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个官员,冲她十分客气地微笑。
叶爻诧异道:“为什么是我?”
那官员微微尴尬道:“这个臣实在是不知道,不过倒是有所耳闻,陛下大概是听了什么风声,说您与那边一位重要人物是故交,也许能说上话。”
叶爻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立即垂下眼,遮住眼底变幻神色。
心头一阵温暖一阵感慨。
大概是那狐狸终究还是不放心她留在帝京,暗中使了手段,用朝廷里安插的眼线给六皇子造出这样一个假象。
她心中知晓,只有自己不在帝京,他才可以放开手脚对着帝京下手。
为了掩饰心底惊动,她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才抬头微笑道:“这是哪位好心人再帮我举荐?我可真要好好谢谢他。”
那官员听她如此说,便真的以为她是在介怀有人将她推向敌军军营。
谁不知道?此刻景炎朝廷危在旦夕,敌军根本没有什么理由答应求和,此时派使臣出去,等于是让人送死。
万一叶爻不答应,他可如何交差?
一时有些懊恼,这么难的一个差事,怎么偏偏落到了自己头上?
叶爻一脸淡定微笑看着他为难的脸色。
“叶庄主,殿下这是信任您、看重您才将这份差事交到您手上,这若是何谈成功,您想想,是要加官进爵还是一生富贵,回来还不任人您选?”
那官员挂着一脸谄媚地笑。
叶爻看着这挤出来的笑容,心下颇有些同情他,面上却不好答应地太明显,叹了口气,“无奈”道:“如今是殿下监国,他的命令也就是相当于圣旨,我又岂敢不从?我刚才,也就是发发牢骚,大人见谅。”
语气却一点没有请求原谅的意思。
官员见她答应了,欣喜若狂,也顾不得她话里的讽刺,连忙行了个礼,“您真是大人有大量!此番出使,必然有大作为啊!”
叶爻忍不住想笑,忍了忍,点头道:“嗯,大人真是能说会道。此番出使,若我还能安然回归见驾,还希望大人能在御前多多美言几句。”
那官员受宠若惊,连忙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叶爻笑容温柔,眸光却暗藏了锋芒。。
于是叶爻就在六皇子指派下,带着仅仅两个随从,一路快马加鞭,出京出使敌营去了。
沿途之中渡江越岭,终于到了路程的最后一日,她的心也似野马脱缰,恨不能立即飞到那人身边去。
自那一晚之后,又是一别两月。
她每天忙于事务,无暇去想这些个人心事,然而此时知道自己真的立刻就要见到他,心中的期待感便也越发浓郁,带着些许的担忧紧张。
而这一晚,南将军队的主帅大帐内,灯火正通明。
漆黑苍穹上一轮将满圆的月静静散发着清幽的光辉,营帐外燃着火堆,时不时传来阵阵的噼啪声。
设置简易的长几上放有一张绘制详尽的地形图,一只骨节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上面,烛光照亮男子容颜,令人看一眼便感到心神为之一慑。
“这儿瑛城,因为地势险要,也是通往帝京的军事要塞,也是必经之路,而且屯放着大量粮草,因此守卫很严。不过,对我们而言,要攻破也并非难事。”他微微笑着,抬眸看向身边另外两人。
司徒铮皱了皱眉:“这地方易守难攻?要如何才能拿下?”
他顺便看了一直有些迷惘的司徒明一眼,问道:“明儿,你可有想法?”
司徒明撇了撇嘴,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帐外有人进来禀报:“大帅,景炎国特使来到。”
司徒铮眉头微微一皱,有些烦躁地道:“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求和?不见!让他回去吧,就说我们不可能答应求和。”
那士兵低声应了,正要退下,忽听那年轻公子眉梢一挑,墨眸流光溢彩,笑道:
“慢着,待我去看看。”
第一百二十章 风月旖旎
高大的紫薇花树下,叶爻百无聊赖地抱着手臂站着,身后两个随从一直垂首默然不语。
去通报消息的那个士卒到现在还没回来,她突然想到,万一不是自己猜想的那样,顾狐狸也不在军中,那她岂不是被坑惨了?
