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仁眉眼未动,挑出重点提醒:“奴才愚钝,可是殿下幼时先皇所赐的那方私印?若是,先皇遗物,意义非凡。”
这话不说还好,延平帝一听怒容更甚,何止是意义非凡?本朝以孝治天下,他若驳斥太子凭借私印所做下的事,就是不敬先帝,这逆子就是捏住了这一点,才敢这样放肆。
贾仁点到为止,不再调油加醋,转道:“陛下看了一晌午的折子也该歇歇了,三皇子的风寒今方有了些起色,陛下可要去瞧瞧?”
胆大妄为的逆子哪有乖巧可爱的幼子来得贴心顺意,延平帝略想了想便点头同意。
翊桦宫后殿,桐言在淑妃耳边说了什么,自延望宫回来便守在三皇子床边的淑妃立时回寝殿换了一身莲青绣竹的素色罗裳,褪了脂粉钗环,只淡淡地施了层粉,显出几分憔悴又有一种不施粉黛的韵味,再次回了后殿,从宫女手中接过巾子将所有宫人挥退。
延平帝看见的就是淑妃为了爱子无心装扮,连自己进来也无知无觉,专心为床榻上的孩子换着额头退热的巾子,延平帝走过去,手搭在淑妃的肩上,轻声唤道:“娇娇。”
淑妃霍然起身,转头望见延平帝,惊异委屈的神色转瞬变为哀戚与绝望,未语泪先流,嘴唇轻颤着嗫嚅一声:“陛下……”
延平帝心中怜爱之意更甚,又添冷落数日的愧疚,目光移向床榻上两颧通红,烧得小脸皱成一堆的三皇子,道:“沣儿如何了?”
淑妃也不用帕子,抬手抹去满脸止不住的泪,哽咽道:“昨夜退了热,也能吃下点粥米,太医说今日若不烧起来,不日便能好了,臣妾守了他一夜,今晨又烧起来了……您说他那么小个人,怎么受得住……”
延平帝揽过淑妃肩头柔声劝道:“爱妃莫要太过伤神,许是沣儿命中该有此劫。”
淑妃停住抽泣:“若是劫数,我这做母亲愿意替他承受,可恨却是*、沣儿这样的年纪最是需要精心,夜里半点吹不得凉风,若不是守夜宫女开了一夜的后窗,沣儿又怎会受此等苦楚?”
延平帝一惊:“竟有此事?那宫女现在何处?”
“那宫女护住不力,臣妾本欲以宫规处置,皇后娘娘近日置了佛堂为殿下斋戒一月,见不得血腥,命宫正司拿了人行了二十笞贬去秋离院做苦役。
秋离院是被废黜的宫妃待的地方,这惩罚虽重,比起她害皇子重病的罪责还是太轻,太子都已大好,皇后尚且为他吃斋祈福,沣儿还在病中,对犯事的宫女却如此轻轻放过,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才会如此区别相待……延平帝皱了皱眉,碍于是皇后终究什么都没说。
恰在此时,三皇子的眼珠动了动,淑妃惊呼一声唤着“陛下”,延平帝急急命人宣来太医。
太医赶到,施了几针,又指挥宫人扶起三皇子灌下一碗汤药,如此折腾一番三皇子脸色的红晕退去,太医对着延平帝一作揖拱手,贺道:“热已是退了,能否痊愈臣还需再延察几日。”
延平帝颔首,命众人退下,亲自坐在床边握起三皇子的小手问道:“沣儿现下觉得如何了?”
“儿臣觉得好多了。儿臣不孝,害父皇母妃为儿臣忧心。”因为病弱声音显得有些奶声奶气,延平帝慈爱一笑,为他提了提被子:“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
三皇子虽为延平帝所喜,平日父子相见的机会并不多,如今身在病中,对父亲更是依赖,不顾嗓子疼痛也要多说些什么,想想父皇平日问的最多的就是功课,便道:“儿臣病了这几日,功课却要落下了。”
延平帝见他此时还念着功课,更觉是这孩子小小年纪便乖巧懂事,温言劝道:“这书是读不完的,但身子最为要紧,等沣儿大好了,再将这几日落下的功课补回来便是。可还记得先生讲到了何处?”
一提起功课三皇子就有了精神,立时应道:“儿臣记得。上回先生说到《孝经五刑》,‘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
延平帝闻言面色一沉,道:“沣儿可解其中之意?”
