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瓶盖用纸巾裹着扔进垃圾桶,以免掏垃圾的人被划伤。177暂时不太有乱来的力气,你顺势拆下所有镣铐,在洗手池洗净。你把它们洗得闪闪发亮,也给自己洗了手,打了两次肥皂,把指甲缝里的血丝也清洗掉。完事后你在毛巾上擦干净手,跟177说:“稍等。”
一分钟后你回到了浴室,戴着橡胶手套,拿着巴掌大的水瓶。177还在原地,把自己从一滩收拾成了一团,也就是说它又一次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依然扒着浴缸,但不再平摊在上面了。它在你进来时抬头看了你一眼,没露出什么表情。
你稍微有点惊讶,因为你手中的水瓶是标准装,最常见的那路货色。任何恶魔士兵看它一眼都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尽管不一定知道细节),你不知道为什么它能毫无反应。
当然,不是说这是坏事。
你把水瓶放在洗手台上,把177身上拆下来的镣铐重新安回去。你展开浴室角落里那张折叠床,固定在水泥柱上。这东西放浴室有些挤,可你的住所并不大,唯有浴室铺满了瓷砖,很方便冲洗。你拿出一卷塑料纸,在折叠床上铺好,仔细地铺了两层。你看看折叠床,又看看浴缸里的恶魔,不太确定这张床能否承受住它。
那是张行军床,超市买的,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军用品都能在超市里买到了。交叉的金属架绑着帆布,能堪堪睡下一个普通人,能绑好一只猫——事实上你买这玩意就是为了绑猫,你在浴室的行军床上给它们做绝育手术,附近的收容所不愿意出这个钱。他们也很不容易,这年头人命也没金贵到哪里去,总有人觉得花钱照顾猫狗简直在发疯。其实你也不太清楚猫狗收容所有什么意义,不过它们既然还在,那总有存在的道理。
你念诵了一段经文,这一次得说出口,你对这种咒文也不太熟练。177的身体顺着浴池边沿滑了下去,手指动了动,想要抓着什么却什么都没能抓住。它的肌肉放松下来,像被麻醉,只能小幅度地动弹。你把它往行军床上拖,它不停眨着眼睛,终于露出点警惕不安。
先念咒是个错误,应该先让它躺到床上的,你在擦掉汗时这样想。你花了177个银币,它有177磅,分量十足,难以搬运。
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把177固定起来。它的双手被铐在水泥柱上,双腿弯曲,分开,分别绑在床的一边。它的下体对你完全暴露,像个分娩台上的孕妇。你拧开水瓶的瓶盖,用一支拿掉针的大号针筒抽进里面的液体,把针筒插进177的穴口,推动活塞。
半秒之后,177挣扎起来。
镣铐被扯得哗哗响,它的爪子在床上乱抓,划破了塑料薄膜。又半秒后177开始惨叫,声音被它闷在喉咙里,粗粝又沉重,与胸腔共鸣,像狼在咆哮。你眼疾手快将毛巾塞进它嘴里,为防它咬掉自己的舌头。失策,你的束缚祷言果然不够熟练。圣水被大号针筒推进177体内,开始很简单,后来有点难。稍微停下来一点,鲜血便回流,将透明的针管瞬间染红。
你无意折磨它,圣水是最好的消毒剂,能涤净一切污秽。你曾用它给很多人清洗伤口,现在做的事情也差不多。圣水一视同仁,凡污浊之物尽数净化。只是,恶魔本身就是污秽之源,被清洗的对象不幸比那些造成伤口的东西、塞进体内的异物肮脏百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177是个混血,它会活下来。