月光下女子侧颜轮廓美好,神情却带着一丝滑稽和担忧,不远处营帐旁正欲走过来的人看到这一幕,唇角逸出一丝笑容。
夜风将头顶紫薇花的花瓣吹落了些,便有几片落到了她深青的披风上,她微皱着眉头要将那些淡紫色的花瓣抖落,忽听有人温柔笑道:“何必非要将它们拿掉呢?这样就很美。”
叶爻惊喜一回头,便见顾西陌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她身后两个小厮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该去向何处。
叶爻立即意识到被六皇子派来的随从看出他们的关系不妥,于是咳了一声轻轻道:“你们先退下吧。”
两人犹豫了一下,正犹豫,顾西陌笑着说了句:“二位先到安排好的附近营帐里休息吧。”
那两人没有办法,只好退开。
顾西陌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淡出视线,唇角一勾,立即奈不住性子将叶爻搂在怀里,下巴细细蹭过她的颈,伏在她耳边低笑:“要见你一面可真是不易,还要托人放假消息。”不安分地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咬,舌尖狡猾地一卷。
叶爻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将他一推,语气微微慌乱:“这什么地方,那边可有人要巡夜呢,撞见了多不好……”
“娘子你是说……我们换个地方?”他声音绵柔,拖长了音调,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她。
月色下那在眼前放大的容颜越发美得不像话,墨玉般的长发半放半绾,眉目生春,看得她心神一荡,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咳咳,我这次是有任务来的,你作为这里的人,总该带我先去拜访一下主人吧。”叶爻顾左右而言他。
顺便心虚地扫视了一圈,暗自庆幸周围没什么人在看他们。
手腕忽然一紧,他薄唇一掀:“跟我来。”
“世叔,我带个人来见您。”
叶爻被他拽进司徒铮的帐子,感觉到司徒父子落在自己二人身上的目光顿时变得怪异而暧昧。
这……怎么有种被带着见家长的感觉?
她立即感到微微尴尬,冷不防被他在手心里轻巧地捏了捏。
于是她毫不客气地反捏回去,抬眸面不改色地冲着司徒铮礼貌地微笑:“见过司徒前辈。”想要挣开顾西陌的手,他却握得很紧,任她怎么暗中使劲也挣不开。
微微一偏头,便看到他唇角妖娆勾起,笑容里藏一丝狡黠。
“原来是叶姑娘!”在刹那的意外后,看清他两人紧握的手,司徒铮瞬间反应过来,热情地招待她,捋了捋胡须,笑道:“我们正在讨论怎么在瑛城破防,你来得正好,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叶爻利落地应了一声,走到地形图面前,凝视了半晌,看到某处时,目光微微一亮。
片刻后,她自信一笑:“这个好办。这座城主要就是倚仗天险,易守难攻。我们可以在悬崖峭壁的险要地方,比如这里,还有这里,”她抬头看向司徒铮,纤纤素手在地图上点了点,“用凿孔支架的方式,铺上木板建成通道。”
司徒铮思考片刻,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赏之意,司徒明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挑挑眉毛:“这还用你说?要攻城自然要这样,但是可行性么……啧啧。”
“当然不是靠这个攻城,”叶爻扯了扯嘴角,瞟了一直旁观的顾西陌一眼,“这附近有一条小道,你们应该知道吧。”
“不错,不过这张图并没有给出来。”顾西陌深深看她一眼,眼光复杂难辨,缓缓道:“三年前深冬,你从苍云国回京的时候,曾经途经此处。”
她刹那间垂下眼,只低低“嗯”了一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都陷入了沉默。
那是他们最痛苦最难过的一段时期,谁也不愿再多提起。不过好在一切已经过去了。 叶爻忽然感到顾西陌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他掌心很光滑,带着温暖坚定的触感,轻轻摩挲着她的手,竭尽抚慰。
她抿唇淡淡一笑。
司徒明确没察觉他两人之间神情变化,他完全沉浸在叶爻刚才提起的小道里,紧紧盯着那张地形图,顺着叶爻方才手指划过的路线看了一遍,神情间渐渐爆发出惊喜,抚掌道:“真是天助我军!从这条道过去,一定不会被他们发现,打他个措手不及!”
