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期限的第一天已经过去了,苏泽浅用屋后的井水冲了个澡,结束了一个阶段的训练。忘川水的洗精伐髓加上莫洵的那口生气,让他丝毫感觉不到疲惫和饥饿,整个人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晨光初吐时,年轻人把自己洗刷干净,往前厅去找莫洵,绕了一圈没看见人,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找什么呢?”
黑衣男人坐在屋顶上,离屋檐极近——稍微动动就会掉下来的距离,男人怀里抱着只白色的胖兔子,胖兔子嘴里嚼着绿色的草,两只前爪递送,三瓣嘴嚅动,草叶飞快消失。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兔子的长耳朵动了动,转过脑袋望向苏泽浅。
年轻人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草团,那是莫洵刚刚为了引起他注意往他脑袋上丢的。
苏泽浅看莫洵:“找你。”
莫洵:“找我做什么?”
“没事。”苏泽浅抬着头,因为直射的阳光眯着眼睛,“习惯。”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我习惯找你了啊。
相同的意思,从少话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昨天本别时的气愤因为苏泽浅的话而消散,但莫洵依然不快,牙痒痒:“这习惯要改,我杀人如麻滥杀无辜,你不喜欢。”
假惺惺的咬牙切齿,几乎算得上阴阳怪气,实打实的一句调.戏。
苏泽浅实在说不出“我喜欢你”这句话。
听莫洵打机锋多了,苏泽浅耳濡目染练了出来:“你让我跟着你,你要负责。”
莫洵笑:“哟,又不叫师父了?”
男人怀里的兔子震惊,它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肥兔子暖烘烘的,一身软毛,手感极好,莫洵抱着它就像抱着个奢侈的热水袋,无意识的一下一下抚过它的后背。
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东西的兔子连草都不敢嚼了,彻底僵硬。
莫洵抱着兔子从屋顶跳下来,黑袍飞起,仿佛展开了一片夜色。
黑衣男人落在苏泽浅面前,仔细端详。
苏泽浅静静站着,任由他看。
兔子逃命似的蹬出去,蹭蹭跑远,躲在草丛里大嚼特嚼,安慰自己受到惊吓的小心灵。
莫洵看了好一会儿:“我只知道洗精伐髓会改变人的身体,难道还能改变人的性格?我觉得你怎么变得……越来越……胆大了呢?”
莫洵想说的其实是没脸没皮,但看着苏泽浅冷淡精致的脸,到底觉得“没脸没皮”这个接地气的词不适合他——即使是开玩笑。
苏泽浅确实变了,如果是从前——就是几天前,被莫洵这么盯着看,他肯定会脸红,但现在,莫洵面前的年轻人十分的镇定。
苏泽浅:“你教得好。”
反将一军。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莫洵要问个明白,他的话说得很直接,“我不需要身边跟着一个不情不愿的人。”
苏泽浅说:“是我太弱。”
如果他足够强大,就不会被拖入鬼王幻境,莫洵就不用来救他,黑衣男人不会受伤,而那些天师们,或许就有活命的机会。
“如果以我为标准,你恐怕还要弱上很久。”
“我会变强。”年轻人倔强地看着莫洵,眼中是不屈不挠的光。
人和仙之间的距离犹如天堑,作为想被超越的对象,莫洵哭笑不得,他舍不得去打击苏泽浅,心底也有那么点期望——或许真的能有奇迹呢?
突然间,一团白光贴着地面飞过,灵活的跳起来,扑到青色法阵上,重力撞击,青光水波般荡漾,而球?3 兔子蹦跳着去够半空中的字,莫洵伸手把它捞进怀里,白团子一双黑眼睛——红眼睛的兔子其实不多——盯着苏泽浅看了两秒,才转到文字上。
莫洵在兔子背上摸了一把,完全是顺毛的动作:“你准备开什么价?”
