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并不愚蠢,事到如今你多少明白发生了什么。解放战线的前一次袭击恐怕炸毁了小圣堂与那个你一直不知位置的圣遗骨室,之后则将为纪念日回来的圣子一网打尽,重伤了教皇。细节可能有出入,肯定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但你不需要知道。
总之:教皇陛下快死了,他需要圣子——需要圣遗骨。
你得回去。
教皇不容有失,你是圣子,可能是现在唯一一个。祷言雏形已经完成,你为自己的意外做足了准备,难道这不是命运吗。铃声响了,自由时间结束,你应当回去。回去。这是你的命运,这是你的使命,你为此而生。回去,回去,回去。你只是……你……
你打开了家门,灯还亮着,雷米尔已经睡了。你站在这里,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回跑?你耳鸣得厉害,那支歌还在响。回去,回——去——对了,你得让雷米尔知道你要走了,不然他会等你。你必须交代那些你给他做好的准备,你做足了准备。
雷米尔就在卧室里,跟你隔着一道门,你靠近,却在门口停下。与雷米尔道别这个念头,不知怎么的,光是想一想就让你的心脏紧缩。
你决定——
A、跟雷米尔道别
B、给雷米尔留信
第三十三章
——
你决定给雷米尔留信。
不能打开门,你做不到,与雷米尔当面告别就像包扎好伤口再把绷带撕掉。你早已为意外做好了准备,如今需要补充的事情并不算多,用不了多久。
你在信上写明了你要去哪里,写了复活术与圣遗骨,写了你发明的伪装祷言接下来该如何进一步发展。那短暂的伪装足以让他绕开人群,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只要小心一点,就能生活下去。祷言还有改进的余地,你把要点都写了下来,要是能找到愿意配合的圣职者,雷米尔总有一天能在人类当中生活如常。这其中其实还存在许多问题,还有无数值得担心的地方,你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你必须回去。
你回到了西教廷,迎接你的人大喜过望,没怎么质疑你的身份或离开的原因。“教皇陛下不能再等了!”他们催促道,将你带入了献祭的房间。你没见到教皇,但你的一部分骨头,的确很快用到了教皇陛下身上。
你的故事,也就在这一天结束了。
这个世界缺了谁都会继续运行。
教皇陛下恢复了健康,他在露台上再度露面的那一天,欢呼声几乎掀起广场。主持人们笑容满面,多少都松了口气,为风暴的过去弹冠相庆。前些日子里保持可疑缄默的政客们再次向着西教廷的方尖碑低下头,在欢庆的人群之中,所有泪水与叹息像一阵风,转眼便无影无踪。
这一年的圣诞节,新生的七名圣子来到了教廷,这些懵懂无知的婴孩将受到比之前悉心十倍百倍的教养。他们绝不会被伤害,绝不会被外人哄骗,绝不会有机会离开。
一个边陲小镇失去了一名神父,他太过可靠,以至于一周后人们才发现他并非有什么事情暂离,而是彻底失踪。忧心忡忡的小镇居民上报了这一可怕的案件,纷纷认为一定是恶魔的邪行。“快一年前,有恶魔警报呢!”附近的信徒说,“主啊,一定是魔鬼袭击了好神父!”
