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年纪小自然不知这些,也不知鬼族何故对鬼厉如此纵容,私底下亦是难以避免的怀疑过鬼厉与擎苍的关系,却从未想到过鬼帝身上。可他不知,归令对这些个情况却俱是门清儿,只不过心中实在不愿鬼厉沉沦于情字,还是天帝的孙儿。
归令心头忧虑:鬼厉分明知晓这些年偷偷进行的事情,依他的聪明未必猜不到端倪,如今的他再不复当年初入鬼族的失意人,这人要如何做,自己竟也料不到他的打算。
“他可莫要忘了,布下的东西。”
燕回听他此言,低声道,
“教主说了,他知道该如何做,请您放心。”
归令疑惑更甚,瞥了他一眼,
“我放不放心又有何用,说到底,他才是这鬼族……罢了。”
燕回眼见他已是平静下来,暗自松了一口气,脚步悄悄的往门侧挪了几步,待差不多了便开口,“令王殿下,那太子殿下临走前让我给您捎句话,这殿内您摔的任一物品都是他的,还望您寻好一模一样的!”
“嗖”
燕回侧身挡过掷过来的蛛丝,心有余悸的听见后方传来归令的怒吼,“这东西分明是诛仙殿本就有的,哪里成他的了?!”
教主都成了他的,何况东西呢?
燕回未敢说出这句话,急忙溜了。
……
阊阖城乃是如今的皇城,乃诸国使节朝拜之所,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权力之地滋生稻米民膏再合理不过。正街之上是实打实的热闹。担着豆腐的壮汉沿街叫卖,新鲜的芝麻糖冒着香甜的白气,街角的雪里红脆嫩滴着水待人挑拣。
街中央是城内最大的酒楼“膳尚楼”,正值午时,披着冰蓝坠铃头纱的异域女子露出一节皎白的腰风情万种的于楼前高台之上起舞,□□的白皙足踝上挂着的金铃一步一响曼妙无比,隐隐露出的墨青亦是难得佳色,一双如含湖水的灰眸诱人心魄。她秋波送过,着实停下了不少男人,稀里糊涂的就被等着的跑堂拉了进去。
“好看么?”
耳边传来不阴不阳的问话,裤脚亦被人拽住。
鬼厉面不改色,低头扒开团子嫩乎乎的肉白爪子牵在自己手里,正经道,“一只将将化形的蛇精罢了,哪有你好看。”
夜华冷哼了一声,抬脚走了进去。团子抬手捂住自己眼睛,从指缝里同情一般,看见在夜华经过时,那本是妖娆的女子明显瑟缩了一下,水眸里闪现出惊恐。
对一只无害的蛇精使用龙身血脉威压,父君如今是愈发的小气了。
鬼厉轻咳,摸了摸鼻子,目不斜视的跟着走了进去,团子笑嘻嘻的小声传音,“姐姐你别怕,你若未曾伤人我爹爹是不会拿你怎样的,你的舞真好看。”
那女子惊魂未定一般,眼中忽而蕴了水光,
“小公子”
这话刚出口,那头就传来一声轻缓的唤声正巧遮住了这一声,“阿离。”
团子望过去,就见鬼厉立在门槛前,方才那句显然是在催他了。他未听见那女子小声,这边应了一句一蹦一跳的进了门。鬼厉牵了他,余光不着痕迹的瞥向那舞台,那蛇妖已是没了踪影,而这门前往来竟也无人察觉。
观星师顺着皇者喜好称赞真龙天子,可这真龙在天上又怎可能下界坐劳什子龙椅,更无所谓镇妖之气了。皇城入妖或是入仙也非罕见之事,这修仙的沾了血易损修行,修妖的无故伤人亦会惹上纠葛,何况人间自有卫道者如正魔两道,又如各大寺庙里隐藏着的得道僧人。面上的光景平静,可哪座城下头都有着不被平头百姓看见的动荡。
世人只道祥和平淡多无聊,顾不知晓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了他们眼下的干净流血丧命。
鬼厉没心思想那么多,轻晃上楼,这间的夜华已摆好了筷子,冲他招手。
昨日便定了雅间,好位置,正对着楼中央的戏台。戏是好戏,伶人亦是下腰得力,博得不少的喝彩。打了珠帘往下望便是一览无余的大堂,人声喧闹,菜香酒醇,甭管打尖住店都是座无虚席,的确不愧是天子脚下第一酒楼。
浮世多纷扰,人又惯于闲来无事听个家长里短,左耳进而不出,转身添油加醋再与旁人论。无外乎,多得是三人成虎,蜚短流长,却也不时真出几个有料的谈资。
茶余饭后,宫闱秘史,名家八卦。
戏楼听解语,闲来聊逸闻,这旁边隔间的吃客扭脸便开了口,“嘿,你听说了么?咱这阊阖城新开了家‘济世堂’,里面的坐堂可是个神医,短短一个月可是医治了不少的疑难杂症!”