心广体胖的兔子安稳的窝在莫洵怀里,抬起两只前爪,在空中点点戳戳,一个个字符成型,填进代价栏里,殷家全然展开,它也不掩饰,首先一条条件是殷家帝流浆只能取半瓶,其余的全部归它。
第二条,便是提供帝流浆消息的价格了。
看见兔子提出的要求,莫洵和苏泽浅的脸色都僵了下,它填的是一百万人民币。
莫洵在鬼王幻境中问李木的“天师有钱”是随口说的,但事实上天师确实有钱,和法器、符箓,种种珍惜材料相比,钱是相对廉价的东西。
兔子的要价在懂行的人眼里简直就是个玩笑。
不过莫洵没有提醒的意思,开心就好嘛。
男人挺好奇:“你为什么要钱?”
还没化形要钱干嘛?
兔子条理清晰:“钱可以买零食!”
苏泽浅:“它……它会说话?”
话出口了,他才意识到在乐斋时已经听过兔子说话了。
兔子才不理会这个不知道怎么定义的人类,继续对着莫洵说:“零食种类太多,写起来太累,而且直接用零食做代价太、太不正式了!所以我要钱!”
“一笔大钱!”
莫洵笑笑,把兔子放下:“果然还是个小家伙。”
放下兔子莫洵直起身来问苏泽浅:“想去看看帝流浆长什么样吗?”
苏泽浅想,但是:“离开这里没问题吗?”
人间的万里山河,于莫洵而言,不过是一个瞬间就能走完的距离。
黑衣男人笑:“不怕,师父带你飞。”
第七十章
殷坊得到消息说有山里人接了单子,先是很高兴,然后等他看见接任务的是谁……是什么时,很愤怒。
白色的肥兔子耳朵都竖了起来,怒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英俊的兔子么!”
带着苏泽浅躲在附近树上的莫洵听见这话觉得好笑:“它在我面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苏泽浅:“正常。”
莫洵:“那你在别人面前时和在我面前时有什么不一样?”
苏泽浅:“……一样。”
莫洵拖长声音:“哦?可我觉得你仿佛深有体会啊?”
苏泽浅:“你在人前人后也是两个样。”
莫洵:“唉哟,越来越习惯不喊我师父了嘛。”他反击道,“你难道希望我对你对别人都是一个样?”
苏泽浅不说话,只是盯着莫洵看。
莫洵:“……啧。”
做师父的扭过脸,徒弟嘴角一扬。
肥兔子石破天惊的一吼让场上静了静,殷坊按捺脾气,蹲下身,尽可能礼貌的问道:“你真的能找到帝流浆?”
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将近第三天了,他没时间了。
兔子鼻子抽了抽,三瓣嘴跟着一动,珍珠似的黑眼睛在殷坊身上某处停了下,然后继续在它狂霸拽的大道上撒丫子狂奔:“你是在逗我吗?月兔会找不到月之精?”
兔子目光的停顿让殷坊心中一紧,他相信它的话了:“麻烦带路。”
莫洵这边收到了兔子的传音,殷坊身上带着帝流浆,一整瓶。
所谓的一整瓶是方士装丹药的小瓷瓶,随便往身上哪个口袋里一揣外面根本看不出。
莫洵让兔子装作不知道。
殷坊是真的赶了巧,白兔子呆在榕府就是因为知道这天晚上会有帝流浆降下。虽然它长得太像面团了些,但作为月兔的本能还在。
玉兔捣药。
帝流浆是一味重要药材……当然对于广寒宫原住民来说,不算太难得。
月之华从天而降,受各种因素影响,降落地点并不固定,胖兔子只能给出各范围,那范围对于私下行动的殷坊来说太大了。
好在他的私下行动让李林有了帮忙的理由。
炼器师法器一出,整个范围都被囊括。
兔子圈出的范围不在仙气缥缈的深山老林,在城市里,很靠近榕府的地方。那一块儿的居民因为榕府的关系全部被迁走,更方便了他们行动。
帝流浆的收集非常顺利,月至中天时,如同水溢出碗沿,淡金色的液体从弦月的凹陷处滴落,李林布下的阵法当即给出反应,殷坊循着指示到达位置,用瓷瓶接了从天而降的液体。
苏泽浅闻到了一股桂花味,非常香甜。他视线一瞥,却看见莫洵侧头微微往后,像是在躲避这个味道。
苏泽浅:“不喜欢?”