三皇子有些害怕父皇神色的突然变化,但还是按照心中设想过的打了无数遍的腹稿答道:“儿臣以为,不从君父,不敬圣人,不懂孝道之人固然可恶,但相比之下以圣人之言曲解孝道威逼他人者更为可恶。”
淑妃一直静静立在一旁不打扰父子二人叙话,此刻见延平帝神色凝重隐含怒气,明显是因答话内容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这句应答若是放在平日她定会斥责太过激进,但想起近日得到的太子在蒲州动作频频的消息心下顿时了然,敛起哀容给了正处于忐忑不安的儿子一个赞赏的眼神。
睡前一句“属你最傻”差点没把许莲给气死,次日先醒来,还是觉得气很不顺,但察觉他要醒了又赶紧闭眼装睡不敢和他对上,怕自己忍不住发个脾气什么的,抱大腿事业便要功亏一篑。
太子本以为她还未醒,轻手轻脚地撩起帐幔下榻穿鞋,自行穿戴齐整后回来一看,见她双睫犹自颤动就知她在装睡,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道:“孤知道你已醒了。”
知道就知道,没人求你一定要说出来。许莲暗骂一句,拎起被子盖过头顶把自己埋进去,就不起来,怎么地吧。
太子坐到床榻上伸手拉了两下被子拉不下,干脆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起来,让许莲背倚着床壁,被子滑下来,露出许莲头发乱蓬蓬似鸟窝的脑袋,太子看了,伸手压了压她翘起的发丝,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你个魂,许莲一下打掉他伸过来的手,自己动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太子笑完了,看着仍是一副气鼓鼓地样子,忽地一手隔着被子覆在她小腹之上。
许莲动作一滞,顿时一阵惊悚:这难道是要关心她痛经的节奏?
接着太子用一种劝慰的语气道:“孤知道你心理不痛快,这事也急不得,时日还短,总会有的。”
许莲:“……”
说完太子便留下大脑当机的许莲,唤人进来伺候。
待他走后,许莲卷着被子坐在床上,默默地反应了过来。
难道他以为她大早上的不想理人是因为没怀上所以伐开心地和他撒娇吗?
她的气性本就是来的快去的也快,闹了这么个乌龙已去了大半,加上午后太子命人送了一盆睡莲盆景过来,她个没出息的立时就被哄好了。
其实不怪她这么好哄,这位爷除了床笫之间颇有温存的时候会与她调笑(调戏),平日相处整日端着一张“姑娘请自重”脸或“我拿什么拯救这个蠢货的心眼”脸,虽然其中不乏她爱往上扑的原因在,但他送盆景哄人什么的绝壁还是头一回,傻不傻的她也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了。
当然姨妈期一过,理智也回来了,虽然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牢了,许莲也明白他能做到这步在现世已是十分的难得,于是决定亲手做个什么小东西给他算作回赠,以示对他这番表现的充分肯定
第一次做这个,还是要慎重起见,许莲找来馒头和春桃想一起商量。
馒头提议绣个香囊,理由是殿下可以随身佩戴,每次见到,都能念起主子的情意。
许莲:……听着怎么那么牙酸。
春桃表示很嫌弃,香囊太普通了,随便哪个姬妾都能送,怎么能体现娘娘的身份,再说也不知道殿下会不会闻不得什么香料,到时再出些什么岔子可就乐极生悲了,还是绣对同心结,既显出情意,又显出身份,还不容易出事。
许莲:……还是牙酸,另外这二位才是穿的吧,姑娘们求不苏啊。
正商量不出个结果来,曾经的“牌友”小太监火急火燎地在外求见,被允许进来后跪下便道:“我师父出事了,求娘娘救命。”
小太监的师傅正是陈宝,这太监头头能出事肯定是惹到了太子,惹到之后徒弟会来找她可见也是慌不择路了,许莲对憨厚脸的宝公公印象一直不错,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的想法就决定跟过去瞧瞧。
不去不要紧,一到那就发现气氛很不对,隔着门就看见陈宝和一众太监跪了一地,太子坐着一言不发,许莲从没见过他凶得那么严肃的状态,看得她小心肝抖抖决定立刻走人不蹚这趟浑水,忽的就瞥见书桌上放着的一张皱巴巴的残页,上面的正是她那日为了讨回自己院子啃绿豆糕所画的地形图,背面应该还有那句“旷久之战,起来腰酸……”
她进去拿起那半张纸,正要开口,便被太子冷声打断:“把它撂下。”
☆、第21章 自在
撂下就撂下,凶屁啊?