在那时断时续、闷在毛巾中的惨叫声里,你依然听见了熟悉的滋滋声。圣水正在工作,与177的粘膜发生反应。你曾将标准装的圣水泼在其他混血恶魔脸上,那个恶魔士兵的皮肉发出焦臭,冒起白烟,它叫嚷个不停,圣水也流到了张开的嘴里。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粘膜出现燎泡而后融化,血沫被圣水稀释,变成一种看上去很脏的粉红色泡沫,像某种工业废水。
你没有拔出针筒,哪怕一整管圣水已经全部推了进去。你把大号针筒堵在那里,好让圣水留到更深处,让它失效前多停留一会儿。
177的惨叫飞快地出现了破音,那嗓音本来就有些沙哑,大约之前也已经使用过度。它的眼睛发红,龇出白森森的牙,犬齿尖锐。它杀气腾腾地看着你,有机会一定会咬断你的脖子,你一点都不怀疑这点。
你念了第二次束缚祷言,恶魔的身体垂挂下来,肌肉依然紧绷得像石头,但不会给你造成更多麻烦了。你用空下来的手又拿了一次塑料布,把它铺在被划破的那层下面。恶魔的血正从针筒边缘渗出来,像一个堵不住的伤口,即使把针筒再往里面推,血还是塞不住。
你默数了六十个数才拿出针筒,大量血污涌出来,比你打进去的圣水更多。你看到浅色的血泡,看到深色的污血,它们顺着塑料布滑到瓷砖上,流进下水道。看上去很脏,你觉得一次清洗不太够。
拿着第二瓶圣水进来时,177开始发抖。
它挣扎着后缩,盯着你手上的针筒,喉结上下滚动。它企图向后爬,但它被固定得很好,几乎不能移动——这恶魔都不该有动弹的余地,都两个祷言了。你不由得怀疑这不是你的错,至少不止是你熟练度不足的错。束缚祷言只对恶魔血统起效,177的亲本可能是两个混血。在血统划分阶级的地狱大军中,它活到现在可真不容易。
你又念了一次。
你把针筒插进它毫无反抗之力的双腿之间,借着湿滑的液体,大号针筒很快滑了进去。177抽了口气,发出半声被扼住脖子的声音。当你推动活塞,它张开了嘴。
177张大了嘴,毛巾掉下来,你能看见它的舌头在口腔中发颤,却没有听见一点声音。这恶魔的瞳孔放大,汗津津地凝固在那里,一口气半天没吐出来,叫不出声,仿佛疼得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你知道疼痛到了一定程度,可能让人(或非人)发懵。
“啊啊。”
它最终还是叫了出来,声音意外很轻。它的声音粗粝如沙,毫无水分,仿佛被挂在马后拖在砂石地上磨过,破碎成很多片。它咳嗽起来,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为咳嗽的震动痛得面容扭曲。177死死盯着你的手,看着针筒一点点把圣水挤进去。它的头猛然后仰,后脑勺抵住后面的水泥柱。汗水滑过它的眉毛,从眼皮上滑落了。它浑身上下都抖得厉害,抖得整张床都在震动。
这不见得在害怕,只是生理性的、无法自制的结果。血液从皮肤表层流走,肌肉开始收缩颤动,企图阻止失血与失温。你摸了摸它的脚踝,那里摸上去一片冰凉。
177粗重地喘息,它调整呼吸的抽气声尖锐,像在抽泣一样。你端详它的面孔,它没有哭,潮湿的只是汗水。
恶魔会哭吗?你不知道。
这次冲洗结束你换上了清水,摘掉喷头的花洒,用水管冲掉圣水的残留。你打扫干净浴室,处理掉塑料纸,收拾好行军床和橡胶手套,顺便拖干净了之前的车辙。干完这些,你走回浴室,发现177在浴缸里睡着了。
你一点都不奇怪,捡回来的那些客人总是在洗澡时很精神,洗澡后很疲倦。它昏昏沉沉地睡在浴缸底,角抵着浴缸壁,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得像个胎儿。原来恶魔睡觉也是这种姿势。你不想弄醒它,但你得在睡前检查一下伤口。
你轻轻拉开它的肢体,动作足够轻柔,可它在被碰触的瞬间就惊醒了。177弹跳起来,凶猛地攻击了你,哪怕银链因此在它胳膊里下陷,几乎勒到骨头。破空声足以说明那是多重的一击,你险险避开,饶是如此,一侧脸颊还是留下了擦伤。
你摸了摸嘴角,捻开手指上的血。