莫洵的回答让苏泽浅惊讶:“我会醉的。”
莫洵千杯不倒,却碰不得帝流浆,完全是沾唇即睡。
他是真的受不了,就这么闻了下味道,脸上就现了红色:“走吧,咱们先走一步,他们肯定马上就过来了。”
说完话,莫洵意识到这样不太好,是自己问苏泽浅要不要来,来了却这么急吼吼的要带人回去。他眨眨眼睛保持清醒:“还是你再看会儿?等他们搞定了,你和我说一声,我再来接你?”
“已经看见了,”苏泽浅推了推莫洵,“我们走吧。”
几步路的距离,莫洵带着人回去,一个眨眼的时间都不用。脚踩在榕府正厅外的回廊上,帝流浆的桂花味带来的醉意还没退去,男人把头埋在苏泽浅脖子根,深深嗅了嗅。
苏泽浅汗毛都竖了起来:“干什么?”
莫洵:“醒酒。”
苏泽浅结结巴巴:“我、我身上有什么刺激性的味道吗?”
“有啊,”莫洵道,“我喜欢的味道。”
苏泽浅:“……”
就在莫洵刚醒了酒的时候,殷坊就跨进了榕府大门。
苏泽浅想在法阵中给他开条路出来,却被莫洵阻止:“让他绕会儿。”
苏泽浅:“为什么?”
莫洵:“你脸红。”
苏泽浅:“……”
“你说你这样出去,别人会怎么想?”
简直是恶人先告状,苏泽浅忍无可忍:“还不是你害的!”
莫洵振振有辞:“我可是要给殷商动脑部手术的人,能醉酒上岗?”
苏泽浅:“……”他服了。
“帝流浆。”殷坊把瓷瓶递出,“能治好殷商的人呢?”
莫洵隐在苏泽浅身后,不现身,只发出了声音:“殷商人呢?”
殷坊皱眉:“谁在说话?”
莫洵道:“你没必要知道,再问一遍,殷商人呢?”
殷商在祥福寺,随着时间的流逝,心魔愈盛,根本没法把人带来。
“谁去殷商意识里?”
殷坊回答:“我。”
殷坊的决定李家父子也知道,李林劝过他:“你可想好了,如果你也陷进去,你们这脉就绝了。”当父亲无能为力时,不会有人再为殷商奔波,殷坊一旦失败,失去的便是父子两个人的性命。
一边的李木想说什么,被李林制止,不修边幅的男人对着自己儿子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殷坊没在意李家父子的互动:“除了我没有合适的人了。”
他掏出了藏在衣服里的帝流浆。
李林的脸色当即变了:“你偷出来了?!”他转头瞪自己的儿子。
李木低头,不说话也不认错。
“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你们父子两个相互通个气吧。”殷坊长叹道,事后得知,无论如何都来不及阻止,也就无所谓罪过。
“一个给了我隐匿法器,一个和我一起去取了新降下的帝流浆。”
李木抬头回瞪老爹:“你居然瞒着我!”
“你个兔崽子不也瞒着我!”李林一巴掌呼过去扇在李木脑袋上。
都是为了对方好,不想把对方拖进殷家的漩涡,但如果一直不说开,或许就会因为互相维护而漏了陷。
殷坊盗取家族帝流浆的事情不可能瞒得住,和榕府又交易了一次的消息肯定也很快就会传开,他家主的位置必然不保,到时候帮了他的李家父子也会被攻讦。
“对个口供,好好把事情掩盖过去吧。”殷坊没力气为李家父子操心了,但他给出了承诺,“之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是承情的意思,但话说得极不祥。
殷坊走后,李木李林大眼瞪小眼了好久,做父亲的又是一巴掌:“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你到殷商的心魔里去?”