端端正正坐着的团子啃着刚上的蜜汁鸡,仗着鬼厉在也不计较“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小嘴油光光的却还说的清晰,也不知是打哪练成的本事,“父君,说你呢!”
另一边不耐烦听这咿咿呀呀的唱腔,心里想着依春阁的美人儿,心不在焉的回着,“漂亮么?”
有人回自是来劲,这人也没发觉自个没讲明白性别,就兴高采烈的接了下去,“那何止是漂亮啊!天人下凡亦是说得的!可迷死了不少人!”
皮相这个东西说来如同酒囊,早晚都有旧的一天,可青竹俊逸,桃粉盛极,总归是最能勾起人心底痒意的东西。
鬼厉自然也听得一字不错,眸光清冽的瞅了一眼夜华,举筷夹了一块绣球乾贝和蔼可亲的放入了夜华面前的描花小碗里,琉璃一般的双瞳里是不加掩饰的笑意,“天人,吃菜。”
夜华方提起的竹箸拐了个弯又回来了,夹起来,艰难的咽了下去,肃容道,“还是夫人做得好。”
鬼厉听惯了他这些讨乖的话,从一开始的耳红到如今的过耳不闻,手下又夹了一筷头青蔬放入团子的瓷碟,心里琢磨着团子年幼日日食肉会否于肠胃不好,可那头却不消停,“哟,能被你说天人下凡,那可得去瞧瞧,你小子可别诓我。”
瓜子壳噼里啪啦掉了一盘的声响近在耳侧,
“呔,我何时诓过你?这事全阊阖都传遍了,自打这神医来了之后,连头顶的光都亮了好几分呢!也就你这见天流连烟花之所不问世事的人不知道喽!”
“你可就吹吧!算了算了,那还在这听什么戏,走呗?”
“走什么走,人医馆向来是到未时方开张,你这时候去也是扑个空!”
“怎得这般晚?这神医架子可真大啊。”
“嗬,这可说不好,许是夜里钻研医术过久,早上起不来吧。”
“咳 ,咳咳”
鬼厉刚刚送进口中的茶呛了出来,面色黑了一半,那头的两人便觉得无端身上一冷。
夜华闷笑,也不见如何动作就已到他身边拍着他背,诚心实意的赞叹,“夫人确实陪我夜夜研究医术甚久,可敬可敬。”
鬼厉一脚踹了出去。
团子默不作声的把面前的菜送进嘴里,小短腿在凳子上晃来荡去,尤为想念不久前回了天的三爷爷。
“安安稳稳”一顿饭罢,时辰便也不早了。
既是得了惩戒下来,自然也是要做实事的,三人一路慢悠悠消着食,左拐右拐便到了一间门扉紧闭的药堂前。
前为坐堂,后面跟着个小四合院,普通的住宅打扮,但地不大却有层林尽染之感,又因阊阖偏冷,以林木棽棽暗合木生火之意取暖,懂行的一望便知这里不是寻常之所。
这便是三人在这场合的落脚之地了。
积功德这桩不算个何等奇特难为的事,凡身成仙者大多皆有功德在身。予旁人助益,护山水生灵,惩恶扬善,妙手回春等等皆在恩德录上一笔一笔算得清楚。修仙者斩妖除魔,庇护一方,登名造册的仙人这心性、境界缺一不可。而今他二人济世救人自然也算。
只不过,闲暇游山玩水美其名曰为“游历”倒是多有借机偷懒之嫌。
团子百无聊赖的将圆脑袋搁在肉手臂上,盯着自夜华手中弹出的一条细如牛芒的天蚕丝,顺着线另一头却是缠在一位敷了薄脂的小姐的玉腕上。
额间精心描绘了娇花,袖口的胡蝶蹁跹,瞧得出是作了打扮的。
今个这大约是第六位打着看病旗号来的女子了,连身后陪着的丫鬟都是脸红红的,更别提那些个眼角皱着数条纹的老大娘们,爱俏可不只是年青姑娘的特点,想着为自家未出阁的女儿寻个如意郎君或是得份媒人金的也是隔几日就往这里跑几次。
团子不由摇头晃脑:这凡间的女子比着天宫里的还不矜持,成玉元君以前明明说过,这凡间女子是不得轻易抛头露面的。怎得这才过了一百来年,人间就成了这么个奔放模样?