你忽然闻到了硝烟,听到爆炸和嘶吼和惨叫,你的脑中飞快地闪过无数个红黑交织的画面。上一次出现能伤到你的恶魔是什么时候?八年前?九年前?你依然维持着锻炼,身手没有变得迟钝,但或许你在精神上松懈了许多。
你容许那些流浪动物抓你咬你,任由那些流浪儿哭号着拳打脚踢,因为他们的攻击并不致命,而你是个神父,你能清理和治疗那些小小的伤口。被他们抓咬和踢打有助于安定他们的精神,避免更多麻烦。这里不是战场,他们没想杀死你,只是太害怕。
五年了,习惯成自然,你险些忘了要躲开。
尽管如此,你依然对177刮目相看。它的反应速度与攻击角度都无懈可击,即使在战场上也属于一流好手,何况它还戴着镣铐,伤痕累累且无比疲惫。在五年之前,你会优先解决这样的敌人,哪怕要付出代价。你的思绪在过往的记忆上漂浮了一会儿,终于回到现时现地。
你发呆时一直看着手指上自己的血迹,等你抬头去看177,它为你的注视抖了一下——它隐藏得很快,你还是发现了。177不屈地盯着你,绷着下巴,昂着头,它的胸口起伏得非常快,你几乎能看见恶魔的心脏在胸口疯狂地跳动。
“别怕。”你说,“已经没事了。”
177瞪着你,好像你是什么变态杀人狂。
你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或许不该对一个恶魔这么说,你只是习惯于对此情此景下的所有生物说这句话。
别怕,没事了,你说,握着濒死士兵的手。别怕,没事了,你说,把浑身青紫的小女孩从房顶上抱下来。这既不是许诺,也不是有效祷言,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空话而已,不知怎么的却对大多数人有用,能让他们从歇斯底里中平静下来,或许因为你的脸和你的法袍看上去很有说服力。于是你也开始对被小孩子砸烂头的野狗这么说,对被硫酸泼到的野猫这么说,当你闻到恐惧气息的时候,你总这么说。
食物也有类似的效果,有时效果更好。你家里常备着不加盐的肉块与鱼沫,甜滋滋的糖,巧克力,牛奶,酸梅干,猫粮狗粮罐头,可惜没有恶魔罐头。
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人饲养外形可爱或逗趣的劣等小恶魔,还有战斗力约等于零但容貌姣好的魅魔,恶魔的饲料也在市场里合法地贩卖。“新鲜人肉味,几可乱真!让你饱足的小可爱像兔子一样温顺,像淑女一样优雅!”罐头介绍上这么说。
这就是这几年里发生的事情,老派的居民大为愤怒,觉得这是令人震惊的亵渎。新潮的居民蛮不在乎,“那只是加工过的边角料啊。恶魔的肉啦,不能吃的烂老鼠啦,诸如此类的。”有人吃吃发笑,“何况尸体这么多,就算真拿来当饲料又怎么样?上帝已死!”
没人知道上帝与天堂是否存在,但恶魔与地狱,人类与神父的确存在。老派的、新潮的人都跟你抱怨过罐头的风波,你对他们点头,说模棱两可的经文,他们挑想听的内容听,每个人都满意而归。
你们在浴室花费了太长时间,如今各种店铺都已经关门,只能等明天去买。
你把手伸给177,说:“吃吗?”
它看看你指尖的血,看看你,眉头紧锁,一动不动。
你们对峙了一会儿,它看你的眼神好似农夫?div align="center"> ⑾盅蛉褐谐鱿至艘恢蛔仙难颍还辽倜桓詹拍敲瓷窬粽拧D闶栈厥郑疽?77把胳膊递给你,它僵持了一会儿,慢吞吞照做了。
你把勒进伤口的银链扯出来,往那里绕了一圈绷带。你分开177的腿检查,它已经不怎么流血了,这很好。你站起来,检查了所有细节,确保177不会弄伤自己也无法造成破坏,或者逃出去。确定没什么遗漏后,你点了点头,离开了浴室。
第五章
早上六点,你去浴室看了看177,它在你开浴室门的时候醒了。你跟它说“早上好”,它照旧不说话,戒备地看着你走进走出。你洗漱完毕,晨祷,去浇花园。
“早上好,神父!”路过的人对你说,“天呐,您脸上这是怎么了?”