司徒明一边赞叹一边欣喜。
“所以,修那些痛道,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声东击西。”
叶爻淡淡说着,心里庆幸自己恰好曾经在这附近山上路过,知道有这么一条路。
她抬头看了看顾西陌,他正垂眸不知想些什么,感觉到她的目光,便立即抬起眼,一刹那眸似流光,摄人心魄。
她心一阵狂跳,再次低下头。
司徒铮微微一笑:“小姑娘,你真是我们的福星啊,否则我们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条道,不知要在这座城上耗费多少兵力和时间。不如留下来,陪我们多聚几日。”
“哪里哪里,惭愧惭愧。”叶爻客气一笑,神色间有几分凝重,正色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是以朝廷特使的身份来到贵军的。”
司徒铮闻言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
她坚定地道:“没错,我还需要回去复命。”
身边顾西陌微微一震,失声道:“叶爻……”神色有些惊异。
她笑了笑,偏过头,直视他:“我知道你担心我留在帝京会有危险,可实际上没什么人能危害到我的,你姑且放宽心,”她无奈地一摊手,“可没有办法,我那个让人头疼的妹妹很有可能会闹事,这事都怪我,我怎么也要回去看着她一些。”
“可你这次是来求和的。”他眸光深深。
“你是说,我没有完成任务会受到责罚?这你更放心,六皇子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莫非忘了,我们可是同门。”她嘻嘻一笑,浑然不在意的轻松神情。
他目光变幻,见她执着,便暂时住了口,垂眸浅浅一笑:“好。”
顾西陌忽然一转身,对着司徒铮欠身一礼,低低道:“世叔,天色已晚,我带着她先告退了,攻城的事我们明日再谈,您也早点休息。”
司徒铮点了点头。
顾西陌凑到叶爻耳边,低低道:“我带你去个地方。”笑吟吟又是一拽。
就这样叶爻茫然被他拉出了帐子。
湛蓝的天幕幽静安详,星子闪烁,犹如眼前人的眼眸,他拽着她急速行走,踩过柔软的草地,渐渐远离了营地的所在,一直走到临水的地方。
风拂过草尖的声音温柔,低处有虫鸣的声响,叶爻眨了眨眼,忍不住调侃:“顾狐狸,你不会是在军营里太寂寞无聊所以跑出来想看星星了吧?”
头顶繁星闪烁似一颗颗钻石,倒映在水波里,柔光流动,带了梦幻般的影。
前面的他似乎笑了笑,忽然转过身,凑近她耳畔呢喃:“星星哪有娘子好看。”
不等她接话,他径自轻叹道:“不过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你说说话。军营里太乱,耳目也多,这里干净一些。”言罢将披风一解,浅银的披风在夜色里一展,华丽丽铺在了草地上,拉着她坐了上去。
叶爻啧啧道:“好奢侈。”
他一脸黑线,哭笑不得:“你最擅长的还是煞风景。”
叶爻冲他挑了挑眉毛,忽然见他一倾身,长发丝丝缕缕垂落,薄唇凑近,吻住了她的唇。
微凉的唇瓣含着诱人的魅惑气息,软舌交缠的水声在这安静的角落听来格外清晰,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充满了暧昧旖旎的色彩,朦胧间叫人乱了心跳,乱了呼吸。
她闭紧了眼,细密的睫羽轻轻颤抖。
他低低笑了一声,揽着她往草地上就势一倒,刹那间眼前星河倒转,鼻端弥漫青草芳香。
他躺在她身侧,双手环在她腰间,含糊着梦呓般低语:“叶爻,留下来,陪我吧……”眼神迷离,语声绵软,“我不放心这样放你回去,好害怕这样一撒手,你便回不来了……”
这世间一切温暖幸福于他都是奢侈,所以即便拥有,也常会梦魇般恐惧不安。
叶爻心头一酸,半晌,低哑地回了句:“好。我不走,陪你,一辈子。”
她忽然埋头进他怀中,轻轻咬住他的锁骨,涩声道:“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的。”