他装模作样的低声念着鬼厉不久前教他的成语,也不知晓用得对不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恩,这八个字当时像是用来形容父君的。
圆滚滚的身子裹在鸭卵青对襟锦袍里,小手掩上口,打了个哈欠,大而清透的眸子嵌在如白玉般的嫩容上仿若整个小人儿是玉塑一般,登时就化了好几位姑娘和夫人的心。
这孩子这般可人疼,那大夫又是这般模样俊才,即便真是他的儿子倒也不吃亏什么,何况,这屋内不听闻还有位翩翩少年郎么?
夜华低头拿羊毫写着方子,笔尖入了砚台染上墨青,乌木笔杆被三指扣住,煞是好看。
娇怯怯的小姐拿团扇盖住半张脸,秋波一波接一波,
“大夫,您可是这孩子的爹爹?”
被问话的人心头不耐的紧,身后响起撩帘子的“哗啦”声和熟悉的冷淡声音,仔细听倒也不是平日的漠然,“他可不是,这孩子是唤我爹爹的。”
那头的团子立即会意,跑过来抱住他腿,仰脸大眼眯成一条缝,“爹爹!”
鬼厉抱起他,在小脸上亲了一口,对上一屋子或失望或欣喜的目光。
失望的是这现身的好看人儿还真有了儿子,欣喜的是那坐着开方子的多半是尚未婚配。
羊毫在处方笺上落了好大一滴墨,清冷端肃的人回头,正对上一大一小无辜的视线。鬼厉唇边还挂着一丝轻微的笑,黛蓝自上而下风神俊朗,虽冷然了些,自古女儿偏爱檀郎可是不无道理的,仍不消说引了多少目光。
早知道就该逼着这人化个普通模样出来,不该被他一番胡言乱语说服。
“……你想啊,你这可是初来乍到,自然是要先吸引人上门的,早些累了功德也好早日去游历大山名川,荡舟烟波,你去哪我便去哪。”
他就不该被这句话里的跟随之意迷惑……
爹爹?
他自然并非团子的爹爹,他历来便是团子的父君。
夜华心里明白的很,胡乱的写了些静心安神的药草名递了过去,声音冷了几个度,听得周围人俱是打了个冷颤,“春盛燥热,喝几幅凉药便是了。”
这话头就差挑明了,姑娘羞红了脸。屋内便静了一瞬,奈何成人之美素来便是人间媒婆的办差操守,稳了稳声音就仍是大胆的开了口,“大夫真会说笑,这都秋浓了,哪来的春盛,不知大夫可有婚配啊?”
夜华生怕鬼厉再说出什么,直接道,
“有。”
得到答案的众人皆是失望叹气,鬼厉走到木桌一侧,故意传音道,“我倒是不知你何时婚配了?”
夜华捻着纸角轻便的换了张笺,不动声色回过去,
“夫人若是想,为夫随时可备下喜堂与你拜堂成亲。”
鬼厉听出他的认真,脸上便烧了起来,脱口而出,
“谁要与你拜堂!”
这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撞在小小的药堂四壁上,场面刹那间就成了个针落有声的局面,团子趴在他怀里无声也笑的满脸通红。
夜华整整袖口,轻咳忍住笑意道,
“恩,自然是夫人你要与我拜堂成亲。”
团子紧跟着火上浇油,娇嫩的童音天真无邪,
“爹爹,你可是应过的,不许离开父亲的,自然早晚是要成婚的,一诺千金。”
夜华赞许的望了一眼团子,心怀大慰。
一个爹爹,一个父亲,龙阳之好又非太过罕见的事。
这下所有人便明白了他二人的关系,一道道含义不明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夜华坦然的很,唇边清浅弧度似是可令万花失色,鬼厉脸色登时跟烧熟了的虾子一般,转身逃入了内室。
这下子,不出半日,恐怕整个阊阖城的人都会知道,新开的“济世堂”里面的当家二人不只是神医,还是对断袖。
鬼厉掩面叹息,懊悔不已。
当晚的挂炉山鸡和麦酥鳝丝便多了一调羹盐。
……
入了夜深,团子玩累了在床上睡得香甜,床帷外不时流过的光彩才堪堪能看出这一屋之内下了保护。
城外林深蓁蓁,无遮无拦的暗色透着腥。
妖娆的蛇尾卷着数十人在林间穿梭,数息眨眼本该过了千米仍是未曾见到光亮,心生不安之际耳侧突响一声冷语,“这妖界生出的先天之妖胆子就是大,知晓我二人在此居然还敢造次?”