接到报案的警方不敢怠慢,但教廷却并无彻查之意,不久后便表示那位年轻有为的神父只是被紧急征调,信徒们无须担心,恶魔之说完全是无稽之谈。新的神父很快被调到这里,住进了前任神父的房子。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圣职者,学识稀松平常,对恶魔和祷言的认识仅限于纸上谈兵。就算他察觉到了奇怪的符文与抓痕,他也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教廷说了,小镇中不可能有危险的恶魔。居民们放下心来,一些在神父失踪后不久遇见可疑身影的人们,只当自己疑神疑鬼。
几年间,一些退伍兵陆续惨死,原因不明。经调查,所有受害人都曾在第九步兵师,第二十八陆战团服役,大多为A连士兵。军方的重视并未将杀人犯绳之以法,被保护起来的幸存者在压力下精神失常,坚称战友的死亡是因为“恶魔复仇”。
雇佣兵“亡灵”在南方战乱地区横空出世,以其出众的胆子和本事声名鹊起。他行事正邪难辨,除了乐于给教廷找麻烦外,似乎只是收钱办事。见过他干活儿的人心有余悸,觉得他简直不像个人,人类做不到这位亡灵能做的事情。“我宁可相信他是个像人的恶魔。”他们说。
他们当然不是认真的,谁都知道最高级的恶魔也只是没脑子的强大野兽,而那位雇佣兵不仅凶残如狼,还狡诈如狐,一次次从陷阱里逃脱,显然是个机灵的老手。用“怪物”、“恶魔”、“死神”之类的词汇来形容一个精通杀戮的强者只是比喻罢了,那位雇佣兵自称亡灵,难道他真的死过一次吗?谁都知道不可能。那些信誓旦旦地说“亡灵”长了利爪与尾巴的人,不是看错了指虎与斗篷,便是被吓破了胆,傻瓜才会信他们。
十年之后的一件大事,似乎进一步证明了“恶魔说”的滑稽。
“亡灵”在解放战线的又一次大动作当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无声无息地穿过祷言密布的长廊,在圣堂中行走,把大当量的爆炸物放进了合适的地方。在他打开缺口之后,被推迟了十年的剧变,终究还是爆发了。
这一天,毫无疑问将载入史册,将在此后的数十年乃至数百年里被人铭记。当人类军队开始与人类军队交火,当宏伟的殿堂在光热与巨响中坍塌,导火索已经离开了事件的中心地。他走入阳光之下,人群之中,手提箱里装着你残存的骨头。
“早上好。”他低语道,回头看了看天边的烈火,“我们走吧,以诺。”
无论是否有天堂,无论你是否还能上天堂,人间的一切,你都已经无法看到。但倘若你看到他——看到他如何穿越层层荆棘来到你身边,带你走——你也不会太过惊讶。雷米尔就是这么好,你知道的。
第三十四章
——
你决定跟雷米尔道别。
这会很不容易,但你决心在离开之前再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与雷米尔相关的事情似乎总是如此,福祸相依,悲喜交加,像颗带刺的糖果。你不再是曾经的孩子,你已经知道甜蜜比苦痛更加珍贵罕见,将它们一起咽下相当值得。
卧室门在你手中打开,雷米尔在床上睡着。你偶尔会因为一些突发事件晚归,毕竟你是这儿唯一的神父,雷米尔不会为你的晚归奇怪。你们早已约好,要是过了晚上七点你还没回去,他就不必等你。你知道锅里一定还有剩下的晚饭,这会儿你的毫无胃口,走之前你应该把它们放进冰箱。
这简单而不相关的念头,不知为何让你感到一阵难受。
你静静看了雷米尔一会儿,他睡得很沉,胸口轻轻起伏。如今你的注视不会让他蓦然惊醒,这让你自豪,好像一只多疑的鸟儿愿意栖在你肩头。你的目光从他挂在被子外的胳膊,看到颈部柔软的弧度——雷米尔的身躯与纤细无缘,但当他放松地躺着,所有线条都显得这样温柔。他是盘踞在林中的蟒,是枝头小憩的豹,你见过那柔软的线条如何绷紧,那是活生生的力与美。
雷米尔如此美丽,事到如今你已经可以下这样的定语。你发觉“美”不是一种外部标准,它是一种内在情感。那是爱。你爱他强健的躯体,爱他狰狞的利爪,爱他的断角与伤疤。你爱他英俊的面容,爱他的好心肠与坏脾气,你爱他闪光的灵魂。哪怕一千个人觉得他丑陋,哪怕一万个人觉得他邪恶,在你心中他依然完美无暇。
这是你的私人天堂。
雷米尔睫毛颤动,在你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他对你露出一个半梦半醒间的笑容,于是你也醒了,现实再一次砸到你身上。
“我要走了。”你强迫自己开口,“教皇陛下需要我,我得回教廷去。”
雷米尔懒洋洋的神情在一秒内消失个精光,与笑容一起。他一骨碌撑起身体,反应不过来似的眨巴着眼睛。
“教皇怎么会需要你回去?他怎么知道你还活着?你怎么知道他找你?”他连珠炮似的问道,问完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生硬地笑了笑,“怎么,有天使给你们传信?”
