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米尔发出一声嗤笑。
奇怪的是,在尖刻的嘲弄之外,他看起来真的觉得好笑,这个故事的结局,滑稽得就像那些自带配菜的、在地狱中被活活烧死的军人。
如果你更懂一些人情世故,事到如今,你大约更能明白一些雷米尔人缘不好的理由。他有着辛辣残酷的幽默感,自身强大于是也严格要求他人,固执而专断,对于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来说大概会是个让人讨厌的暴君长官,哪怕事实上他保护他们,救他们的命。
“你后悔救了他们吗?”你问。
雷米尔沉默了一会儿,说“不”。
“我救他们是我的事。”他说。
“如果你预料到会发生之后的事呢?”你又问。
“那我会提前退役,贷款让玛利亚和弗恩搬家。”他没好气道。
“你没有回答我。”你执着地问,“如果你知道他们之后会做什么,你还会救他们吗?”
“我会换一批救。”雷米尔有些烦躁地说,“当时下去的有四五十个人,他们总是我的兵……你到底想要听什么?”
你不知道你想听什么,但他已经给了你答案。
如果你是他的话,你会怎么做?
你大概也会救人,并且在让他们下去前解释,在救他们上去后安抚,哪怕浪费的时间可能造成更多死伤。如果你承担着救他们的职责,你就会救他们,你还会给死难者超度,露出悲伤的表情。光是听雷米尔的转述,你就能指出许多“不正确”、“未完成”的地方,如果你是他,你绝不会如此吃力不讨好。你知道这一套要怎么做,哪怕你对那些人毫无怜悯。
士兵死在战场上,这有什么可惜?这有什么可怜?不过是柴薪焚于炉中。人总要死去,无所谓在何时何地。
可是雷米尔,即使在被战友与下属轮暴过的现在,他也叫他们“我的人”。他谈起他的士兵,有种不自觉的亲昵,你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对规则嗤之以鼻,觉得死守规则的只有死人的军官,他的动机与你不同,并非出于职责所在。
这是否进一步证明,规则更加重要?
没错,哪怕没有觉醒这回事,一个广受爱戴的神父,也比一个出事后可能被那样对待的军官成功得多。但是,你就是觉得雷米尔比较好,说不明白为什么。
“算了,我就别想搞懂你。”雷米尔自言自语似的说,摇了摇头,“天知道你养着我是想做什么,写观察日记吗?”
他再次看向窗外,伸出去的手指弹了弹,将一截长长的烟灰抖到地下。沉默又回到了你们当中,这一次不让你惬意。雷米尔给你讲了个故事,你觉得你也该还他一个。去年的今天你在做什么呢?你竟想不起来了,或许因为每一天都无比相似。
“那个龟壳,”一番搜肠刮肚后你说,“是红象龟的外壳,它们生活在地狱温度相对较低的地方,属于多年生草本植物……”
“植物?!”雷米尔愕然道。
“是的,那是地狱特有的肉食植物之一。”你说,“你们遇见的是红象龟自然死亡后残存的外壳,如果它还活着,外壳中将有十条以上的藤蔓,会捕获周围经过的生物。不过它的藤蔓并没有外壳这样的强度,在它伸展时往衔接处重击,使用祷言或火箭炮,可以使它放弃捕食。”
“我开始觉得你在说瞎话了。”雷米尔说,“你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我的确见过。”你说,“红象龟是一种相对常见的地狱植物。”
雷米尔瞪着你,仿佛你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香烟烧到了他的手。他匆忙将烟熄灭,你把烟灰缸递给他。
“也是,把打烂脑袋的人救回来,我没见过一个随军牧师能做到那个。”他低语道,“十字军的圣职者?你还只有这么年轻,他们怎么会放你离开军队?”
