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太妃依然没有抬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摩挲着,瞧那专注的模样。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一般。
不过她嘴上没停。慢悠悠的说:“只是这两日我跟前头断了联系,也不知道那边如今怎么样了。唔,应该顺利吧?!”
语气仍旧是那么随意。似乎对筹谋十多年的‘大业’毫不在意。
男子的眉头蹙起,一根枯瘦的手指在身下草席上来回比划着,嘴唇噏动,却没有发出声响。
好一会儿。他才舒展了双眉,道:“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情已经到了眼前这个地步,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宁太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权当应答。
男子阴沉着脸。忽的说道:“你既然不是小梁王的对手,那就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暗十八’吧,我们已经被困住了。可不能把命都交待上!”
他摆明了就是不信宁太妃的能力。
别看当年他着了宁太妃的当,落得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境地。但他骨子里还是瞧不上宁氏,总觉得她一个女人,就该乖乖在后宅呆着,跑到外头去抛头露面,其后果也只能像像现在这般坏了他的大事!
宁太妃低垂的眸光中精光一闪,暗十八?
很好,原来那人竟是‘他’!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宁太妃也不愿跟这个男人呆在一个房间里,她盈盈起身,应了一声:“好,我这就去把一切都交给暗十八。”
过去几十年间,安南王府秘密豢养、训练了大批的暗探、魅探。
其中男子皆为‘暗探’,然后按照能力高低、对王府的贡献大小等综合因素而排序。
而女子则为‘魅探’。
宁太妃掌控王府二十多年,大多数的暗探、魅探都被她牢牢控制住了,但仍有几个极隐秘的人,她连那些人的身份和底细都不清楚。
这几个人便是暗一、暗三等王府铁杆心腹,唯有真正的王府主人才知道他们的资料,并且用专门的印信来对他们下达命令。
可惜的是,当年先王‘死’得仓促,‘继承人’还在娘胎里,是以,王府最关键的传承出现了断层,宁太妃也就错失了那几个精英中的精英。
最初,宁太妃并不在意,不就是几个暗探嘛,王府还有更多的人手可以用,少几个也无妨。
后来的某些事才让她深刻明白,那几个人能被王府当做‘王牌’,确有其可取之处。
为了套出那些人的情况,并且查明当年的一件事的真相,宁太妃哪怕心里恨极了面前这男子,最终还是留下了他的一条狗命。
然而让宁太妃感到意外的是,这人还真忍得住,二十多年了,竟一点痕迹都没有露出来。
如果不是王府到了危急存亡之刻,恐怕他还不会露出痕迹来吧。
“去吧!”
男子当然知道宁氏另有算计,但他也知道,宁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应该不会跟荣华富贵过不去。
宁太妃走出小屋,缓步走向自己的卧房,迎头便遇到了安南王妃林氏。
“见过母妃。”
接连经历了这么多事,林氏仍是木木呆呆的老实模样,见了婆母更是恭敬有加。
宁太妃顿住脚步,抬眼看向林氏,清冷的声音响起:“你,很好。只可惜不该嫁入王府。也罢,一切都要结束了!”
林氏眼皮一跳,她是个女人,或许不懂外头的那些军国大事,但有些事却很能理解宁太妃的心思。
或许对于男人来说,功成名就、取得无上地位是最要紧的,只要能成功,一切恩怨都是可以化解的,亲情、爱情什么的都可以被牺牲。
可对于‘重感情’的女人而言,地位、富贵都是浮云,她们最在意的是真心相对的伴侣、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如果有人违背了誓言,或者毁了女人的幸福,她会拼尽所有进行报复!
林氏有种强烈的预感。面前的宁太妃便是这样一个女人。
一切都要结束了?
莫非……
林氏的心突突乱跳,一种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她张了张嘴,最后却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宁太妃看似风光,实则是个不幸的人,没有丈夫,没有儿子,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有什么意义?
宁太妃将林氏的反应都收在眼底。翘起唇角。心里有些惋惜:倒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了!