“召唤圣子的赞美诗已经响起,我需要回去。”你说。
“就因为一支歌?!”雷米尔匪夷所思道。
是的,它响了,所以你得回去。你得回去,不为什么,不需要思考什么理由,如同开关按下灯泡亮起,如同朝阳东升夕阳西落,这不是注定好了的吗。可当雷米尔紧盯着你,你意识到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套的定律,并且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你开始思考,企图拿出一个理由。你为什么要回去?是了,教皇,教皇陛下出了问题,而在那里的圣子恐怕凶多吉少,唯有你能派上用场。
“教皇陛下不容有失。”你说,“教皇陛下保佑着我们,教皇陛下支撑着远征,他是人类的福祉……”
你重复那些他们告诉过你千万遍而你也复述过千万遍的堂皇至理,为了全人类,为了世界,为了众生,为了得救的灵魂。圣职者最擅长这样的演讲,哪怕他的注视让你心乱如麻,你的舌头也能好好工作。可是雷米尔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被说服,他抿着嘴唇,脸上的焦躁愈演愈烈。
“这他妈……”他爆了一句粗口,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尽可能平缓地改口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
“你,”雷米尔慢慢地说,“你还会回来吗?”
教廷可能还有圣子,可能没有。你可能成为圣遗骨,也可能成为手持兄弟姐妹骸骨的施法人。你可能赶得上救教皇,可能赶不上。但无论如何,你回不来。他们将重新把你装回盒子里,由层层侍从堆叠起来的珠宝匣,或者字面意思上的,用于放置圣遗骨的盒子。你眼前只有一条道路,你前来道别,正是要将之告诉雷米尔。
只是那些语言像石头一样沉,它们压在你舌上,让你竟不知该如何讲。
“之前我用来复活你的媒介,是另一名圣子的骨头。”你答非所问道,“复活祷言限制诸多,即便是圣子也不能凭空完成。”
你一口气说了很多。
你跟他说了复活术,说了圣遗骨,说了消失的大哥哥,这些不应该说,可这是最后了,最后的时间,最后的假期,最后的自由,权当临终告解吧,主会原谅你。你说了你对袭击的猜想,说电台中的歌声,说在你前半生响起的歌声,你的阐述直白而无序,因为他的眼神让你难以思考。你是一个装满杂物的口袋,现如今你无法整理其中的内容,只好将自己开膛破肚,把里面的一切全都倒出来,哗啦啦一片平铺在雷米尔面前。
雷米尔听懂了。
你花了十几分钟讲述,对于第一次听说它的人而言,这巨大的信息量恐怕很难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消化完毕。雷米尔不一定完全理解了这一切,但他显然已经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事情。
你看见震惊与暴怒在他身上堆叠,如同第一次得知你的过去的时候,更胜过那个时候。他越听明白你在说什么,他那股带着狂怒的困惑就变得越深重。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能从雷米尔身上看见这震耳欲聋的问题,质问的对象不是你,不知是谁。
“我以为那帮狗杂种把你当工具,”雷米尔牙齿咬得咯咯响,气得发抖,“结果你们根本是材料,是又要干活又要宰来吃的牲口……你为什么要回去?你都逃出来了,回去赶着送死吗?!”
“教皇陛下不容有失。”你重复,“这是圣子的使命,这是我的命运……”
“没有谁生来就是为了去死!”雷米尔失控地喊道,“我们是人!以诺,你是个人啊!没有人活着是为了送死!”