“是神的旨意。”你说。
“什么?”雷米尔问。
“天主的意志。”你郑重其事地说,“神指引了我的道路。”
雷米尔哑口无言,你们对视了片刻,他叹了口气。
“继续说红象龟吧。”他说。
你很高兴他理解了。
你跟他背诵了红象龟的生活习性,从它们在地狱生态链中的位置,说到如何杀死它们,再到它们的实用价值等等。雷米尔开始面无表情,后来看起来有了点兴趣,你为此高兴。这是你难得擅长的领域,你有许多东西能说。你们就这样聊了大半个晚上,直到东方发白,旭日升起。
后半夜都是你在说话,你从红象龟讲到寻常的恶魔,从最普通的恶魔说到高阶一些的品种,雷米尔托着下巴听你说,时而面露惊奇。你说到一种生活在岩浆里的魔物的学名叫“圣洁美味虾”,因为它外壳上有一段经文似的花纹,而且还很美味。雷米尔为此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不尖刻,不讥讽,不怀抱恶意。他的笑声在胸腔中共鸣,那听起来很……暖和?他的笑声把寒冷沉重的空气赶走了片刻,像一个火把挥舞而过,你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就像看到潮湿腐败的木头上再次点起火。
你突然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买下雷米尔。
即使在他冲向屠刀的时候,他身上也有种蓬勃如火的力量。雷米尔就是这种人,他对父亲举起酒瓶,他带着军队死里求生,他带着炸弹冲向恶魔,他扑向屠刀,他咬住枪口,他大笑……他就是不肯消失得无声无息,火焰熄灭的时候,那火花也会最后一跳,将沉沉的黑夜撕裂。
你的手冰冷而麻木,你不知道碰到的一切东西是什么形状。你想触碰这火焰,哪怕会被灼伤,灼痛于你而言,也将是种极为珍贵的体验。
第十八章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雷米尔转着叉子,似乎在斟酌什么。你抬头看他,他用叉子敲了敲盘子,说:“是你喜欢吃这个,还是神父吃这些?”
你看了看他的盘子,不确定地说:“牛肉?”
“不,我是说这堆……”雷米尔的停顿了一下,你觉得他咽下了一些更加不好听的说法,“嗯,煮熟的玩意。”
你们今天的晚餐是全麦面包,牛肉,青豆和苹果,你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熟食比较健康。”你说,“你喜欢吃生的吗?”
“当普通人说‘熟食’,那不是把所有食材放进锅里煮烂的意思。”雷米尔说,“你甚至不加盐!”
“我泡了盐水。”你提醒道。
“这就是你每天早上让我喝一杯咸得要死的白开水的原因?”雷米尔震惊地说,“那不是什么奇怪的生活方式或者宗教仪式?”
“加了6克盐。”你说,“符合人体一天所需的食盐摄取量。”
“操。”雷米尔说。
“请不要说脏话。”你说。
你们花了一小会儿工夫沟通,你终于明白他一直对食物不满意,并且不是因为食材问题,而是因为你的烹饪方式。你会选择最营养均衡的食材,将它们按照“应该生吃”和“需要煮熟”分开,将后者均匀混合,放进锅,加水,煮沸。最开始你总控制不好火候,而且每种食材熟透的时间不同,为了避免需要煮熟的食材没有熟,你习惯多煮一会儿,反正只要水没烧干,食材就不会烧焦。你只会这么一种烹饪方式,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你就吃这个长大的?”雷米尔说,“你不是亲生的吧?”
“不,教廷会配备营养剂。”你说,很为雷米尔的洞察力惊讶,“对,我是被领养的。”
雷米尔无言以对。
“我居然忍了几个月,”他喃喃自语,“我还以为你跟我过不去,或者跟自己过不去,像那些苦修士……”
“苦修士并非‘跟自己过不去’,”你解释道,“他们磨砺肉体,让精神更贴近于主。”
雷米尔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说:“你介意明天我来做饭吗?”