……
齐谨之一行人匆匆上了路。
正如城门口的鞑子所言,沿途有不少王府设置的关卡。
所幸每处关卡的人数并不多。约莫都在二三十人左右,对付寻常官员或是百姓而言,这些人是尽够的。齐谨之他们却不同,萧十三带来的人皆是精挑细选的好手。不能说以一敌百吧,一个人对付三五个却是不在话下。
每每遭遇阻拦。不等齐谨之他们乘坐的马车抵达,前头开路的人便将看守的人都打趴下了,马车可谓是一路畅通。
齐谨之脸上的疑惑之情却加深了,“这些人太不堪一击了!”
顾伽罗也面带沉思。“唔,确实有些不对劲。这些人——”
一路上遇到的情况太奇怪了,慢说是齐谨之这样的行家里手。就是顾伽罗一个外行都瞧出了问题,“他们好像在演戏。不,不对,是在走程序。”
好像是故意要放走齐谨之这样的朝廷官员,象征性的拦阻一下,拦不住就直接躺下装死。
如果这些关卡是奉了小梁王的命令,那还好理解,毕竟齐谨之他们已经猜到了小梁王的意图。
可问题是——
小梁王顺利占据王府,却未必能控制王府。而且他得手也就是昨夜的事儿,消息不可能传的这么快,他的命令也不可能如此顺利的下达每个关卡。
不是小梁王,那么就是王府的命令咯?
这又是为了什么?前头大张旗鼓的扯旗造反,后头又故意放水?
宁太妃到底想要做什么?
“走程序?”齐谨之觉得这个说法有些新奇,不过细想一下却很形象。
他将今日发生的事重新捋了一遍,脑中忽的浮现出一个想法,“王府好像在示弱,哦不对,确切来说,王府是在制造一种假象,好像故意让人觉得,王府的处境很艰难,王府的几位主子正处于生死危机关头!”
顾伽罗缓缓点头,她也有这种感觉。
很好,可问题来了,宁太妃为什么这么做?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各自闷头想了一路,直到他们出了安南,踏入乌撒地界儿,也没能找到答案。
“县尊,夫人,你们回来了?!”
周文渊和孟复听到消息,激动不已,两人丢下手里的差事,甩开脚丫子就跑了出来。正好迎头看到从马车里下来的齐氏小夫妻。
亲眼见到两人完好无损的模样,两个以稳重著称的人,竟欣喜得说不出话来,吭哧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废话。
齐谨之受伤的胳膊垂直贴在腿上,他极力做出无恙的样子,笑着说:“这些日子辛苦两位了。”
顾伽罗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齐谨之的右臂,在外人看来,却是她恭顺的跟在丈夫身侧。
齐大勇也深知自家主子的伤势,心里急着喊大夫,便提醒了一句:“大爷,有话进去再说吧。小的腿疼得厉害,刚好让燕大夫过来瞧瞧。”
顾伽罗递给他一个‘干得好’的眼神。
齐大勇得意的咧开大嘴。
周文渊心细如发,敏锐的察觉到三人之间的眼神交流,目光在齐谨之的身上扫了下,经过他略显僵硬的右臂时,眼皮微微跳了跳。心中依然有了猜测。
他赶忙附和:“齐护卫说的是,县尊,夫人,你们赶了这么远的路,定是疲乏的紧,还是先回后衙歇息下吧。”
孟复反应也快,忙接口道:“周先生说的是,您二位先进来吧,正好也要用早饭了,待用过早饭,属下与周先生再来回禀不迟!”
说话间,两人和众衙役拥簇着齐谨之夫妇进了县衙。
萧十三没说话,留下两个人在门口看守,其他人则一起跟了进去。
众人的身影消失在县衙大门后,一侧巷子口冒出一个脑袋来,小心的观察了一番,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回去。
“齐京观回来了?怎么可能?梁知府都死了,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如何能逃出安南?”
马仲泰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迭声追问道。
这个——前来报信的人怎么知道?