许莲腹诽归腹诽,还是乖乖放下了那张纸。
太子今日的态度明显也不是冲着她,目光移向跪在地上的陈宝:“你的差事办得是愈发好了。”
陈宝抖着身子不敢回话,想想自个的性命今日恐怕就要交代在这了,不禁悲从中来,许莲看着有些不忍,有心想解释一句:“殿下,这纸上的……”
太子抬眸示意她保持安静,自顾继续道:“这图虽画得潦草粗狂,仔细分辨仍可知是行宫地形分布,孤的卧榻之侧出现此物,不是刺客以此向孤示威,便是宫中奸细凭此传递信息欲图谋不轨。也不知到底是这行宫内的守卫都是酒囊饭袋,还是尔等之间出了暗鬼?”
许莲“哈?”了一声,不就是张废纸,还整出内奸来了,不觉好笑,便道:“殿下,其实这……”
这次是被陈宝打断,陈宝找到机会急急解释道:“殿下明察,奴才自幼在殿下身旁伺候,对殿下断无异心。”
许莲无奈了,让她说句话好不,能不能都不要这么严肃,没辣么严重啊喂。
太子回想这奴才伺候自己十余年也算精心,主仆之情自是有几分的,但兹事体大,他实在无法姑息,面色依旧冷肃:“你且去吧,倘若与你无关,孤自饶你性命。”
陈宝一听便知事情已无可转圜,叩首谢恩,再起时面色灰败,身后的几个小太监也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许莲惊悚地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直到侍卫进来拿人终于忍无可忍,重重一拍桌子喊道:“慢着!”
室内有片刻的静默,众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方才听见了娘娘驳了殿下的命令。
许莲忍住手上的疼痛和爆粗口的冲动,在某人发怒之前顶着压力小挪步靠近,以一种只有两个人可以听见的音量道:“这图是我画的,就是在您罚我抄书的时候。”见他面无表情,似是不信,又解释道:“谁让您那日不许我用粥米以外的吃食来着,我饿的没法才出此下策,画了图研判地形,想翻了窗回院子吃些剩下的绿豆糕垫垫饥。”
太子一挑眉,这话说得倒是又轻又软委屈十足,全无方才拍桌时的霸气,说话时离得又近,几乎是贴着耳边细语,闹得他耳根处都添了几分痒。
原先不是没看见其后有字,也认出了是她的笔迹,比起教训她抄书时的态度不端,自是行宫中出了奸细更为重要,这纸也只当是别有用心之人栽赃嫁祸,因这幼儿学画也不如的粗劣笔法,原当另有玄机,全没想到竟真出自她的手笔。
“无事了,都下去吧。”
陈宝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知道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想向娘娘磕个头一表感激之情,却发现娘娘已经殿下被拉到腿上坐着,情也暂不能? 砹耍奔焙椭谌艘坏莱鋈ァ?br /> 许莲突然被摆成一个这么适合秀恩爱的姿势,略感不适,犹豫着要不要挣两下表达不满,便听太子问道:“这图就先不说了,你先告诉孤这是何意?”
纸被翻过来,许莲顺着他手指点的方向看去,一下就注意到了不同于旁的雷人一句。
这字也不大啊,怎么被发现的?饶是许莲平日面皮厚似城墙,这刻也羞得脸红起来,偏过头不说话欲以平日经常用的一招装翻白应付过去。
太子明显不肯轻易放过她:“不说便再喝几日粥水清清肠胃。”
妈蛋能不能别来这招?
一听好吃的都要被夺走,许莲瞬间就炸毛了,语气颇为不善:“字面上的意思,您认为是怎样便是怎样好了。”
挑衅的后果就是被翻过身放在膝盖上打了两下屁-股。
基本放弃抵抗的许莲觉得,如果还有机会穿回去一定要出个自传,名字就叫《论穿越后我被家暴的那些年》。
太子放她起来,开始教训起路线图的事,带着一种学霸对学渣智力上的天然碾压,鄙夷道:“画完了随意丢在孤平日放字画的瓮中也就罢了,瞧瞧你这画的都是些什么?”