让客人动手并非待客之道,但既然雷米尔这么要求,你也没有理由拒绝。到了第二天中午,你把新鲜食材带回去,雷米尔接过来,走进厨房。
他洗干净鸡腿,用刀尖在关节处转了一圈,干净利落地挑断了鸡腿上的皮、筋络与软骨。雷米尔显然很擅长用刀,你几乎没看明白他做了什么,鸡骨架就被他从鸡腿里抽了出来,被剔得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到多少血丝。雷米尔的左手摁着那块没有骨头的鸡肉,右手又持刀往上面捅了几刀。你对他虐待这只鸡尸体的理由毫无头绪,他看出了你的迷惑,拨冗解释道:“这样比较入味,而且鸡皮不会受热收缩,跟鸡肉分离,掉下来就没那么好吃了。”
你对此缺乏概念,不过依然点了点头。
雷米尔同样洗净了你带来的洋葱与胡萝卜,切块,放到一边。他问你有没有蒜、迷迭香、黑胡椒和蜂蜜,在得到全部否定答案时叹气,让你几乎内疚起来。“行吧,至少还有你。”他嘟哝着,拍小狗似的拍了拍盐罐头。
他把盐倒到切开的鸡肉上,揉搓它们,让盐粒渗进去。你欲言又止,雷米尔看了你几眼,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多吃几克盐吃不死人!”他说。
那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看着他从橱柜里翻出你从没用过的平底锅,放在灶台上用小火热了一会儿,倒上油,继续加热。当雷米尔发现厨房根本没有锅铲(前主人留下的锅铲因故坏了,你没再去买过),他再次露出了那种无话可说的神情。
“你可是个有钱的神父啊。”雷米尔摇着头,转身去拿餐叉,“你在这里住了几年?这房子的防御可不是一两年就能搞定的……虽然我对这个不熟。”
“五年。”你回答。
“五年,你没想到买个锅铲。”雷米尔抱怨。
你本想说什么,但雷米尔用餐叉将切块的鸡肉放进平底锅中,锅里的油一下子噼啪作响,让你紧张起来,担心它会爆炸。一些适合这等情况的祷言压在你舌下,你蓄势待发,雷米尔却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他看上去十分轻松,甚至跟你说起了流浪时溜进别人家借用厨房的事情。他说那年秋天特别阴冷,在外面点不起火,他们本打算翻墙偷个打火机,结果那户人家没有打火机,厨房倒是满的。他跟妹妹把厨房里的蜂蜜和黄油跟捡到的青橡子一起煮着吃了,味道特别好。
他漫不经心地拿餐叉拨弄着鸡肉,将它们翻过来又翻过去,你想起了一些宗教画,地狱中的恶魔用钢叉把罪人在滚烫的石板上翻来翻去。一位长着角的客人在你厨房里谙熟地使用着钢叉与油锅,而你,一名神父,站在旁边,看着油锅里吱吱叫的尸体,听着厨师坦诚自己的非法入侵罪行,感到肚子饿了。
洋葱与胡萝卜也被加了进去,它们的香味与鸡肉混合在一起。鸡块在翻烤中变色,从苍白到金黄,一些地方显得有些焦,但那黑色看起来也十分可爱,如同焦糖。鸡肉的切面渗出了很香的油,随着雷米尔的翻搅,散落在鸡块旁边的蔬菜被染得油光发亮。
雷米尔做了洋葱胡萝卜烤鸡块,此后又做了番茄汤,几分钟就做好了,后者装进碗里时前者都没有凉。他完全使用了你带回来的食材,随手拈来,这便做出一餐,它们看上去和你见过的食物很像,都香喷喷,热乎乎,比你做的东西更像,你觉得雷米尔真了不起。
鸡肉焦黄色的外皮酥脆可口,当你的牙齿嵌进去,鲜美的肉汁从中涌出来,浸没了你的舌头。它比你以为的更热,你被烫得嘶嘶吸气,雷米尔笑起来,把牛奶递给你。
即使被烫到了舌头,你依然觉得这滋味让人印象深刻。有点焦的鸡皮又香又脆,里面裹着的鸡肉却柔软多汁,盐似乎与之产生了什么奇特的反应,让它比过去好吃得多。奇妙,你想,咀嚼的速度下意识变慢,让自己的牙齿与舌头与之充分接触。牙齿切断鸡肉的感觉也不错,它有种柔软的弹性,你感到你的舌头就像刚才的铁板,因为这接触劈啪作响。
你想起你第一次吃到苹果的时候,只有那时候的冲击可以与现在媲美。新鲜果肉在你齿下开裂,汁水四溅,满口芳香。那是与营养剂截然不同的滋味,甜美芬芳,几乎让你感动。那个时候你大不敬地想,倘若最初的禁果便是这样的滋味,真不能怪先祖被赶出了伊甸园。
你听到一声低笑,雷米尔已经扫空了他的盘子,正托腮看着你,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叉子。你觉得他在嘲笑你,又感觉不出多少恶意。他看你吃东西,可能就像你看他的爪子勾住毛线。你的胃很温暖,因为这食物,因为这笑声。
“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雷米尔说。
比起之前的感叹,这回更接近一个好奇的疑问。你跟他描述了教廷发放的营养剂,一种非常营养均衡、便于携带和食用的膏状食物,圣职者的特供品。一日三次营养剂便能提供一个成年人的营养需求,更有从婴幼儿到中老年专用的不同品种。雷米尔啧啧称奇,同时毫无兴趣。
“听上去很难吃。”雷米尔说,“估计像蜡或者锯木屑,像吗?”