他缩着脖子,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虽然他只是个跑腿的,算不得马家的心腹之人,但对于近期内县城和马家发生的事,他还是有所觉察的。
开玩笑,偌大一个马家,如今只剩下了马仲泰和他的一双儿女,马老寨主和几位族老全都离开了。
马家给出的官方说法是,老人家上了年纪,最近身体也不大好,想回山寨养老。
可事实上,话说老寨主回山寨养老也没什么,为了安全计,带领一队护卫随行也正常,可为甚要将马宅里的护卫带走了一多半,只留下不到三十人保卫偌大宅院?!
而且马家的护卫还有看顾家族在县城的诸多产业,每处分上一分,最后能真正看护宅院不过寥寥数人。
一旦真有什么意外,就靠这么几个人,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最要命的是,家里还有两个小主人。马仲泰这个大人还好,出了事也有自保的能力,可孩子们呢?
留守乌撒的下人们,对主人的安排非常不解。
虽然最近一段时间县城里风平浪静,可外头却并不安宁。
听说,乌蒙府被乱兵围攻,留守府衙的几位副手上城门查看敌情的时候,有位主簿当场被敌军一箭射死,整个府城人心惶惶,乱得不成样子。
听说,水西的禄家和乱兵勾结,里外相应,险些将安宣抚使给谋害了,即便如此,安家、展家也遭到了重创,连水西大营也被乱兵袭扰,无法在短时间内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听说……
整个西南乱成了一锅粥,乌撒的平静是暂时的,城内的许多人已经有所察觉,携家带口的出城,准备到山里去避一避。
如此紧急的时刻,马仲泰不说撤离乌撒,还将两个孩子留在身边,根本就是找死的节奏啊。
慢说是没什么血缘关系的下人们会忧心了,就是城外的阿娜依也担心不已,偏偏耳边还有个‘居心叵测’的说客——
“阿娜依,你家男人还真是马氏家族的好子弟,为了家族,竟是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舍得,”
阿卓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手里比划着一把刀,嘴上却嘲讽道:“不过也能理解,孩子死了还能再生,可失了父亲和族老们的器重,却很难再赢回来了。”
阿娜依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忍不住探向衣襟,那里放着一个匣子,匣子里藏着她精心饲养的‘宝贝儿’……
第077章 女人不好惹(二)
“大爷的伤势已经没什么大碍,只需好生静养些时日便好。”
燕大夫给齐谨之做了个详细的检查,而后欣慰的说道:“多亏了大奶奶带过去的几样药丸,误打误撞的解了毒,另外伤口处理得也很及时,这才没有让毒扩散开来。”
燕大夫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重点却只有一个,那就是齐谨之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全赖顾伽罗和她带去的人及时救治。
齐谨之心中非常明白,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无需诉诸于口。
顾伽罗根本不在意这些,她只关心一件事:“燕大夫,大爷真的没事了?”对一个大夫问出这样的话,是相当拉仇恨的,可顾伽罗为了心安,也只能硬着头皮反复追问。
燕大夫知道顾伽罗这是‘关心则乱’,也就没跟她计较,反而异常好脾气的再三保证:“大爷静养些时日,辅以补血养气的膳食,用不了多久便会恢复如常。”
齐谨之的伤势能控制得这般好,除了顾伽罗及时赶到,更重要的还是齐谨之底子好,他年轻,又常年习武,身体素质不是一般的强悍。
顾伽罗一听这话,赶忙追着燕大夫问了一些适合齐谨之的药膳方子,以及饮食上的禁忌。
燕大夫见顾伽罗问得仔细,他想了下,干脆给列了个单子,把所有的注意事项都写了下来。
顾伽罗如获大宝的拿着单子便去了厨房,根本顾不上什么休息。
“……大奶奶是个好、好女人!”
望着顾伽罗风风火火的背影,齐大勇忍不住赞了一句。当年因为听闻顾伽罗红杏出墙而对她的种种憎恶、厌恨,也早已化作了云烟。
自从离开京城,齐大勇对顾伽罗的观感便在不断的刷新中。现在对她的钦佩与尊敬更是达到了顶峰。
有时齐大勇甚至会暗搓搓的想,当年大奶奶的那件事定是另有隐情,所有的一切没准儿都是东齐捣鼓出来陷害大奶奶的无耻伎俩。
试想下,似大奶奶这般真正将丈夫放在心尖儿上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是个水性杨花、风流下作的荡妇?!