他一把抓住了你,紧紧抓着,爪子陷进你的胳膊。他逼迫你与他对视,目光如鹰隼,像要将你穿透,将你钉在原地。
“听着,以诺,你听我说!”雷米尔严肃地,近乎严厉地对你说,“我当兵十年了,之前也在南方到处跑到处流浪过几年,我可以对我妈妈的坟发誓,现在的恶魔早就不成气候!战线非常稳固,军队把恶魔压着打,而且上头有恶魔驱逐武器,军方甚至把恶魔大军当羊一样牧,最近十年里仅有的几次突破防线,全都是因为驱逐武器的失误!你想想看,如果战况和媒体说的一样紧张,如果恶魔真的那么危险难控制,做亚种恶魔生意的人是怎么得到许可的?那他妈是半个国有生意!”
你下意识想要开口,而他先一步预料到了你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是的,因为圣子一直在最危险的地方跑,是不是?你也跟我说了,大部分时间你在地狱里护着十字军远征,是不是?你在这里五年,遇到过一个野生恶魔吗?”雷米尔抢先道。
你无法反驳。
“比起地狱之门刚刚打开那阵子,现在人类已经完全占了上风。”他吸了口气,接着说,“为什么?”
这问题太简单了,答案家喻户晓,只是他这样问你,倒让你迟疑起来。“因为在地狱之门开启之后,天堂之门一样打开。”你还是说了那个标准答案,“同年,教皇陛下——第一个圣子降世,神佑降临,圣职者得到恩赐……”
这是标准答案,写在许多个国家的教科书上,在最近几十年的每一场弥撒中都将提及。在地狱之门打开、恶魔来到人间之后,普通的经文变成了能克制这些怪物的神圣祷言,神职人员变成了拥有真正力量的圣职者,如同神佑——不如说除了神启之外没有别的说法可以解释了吧。于是天主变成了世界的神明,教廷几乎拿回了与中世纪相仿的权柄。
“是吗?”雷米尔冷笑,“我当兵十年没见过一个圣子,军队不需要你这样的非凡之人也能打胜仗。九成九的随军牧师都只会一点点治愈祷言,基本作用是提供临终开解。这些年来人类能把压着恶魔压着打的原因,不是这世上多了多少教堂,而是我们的武器从刀剑变成了枪炮,打一发就要炸膛的玩意变成了能扫射的机枪,坦克能顶着火球雨把恶魔轰上天!上帝从来不出现,天使从来不出现,我们走到今天全靠人类自己流血流汗动脑子!以诺,死一个教皇不会怎么样,天不会塌下来!”
“可是教皇陛下支撑着远征。”你固执地低语。
“什么意思?”雷米尔皱眉道。
你不知道。
这像个代代相传的箴言,像父母告诫孩子的传说:不要踩到影子,不要走在最后,某个季节不可以穿某个颜色……“教皇陛下支撑着远征”。你不知道这句话运行的方式,只牢记,不质疑。你不得质疑,你从不质疑。
雷米尔从你脸上读出了答案,他叹气,烦躁地捏了捏鼻子。当他看着你,他又显露出十足的耐心,你看不懂他的神情,雷米尔看起来像要对周围的一切咆哮,并把你藏进他的口袋里。
“远征,就是圣子和十字军组队下地狱?”他问。
你点头。
“下去干什么?”他又问。
你摇头。
那不是你要考虑的东西,你在最核心的位置,所知依然只是皮毛。雷米尔松开了你,再一次抱住自己的胳膊,站起来走来?1 呷ァ?br /> “玛利亚早就让我退役,她猜这场战争早就可以结束了,就像十多年前跟那支兽人的战争一样。”他嘀嘀咕咕地说,“但是有利可图,像是恶魔产业,还有教会的地位,还有地下矿藏……可是她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值得那些上头的大佬容忍教会指手画脚,现在又不是几百年前,各位国王女王首相总统们把权力看得和命……”
雷米尔停了下来,慢慢回过头来,看着你。
“妈的。”他干涩地说,“圣遗骨。”
在恶魔产业之外,在地狱的物产之外,教廷还有着非常有重量的砝码。
如果利益与信仰还不足以让人低头,那么加上一条性命如何?
你在雷米尔脸上看到了恐惧。
你曾多次见到他的恐惧,过去的伤口让他为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畏缩,如同本能作祟,如同被梦魇所困。这次不一样,他的恐惧清晰而理智,那是下定决心要屠龙的勇士,终于看清巨龙全貌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