李木当时确实是想说这个,但现在他不敢说了——他想着兄弟,却忘了父亲。
莫洵不会去管这些弯弯绕绕,交易成立,殷坊说殷商在祥福寺,那么他就去将人带过来。
走出封印了许多法术的榕府,撕开空间,一步踏进,一步迈出,了然的禅房即在眼前。
僧舍建在花木掩映处,禅意袅袅,金光耀耀,可那金光中掺杂着丝丝黑气,冬日草木干枯的枝干在金黑两色的角力中折断,落了满地,一片狼藉。
佛力现枯竭之势,黑气隐占上峰。
莫洵一脚踹开门。
了然口中嗡嗡有声,诵经依然,然而头却已经垂了下去,木鱼也握不住。
老和尚口鼻溢血。
莫洵捡起木鱼,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敲击——
笃——
金色波纹一颤。
黑衣男人接上了然口中的经文:“——汝教世人修三摩地,先断心淫,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一决定清净明诲……”
面若金纸的和尚抬起头,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表情慈悲非常,他颤颤巍巍的合十双手,对着莫洵便拜:“阿弥陀佛……”
场景疏忽转换,三人所处之地由禅寺变成了榕府。
这一次莫洵没有隐藏身形,但殷坊看的是了然,男人大惊失色:“了然大师!”
莫洵一拂袖,把扑过来的殷坊掀了个跟头,不是苏泽浅扶着,殷家家主绝对是颜面尽失的脸着地着陆。
“大和尚还没到你坐化的时候!”莫洵声音里带了两分火气,更多的则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兔子!”黑衣男人一身喊,白团子滚了过来,前爪上捧着的一颗药弹进了然嘴里,老人脸色当即好转。
一个拂袖就能把自己这个资深天师掀翻,一颗药就能把濒死的人救回来,殷坊完全呆了,话都不敢说一句。
“背上你儿子跟我进来。”莫洵对着殷坊道。
这时候殷家家主才发现自己看不清黑衣男人的脸。
“外头有人叫门,是保这里的姓殷的,还是外头姓殷的,你选吧。”这话是对苏泽浅说的。说完莫洵就带着殷商父子进了屋。
门外是发现了殷坊偷取了殷家至宝帝流浆的殷家人,他们放言说如果不把他们的家族罪人乖乖交出来,就别怪他们动手了。
现在的榕府是信息交换所,聚集着大量天师,来叫门的殷家人字字句句全是道理,说殷坊其情可悯,其罪当诛。
然而还是罪过更大。
“他是家主做出这样的行为还能行吗!家主不能以身作则,底下谁会守规矩?!天师谁家没个伤亡,如果人人都像殷坊一样,规矩还有什么用?一切不都乱了套了吗?!”
第七十一章
“必须要殷坊给个交代!”
说话的人义愤填膺,一副搏命的架势。
苏泽浅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要他以理服人是不可能的。况且年轻人看榕府外的殷家人,直觉得他们的愤怒是有水分的。
不怀好意的来人,苏泽浅连榕府的门都没让他们进——是的,莫洵不仅给了苏泽浅法阵,还给了他开门的权利。
他看见门外的殷家人在长久的叫门后获得了在场大多数天师的认可。
背着剑的年轻人站在门后,思考良久,他意识到莫洵让他选的是什么了。
虽然莫洵气咻咻的用不正经掩饰了和苏泽浅关于鬼王幻境的分歧,但他一再提起,显然是在意的。
在两人的关系中,莫洵看似随手撩拨,没个正经地玩得不亦乐乎,实则他的谨慎与小心不比苏泽浅少。
莫洵也是认真的,非常认真。
于是苏泽浅觉得当下的选择根本算不上选择。
就算师父你要毁天灭地,我也会站在你这边啊。年轻人一点都不觉得在莫洵的事上没原则有什么不好。
喊得口干舌燥的殷家人看见榕府的大门打开了,两扇兽头红漆的正门缓缓向内打开,一身白衣的剑修走了出来。
自从苏泽浅携着天雷落下后,天师们对他进行了详细的调查,超越了普通社会的奇能异士不仅掌握了苏泽浅的生平,更分析出了他的性格。
这一是个看着冷淡强硬,实则非常心软的年轻人。
特别是,他成长于普通人社会,绝对没有被当成天师培养起来的人那样的心狠手辣,举个例子,如果苏泽浅被惹毛了,最多给对方一拳,而如果被惹毛的是天师,揍向对方门面的绝不会是简单的拳头。
苏泽浅是个极好的突破点。怀着各种心思,盯着榕府的人都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