齐谨之缓缓点头,显然是从心底里赞同齐大勇的话。
主仆两个望着顾伽罗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还是齐谨之先回过神儿来。沉声问道:“郑彪的事调查的怎么样了?”
齐谨之此番带来的齐家护卫中出了两个叛徒。封四虎还好,他是阖家反水,而且在未酿成大祸前。便将他们一家都抓了出来。
况在封四虎和郑彪两人中,齐谨之更信任郑彪。否则那日他也不会把郑彪留在自己身边。
可偏偏是他信任的属下在危险时刻反手捅了他一刀,直接害死了四个忠心的护卫,更险些害得他和齐大勇葬身安南。
……这绝对是血的教训。令齐谨之心痛的背叛啊!
所以,齐谨之更加不能容忍!
“好叫大爷知道。小的方才去问过了,郑彪确实有些不妥,”
齐大勇顿时沉下脸来,眼中闪过一抹懊恼与深恨。咬牙道:“这个烂了心肝的杀才,平日里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私下里却为了黄白之物就、就——”
他实在是气得狠了。险些说不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早在咱们离开京城的那一日,他便悄悄给安南王府送了消息。王府之所以对咱们的行踪了如指掌,除了京中的几个蟊贼,郑彪这厮也出了不少力气呢。”
京城到西南,路程遥远,饶是齐家有自己的信息通道,一来一回的传递消息也要费上些时日。
京中的王府探子即便探听到了齐谨之一行人的行踪,第一时间给王府送信,路上都要耽搁些时间。
可回想来时路上遭遇的截杀,虽然整个过程糙了些,可有头有尾,分明就是宁太妃针对齐谨之而制定的。
她想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非常清晰、及时且准确的知道齐谨之一行人的行程和行进速度。
这个唯有齐谨之内部的人才能做到。
那时齐谨之和齐大勇虽然心里都有些嘀咕,但出于对‘齐家军’的自信,便没有将一众护卫列为怀疑的对象。
齐谨之宁可怀疑顾伽罗身边的丫鬟,乃至燕大夫师徒几个,也不想怀疑自家兄弟。
但现在,齐谨之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不管什么地方都不会是铁板一块,哪怕是有‘铁军’之称的齐家护卫,也有可能出现叛徒!
“他可有跟其他人有什么异常的来往?”
齐谨之眯起眼睛,屈起手指,轻轻扣着桌面,“还有,他是如何与王府联系的?”
齐大勇为难的挠了挠头,他刚回来,能探听到的消息有限。再者,还有一半的兄弟如今正在水西,一时半会回不来,他根本无法得到全面、详实的资料。
齐谨之刚说完,也发现自己太过心急了,又说了句:“这些你下去后仔细调查,务必将护卫中的不安分子全都清查出来。对了,别忘了给京里送信,让家里查一查郑彪一家的情况。”
齐大勇连连点头。
齐谨之见他面带倦色、腿上还带着伤,便让他下去休息。
齐大勇退了出去。
齐谨之又命人将刘虎唤来。
刘虎是仅次于齐大勇的副手,对齐谨之忠心耿耿,见了面,根本无需太多言语,只一眼便瞧出了齐谨之的异常。
他上前两步,惊呼道:“大爷,您受伤了?齐大勇这厮也太没用了,居然没能保护好您?”
齐谨之摆摆手,“一点小伤,不当什么的。我唤你来,主要是想问一问最近几日县城和衙门里的情况。”
刘虎用力的觑了一眼齐谨之的气色,见他看着还好。强按耐下心中的担忧,尽职的回禀道:“回大爷,前日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外头乱兵为祸、鞑子肆虐,县城中的好些个人家纷纷跑到山里避难,县城竟生生走了四分之一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