顾西陌眸光瞬间亮若星辰,才要说话,锁骨处的轻微疼痛引发全身电流般的火热,他唇角勾了勾,刚一翻身坐起,听得她低低道:“我们换个地方吧。”
他好笑地道:“若我耐不住呢?”眸子一转,笑意妖娆,“这地方蛮好,有良辰美景,自然该做些赏心乐事。”他那极漂亮的长睫眨了眨,几乎能扫过她面颊,瀑布般的长发散铺在身侧,发丝里萦绕的华艳气息钻入她鼻端。
叶爻咬了咬唇,眸光似水,不说话。
他凝视她半晌,对她的无声抗拒毫无办法,索性一个吻落了下去。
静夜无声,繁星缄默,潺潺流动的溪水荡漾层层明灭的波光,倒映出朦胧月色,以及朦胧月色里那一派惹人心动的风月旖旎。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日薄西山
此时是八月中,整个景炎国宫廷弥漫着颓败寥落的氛围,寂静的寝宫内,久病沉珂多日的皇帝从床上支撑起身子,睁大了微微浑浊的眼,试图看清重重帘幕外的御花园。
昨日殿外已经传来令人绝望的消息,叛军已经攻破帝京之外最后一到城关,兵锋所指直向此处。
从昨日开始,宫人们已经在匆匆忙碌着收拾自己的细软物件,准备逃出宫去奔命,偌大的宫廷如盛放的繁花,在一夜之间颓然凋谢,每个角落的空气仿佛都弥漫着腐朽没落的气息,死亡的恐惧感弥漫在每个皇族人的心头。
今早太医带着勉强的从容来给他把脉,只无奈地对着站在一旁的六皇子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他看见自己的六儿子气急败坏将太医骂了出去。
那个太医惊慌失措跑出殿外,到门口时还被门槛绊了个跟头。
于是他想,自己的病大概是好不了了。尽管曜儿口口声声安慰他,一定要把他治好。
京城的防卫军在敌军所向披靡的攻势下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很快,便有军报传入城中,前方将士抵挡不住,城要破了。
他颓然跌坐在床上,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头顶天花板。
上官氏祖辈打下的江山,难道就这样毁在自己手里了?
民间那些传言,他早有耳闻,仔细想了很久,想不明白究竟何处出了纰漏、消息又是如何外泄。自己当年已经无数次反复排查过,将所有知情人已经可能知情的人统统处死,一切痕迹也消灭干净,想必终究是百密一疏,为自己带来了祸患。
他昏昏沉沉地靠在床头,不知昏睡了多久,直到门外有刺耳的喊杀声时,他才再次惊醒,惊慌失措地望着门外,身子微微颤抖。
兵戈交接和刀剑入肉的声响,在死寂的宫殿里听来格外清晰,仿佛能想象出那长剑刺入血肉,与骨骼发生摩擦,再大力抽出时血雾喷洒的场景。
浑浊的双眼闪着恐惧的光芒,夹杂着一丝隐隐的兴奋。
那是渴望嗜血和杀戮的神情。
此时此景此声,让这个多年来早已习惯了享受大权在握的人戛然想起当年血战拼杀的淋漓快感。
十八年前的宫变,是他此生引以为傲的功业。
那一日,他将所有从前瞧不起自己的人踩在脚下,杀了自己素来嫉妒又无可奈何的兄长,夺了自己垂涎已久的江山。
那之后,所有的人都对他臣服,所有他痛恨的人都下了地狱。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幽暗光线里、重重帘幕下显得无比诡异,静静聆听着那阵阵喊杀声。
终于,喊杀声停止了,伴随有长剑落地的清脆锐响。
像是某个人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在此刻,断了。
他再次颤抖起来,不甘地将眼睛努力睁大,紧紧盯着宫门入口处,仿佛在等待什么。
此时迫近黄昏,日光静静洒落在平坦光滑的殿内宫砖上,反射出苍白的反光,暗红的宫门悄然开启,发出沉重的闷响,腐朽的灰尘在日光里飞舞,被照射得清晰可见,像是重获了新生,迫不及待飞向门外。
隐约可见远处天边夕阳西下,余晖是刺目的红,犹如无数人的鲜血,为这一刻渲染出死寂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