说完起身抽出一张宣纸铺平,用镇纸压了,提笔蘸墨略加思索,一幅布局工整笔触细腻的行宫地形图便自笔下而出。
许莲本想高贵冷艳地翻个白眼以挽回自己逝去的尊严,但看完还是叹为观止了一下,并莫名有了一种自己嫁了他貌似是赚到了的感觉,心中掠过千万句进可抱大腿退也不算违心的夸赞之言,脱口而出的却成了:
“您不去做奸细实在太可惜了。”
太子:……这姑娘实在太会夸人了。
许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对于自己不会说话以及毁坏气氛的能力深感钦佩,并且很有信心这绝不是她犯二史的尽头。
这番作态在太子看来自是愧悔不已,他“哼”了一声将笔往笔山上一搁,还未怎样,许莲便似有些被吓到了,急急退后一步,捂着身后摇头似鼓,满脸写着“你不要过来。”
太子本是觉得她这口不择言的毛病对着他也就罢了,在外不改了迟早要吃亏,想放了笔再说训上两句让她长点记性,见她这样又觉有趣,起了逗弄之心,故意向她走近,但预想中这姑娘皱着脸害怕地后退的情形并未出现,她不但任他靠近,还不退反进,他未反应过来便眼前一花,手上先于意识反应过来接住了扑过来的某人。
许莲的本意是无论怎样都好,快跳过这操蛋的话题,也真怕他再打她屁股,其实还是有一点小痛,短时间内能唯一想到的就只有这简单粗暴的一种,挂得有点难受,也怕他吃力,达到扑进来的效果就下来站定,卸了压在他手上和肩上的力道,故技重施地贴着他道:“妾失言了,望殿下宽恕。”
此刻的角度,太子正好看见她颈下的白皙皮肤,目光再顺着锁骨下移到不怎么隆起的某处,莫名有些心痒,但还记挂着有正事未曾处理,白日宣—淫到底不雅,上回一个不妨被她引诱已是不该,这种事情终究是一不可再,如此想着便后退一步,沉声道:“《女戒》全则再抄十遍,孤自宽恕。”
色-诱失败的许莲嘴角抽抽:其实您的宽恕我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好吗?
端华公主心下憋闷,自公主府入了宫便往翊桦宫而去,进了前殿不见母后就知又在后殿,心中愈加不满,揣着一肚子火也不许宫人通报,急急闯了进去。
淑妃刚哄了三皇子入睡,忽听重重一声开门声响,还当是宫人莽撞,看清是女儿才把嘴边的斥责之言咽了回去,只皱眉道:“这么找急忙慌的作什么,没见你弟弟睡了吗?”
弟弟弟弟又是弟弟,自皇弟病后母妃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连自己的婚事都无暇过问,不就是一个风寒,当谁没得过似的。到底是亲姐弟,端华公主压下不满,低声道:“母妃,江文涛欺人太甚,我不嫁了。”
淑妃面色一沉,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幼子,起身示意女儿出去说话。
到了寝殿之内,端华公主再忍不住,气愤道:“占吉之时不出现也就罢了,三天两头的称病延迟婚期,不想尚便作罢,难道还得本公主央着他不成?”
宗室陈规,皇室子弟嫁娶需钦天监相面占命以问吉凶,虽是走个过场,江文涛迟迟不出现,就未免显得肃毅侯府诚意不足,有不敬皇室之嫌,淑妃虽也不满,又觉婚嫁之事不宜朝令夕改,便道:“当初这肃毅侯次子是你自己偷偷相中,瞒了母妃自作主张求了你父皇得来的,如今又说不嫁,可是真想好了日后不悔?”
听了这话回想那日攀上宫墙偷见到的少年意气风姿无双,面色显出犹疑,但一想到自定下婚事以来的种种,心下实在咽不了这口闷气,坚定道:“儿臣不悔,母妃求父皇取消婚事便是。有许氏贱妇在的一日,我纵与他成了婚也休想夫妻和顺,琴瑟和鸣,这样的婚事不要也罢。”
肃毅侯次子和端华公主的婚事作罢了,京又是传的沸沸扬扬,消息延迟几日到底还是传到了行宫,不出意料又一次躺枪的许莲已是无力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