这声音陌生可威压却是没几个感知不到的,蛇妖咬牙欲逃却惨烈一叫,蛇尾尖被灵剑刺穿一眼洞汩汩冒出鲜血,剧痛之下原本卷在蛇尾下的数人如滚地葫芦落了一地,均是昏迷之状。
那女子转身,灰瞳竖起,正是白日里的那只蛇妖。
夜华立于十步外的树下,鬼厉靠在树旁目光淡淡。他们姿态闲适,被困在面前的蛇妖可是紧张的大气不敢出。
早先那说着自他二人来这光都亮了可不是胡乱诳语。阊阖位临北,此前连绵数城多有妖物出没,妖气一多自容易盖住天宇,他二人也并非随意择路下界,本就是循着手下人报来的消息而至。这一行斩去不少为祸者,连夜躲避者也有数几。龙气至阳至清,夜华与团子往城内一站,这天光可不得亮的多么?
蛇尾打在地上卷起阵阵落叶,化成刀状射向二人,夜华一指出便见刀锋忽闪直直冲向鬼厉。他无奈摇首,心想着如今连个不大的妖都知晓对付他得先对付鬼厉了。可那鬼族鬼王又何曾是个软柿子呢?
那蛇妖也未抱希望能伤到鬼厉,落叶出便趁机想入地,却被鬼厉随手一片叶子封住了地面,之后停在那蛇女七寸之处,话却是不对她言,“出来吧,妖皇的手下,这么藏头藏尾可不好。”
林里覆盖的困境不止困住了这一只。他二人跟了这蛇妖一夜却不料入了林才发现竟也有人在。片刻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自黑暗中一条青碧蛇尾,容貌娇媚,“鬼王殿下久不见仍是震慑人心,此事是青姬治理不力,劳累鬼王殿下与太子殿下出手,青姬这厢赔罪了。”
夜华显然也是早有察觉,只是此刻才发觉这女子与鬼厉是相识的,心头怎么想也不适合现在问,也就没开口。
鬼厉看着一地气息不匀的凡人也没什么好心情,可也没法断定此前的都是出自妖界之手,只得问道,“你叫人捉他们做什么?”
青姬是蛇,天生的冷性子,这话也非故意就是凉的,眼珠子一转刻意放柔了身段,“殿下这可就误会了,我捉凡人做什么?只是听闻殿下来了此地,青姬心中欢喜想着叙旧,这才疏忽了管束,这千里的妖又非我一人可管,殿下可别冤枉我才是,您看这些人不也没什么损伤么?”
话意温顺可嗓子冰人,听着古怪的很,鬼厉来不及想太多背心便是比她话还凉,背后幽幽目光不善的很。地上的人又确实未受伤,想来是还未来得及做什么,“把人留下,若被我发现还有旁的,别说我不给妖皇面子。”
青姬松了口气,顶着夜华的压力亦是难受不已,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青姬明白,多谢殿下留……留手。”
舌尖的一个“情”字还未出口硬生生改了,再一晃,这地上就剩了人和渗入泥土的蛇血。
夜华缓步上前,手指点了一下,地上便没了痕迹。他又并非看不出那青姬是故意那般说的,自然不会与鬼厉提这个话头,“你信她?”
鬼厉转身,眼神思索,
“不信,妖类吸人阳气也非异事,那青姬的气息似乎不大如以往,只是这一路妖物虽未伤人,我却总觉得怪异。”
夜华与他并肩,琢磨一会仍是开口,
“金乌也许不如帝俊,但万载为皇,你也不可小觑。”
鬼厉颔首,片刻又道,
“妖族驻守北面,金乌又居于妖界不常出,也许是我多思罢了。”
夜华心头却也未停:妖族于当年便是跟随在鬼族之下,鬼厉既是言语间与妖界来往不少,那想来是有人引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