“日安,某某先生/女士。”你这样回答,“无妨,只是一个紧张的客人。”
他们便了然地点头,赞美你金子般的心,谴责不负责的父母和饲主,宣称会给福利院/收容所捐款。早上的交谈结束得很快,这是个工作日,大家都步履匆匆。
浇完花园你开始晨练,晨练结束你去浴室冲了个澡。177在浴缸里盯着你看,你家没有第二个浴室也没有浴帘,盯着就盯着吧。
洗完澡,早餐刚好完成,你用几分钟快速地吃完,走到门边时又是精准的七点半,正如你每天出门上班的时间。
今天是周一,所有神父的公休日。你走过一个破破烂烂的花园,一个盖了一半的废弃居民区,还有一条相对热闹的街道,走进附近能卖恶魔罐头的超市。你去折扣区买了昨天没买的日用品,跟恶魔罐头一起拿去结账。
收银员热情地招呼了你,问候了你脸上的伤,并在得知你今天不去教堂时面露喜色。“您今天休息吗?太好了!”她说,“您早该有点私人时间!”
这个小镇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这儿的神父其实一周能休息三四天,你来这里前的上一任神父就是这么干的,没人会抱怨。你来之后,镇上的居民对你的常年无休大为惊叹,其中一些,比如眼前这个大婶,甚至为你操心起来。“您如此善良无私,但也该有些私人时间啊!”他们说。
你一直搞不懂所谓的没有私人时间是怎么回事,此处教堂只有你一个圣职者,教会对这儿毫无关注,只需要一年一次的报告就够了。没有人命令和监督你,难道你不是一直在过“私人时间”吗?然而既然他们都这么说,这一定是某种约定俗成的概念。你不会问出什么奇怪的问题,你只是微笑,感谢他们的关心,告诉他们自己一切都好。
倒不是说你永远兢兢业业,偶尔你会留在家里,当家里有东西急需照料。你把恶魔罐头放到收银台上,收银员一边跟你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一边随手扫描过罐头。这位婶婶是几年前对恶魔罐头破口大骂的老派人士之一,她很可能根本没注意你买了什么,又或者注意到了,只是迅速想出了什么合情合理的解释。
总之,你买到了罐头。你拿着鼓鼓囊囊的环保袋走回家,走进浴室,看到177一脸无聊地趴在浴池边沿。你注意到它身上多出了新的瘀伤,那是大幅度摇撼锁链会留下的痕迹,看起来你离开的时候它并不像现在一样无所事事。你觉得它比昨天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精神了很多,真是让人欣慰。
你重新走出浴室,放好其他东西,在厨房窗口前开了一个恶魔罐头。罐头一打开,你便知道了那个“请在通风处打开”是什么意思。味道如何另说,至少这东西在气味上和广告语说得一样,闻上去像新死不久的尸体,或者开始腐败的开放性伤口。你感到一点怀念。
你把这团颜色可疑的肉倒进食盆里,按照说明书的步骤加一点热水,用勺子搅拌开来。碎肉呈现出一种十分碎肉的颜色,你戳着它,心不在焉地思考工厂到底要如何还原这种死尸一样的弹性。与地狱全面开战的几十年来,科技真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飞速进步啊。它们在食盆里泡开,看上去像刚挖下来的一样“新鲜”,你拿着食盆走进浴室,177的头抬起来了。
177看上去可没你那么心境平和,它的眉头皱了起来,盯着你手上的食盆看。你把食盆放在浴缸前的瓷砖上,后退几步,看它吃不吃。
它好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没兴趣是个保守的说法,你在恶魔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厌恶。它盯着食盆,像猫盯着橘子皮。你在犹豫要不要出去,一方面,不被人旁观可能有助于它进食,另一方面,你不太希望它把食盆打翻,把饲料扔满整个浴室。味道大的东西容易染在毛巾上,洗起来麻烦。
“这是,什么?”177说。
那么它会说话,你想。混血种里能听懂人话与听不懂的对半开,能说通用语的再对半。它的声音沙哑缓慢,听上去不像初学者生涩学舌,倒像很久没说话后重新开口,或者只是声带还没从昨天的过载中恢复过来。
“食物。”你说。
177瞪着你,这又和昨天的怒目而视不太一样。之前是愤恨与威吓,现在则是某种……说不好。它看了看食盆,嘴角扭曲了一下。
“你是个神父?”它说。
你不明白它说这个干什么。你穿着标准法袍,你戴着十字架和玫瑰念珠,你能使用祷言,别人还叫你神父,你不是神父还能是什么呢?可177眯着眼睛,看上去在质疑什么,于是你耐心地回答:“我是个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