辣的一片,显然是使了十足的力道。
戒尺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挨过了二十余下之后,胤祺的身子终于不堪重负地一晃,单手撑在了地上。明明是寒冬腊月,他额间却已满是冷汗,贴身的衣物也已被汗水彻底浸透,只觉着身上一阵冰冷一阵滚烫,喉间却是不住泛着灼烫的气息,叫他忍不住呛咳得弯下了身子。
这下就算不用胤禛提醒,他也知道自个儿是彻底的烧起来了。刘师傅却也已发觉了他的异样,既担忧着真把这么个人小体弱的阿哥打出什么好歹来,又带着方才受惊的余悸,最后的几下也不敢再使什么力道,只是草草地挨了几下身便扔了戒尺,退了两步一拱手道:“惩戒已毕,请五阿哥用心将《论语》抄录一份,以正心志。”
居然还有罚抄课文这种压箱底的手段。胤祺颇有些无奈地暗暗翻了个白眼,暗道这几百年来折腾学生的手段竟都没什么长进,一边撑着身子缓缓站起。
高烧的滋味儿他并不陌生。前世发着高烧去参加综艺节目,上蹿下跳地笑闹了两个小时都没叫人看出异样来,如今也自然没什么难熬的。
胤祺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着眼前的黑雾缓缓消散,调整好呼吸,仔细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却也不去看边上站着的刘师傅,只是微垂了头淡淡道:“今儿刘师傅栽培胤祺的心意,胤祺没齿难忘,他日——必有厚报。”
原本清澈的嗓音因为咳嗽和高烧而带了几分沙哑,配上那凭空生出无尽威势的冷淡寒意,竟是叫刘师傅猛地打了个哆嗦,连着退了两步,脱力般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迈着有些发飘的步子回到了书房,就见着一屋子人都伸着脖子朝他看过来。太子眼里的轻蔑得意,大阿哥和三阿哥眼里的淡淡余悸,胤禛的担忧愧疚,胤祐的紧张关切,几个小阿哥的畏惧胆怯……一屋子形形色色的众生相落在眼里,他却只是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缓步回了自个儿的位子:“来喜,过来把墨磨了。”
桌子上原本的一片狼藉早已被清理干净了,胤祺定了定心神,又铺开一张纸,提起笔认认真真地开始抄《论语》。那刘师傅不过是个被人家打出来的幌子,还不配叫他放在眼里,但这些惩罚却是太子的意思。他既然不愿叫太子继续针对他,自然得老老实实的把这一次的惩罚做了全套才行。
《论语》的字数并不算少,一上午根本不可能抄完。到了下课的时辰,太子终于施施然起身,缓步走到胤祺面前,抽出他手中的笔随手把玩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冲着他淡淡笑道:“五弟,这一次的教训……可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