“不知道。”你诚实地说,“我没有吃过蜡和锯木屑。”
“那看起来没法比较了。”雷米尔耸了耸肩,“我没吃过营养剂。”
“你吃过蜡和锯木屑?”你惊讶地问。
“饿昏头的时候……但我至少不用从小吃那个,也没有把一切煮成你做的那堆饲料的‘本事’。”他说,“去同情你自己吧。”
这天晚上,你带回了锅铲、蒜、迷迭香、黑胡椒和蜂蜜。雷米尔做了通心粉和海带汤,没动你带回的牛肉。“炖牛肉得提前几个小时。”他说,“最好有点红酒,或者白兰地。”
雷米尔把牛肉放进冰箱,看起来心情很好,在给汤装盘的时候,甚至不自觉地哼起歌来。你不知道炖牛肉是什么味道,但他看起来那么期待,你便也真心诚意地期待起来。
第十九章 雷米尔视角的番外
(间章)
最奇怪的是,有时候他让雷米尔想起妹妹。
他们毫无疑问一点儿都不像,玛利亚像蒲草一样柔韧,聪慧,发自内心的温柔,而神父,雷米尔说不好他是什么样的人,但至少可以说出他不是哪种人。他外出时将法衣穿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温柔诚恳的笑容,而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他依然穿着法袍(雷米尔没见过他穿别的),脸上却不再有任何笑意,与他的眼睛一样。
如果雷米尔还是个普通人,或许他会以老兵的直觉嗅出神父身上那点儿不对劲,但雷米尔不会深想,就如那些爱戴神父的小镇居民。但他们相遇时雷米尔已是个恶魔,对神父来说与家具相仿,神父无意在家具面前伪装。这位温柔神父的手像屠夫一样稳定,他修补雷米尔就像缝纫一件开线的衣服,当他站在雷米尔面前,盯着后者,思索着什么,前军官觉得自己看到一个标本制作师,手持大头针,思考着该先钉上蜻蜓的哪个部分。
他跟玛利亚一点都不像,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雷米尔的妹妹有一头柔软的棕发,打着卷儿,胜过最好的羊毛。她的眼睛好似焦糖,在阳光下又宛如蜂蜜,雷米尔觉得她是活生生的天使降临人间,而神父……
即使带着诋毁的心思,将矛头对准神父的外表也很不明智。他并不面目可憎,与之相反,即使雷米尔还是曾经的模样,要是有陌生人需要寻求帮助,他们也会走向神父而不是军官。神父活脱脱日历或者圣职者宣传画上走下来的人物,法袍整洁而朴素,头发向后梳,笑容悲悯,“神爱世人”。金发太过轻佻,棕发红发又太贴近世俗,他那黑如鸦羽的直发恰到好处,显得稳重又聪明。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剔透洁净,因为圣职者的光环,他身上那一点儿异于常人的特质会被认为是超于凡人,圣洁而高贵,非凡而慈悲。
可雷米尔觉得他像妹妹。
大概十二岁的时候,雷米尔跟妹妹出来躲发酒疯的父亲,刚好遇到一对夫妇抛锚在半道上。雷米尔给他们修了车,那个丈夫给钱给得很慷慨,而做妻子的则给玛利亚塞了一大块南瓜派。“我不能再吃了,会胖的。”她咯咯笑着,拍拍玛利亚的头。
那是一块很大的南瓜派,刚切出来,里面还是热的。玛利亚咽了两次口水,好不让它顺着张开的嘴巴流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眼睛都亮了起来,看上去开心极了。“好甜啊!”她说,把南瓜派举向雷米尔,“哥哥,喏,好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