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几回送的早了些,看见太子殿下安静在那人身后站着,看情形,似是在对方练功的时候作了守护。
真真的奇怪。
天宫的侧妃可不清楚这里的情形,只以为夜华与白浅终日缠绵,内心自是妒忌,愤恨难平,遣了宫娥来催请,宫娥不识礼数,在帝姬门前尚敢放肆,张扬跋扈惹人嫌恶,不出意外地被打了出去,平白为天宫青丘皆是添了桩笑话。
天帝不悦,素锦也就老实了下来,至于心里怎么想,那是她自个的事,哪个不知,太子殿下待她形同虚设。
伽昀是夜华的近侍,自是以夜华为主,这般想着,也就回返了天宫。
青丘的人对此不放在心上,白浅却还是在意的。
在一次午后寻了机会进了书房,入目却是鬼厉安静的坐在一张花梨木椅上,手上翻着一本医书,其指苍白,而旁边的对几上还摆着瓷盏托,上置两杯清茶,中央是方正的一盘残棋。
白浅略扫了一眼,大致看得出其势胶着,三百六十又一子,盘上走位已有近二百有余,而黑子略弱。
黑子先行又落下风,想来,应是鬼厉的。
鬼厉见她来,抬眼微扫,颔首,未有言语。
他翻着的书甚是厚重,上面有着清楚的天宫封印的气息,不用看也知道是夜华遣人带下来的。
白浅古怪的扫了一眼鬼厉,越发觉得夜华的心思难测。既不是来找她算账,也不是如迷谷臆测来培养未来帝后之间的感情,这一连十余天,鬼厉若出门他便跟着,鬼厉不出他也就呆在书房里,团子也是忙前忙后的缠着鬼厉,一点也不似之前刚来时黏着自己的样子。
她抚了抚自己依旧如万年前一般艳丽的面皮,想着还是年轻人容易吸引别人的目光,那鬼厉年方怕是不足千年,青葱年少,身为鬼族,皮相却可与青丘狐相比,这般年纪法力倒也不弱,称得上万年难得一见的天资聪颖,难怪连小孩子都更喜欢他些。
这一出神,便差点忘了正事。
清了清嗓子引起二人的注意,看到夜华抬起来的眼睛,将从迷谷那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里面倒是没有多余的添油加醋,说话间目光往桌上一瞥,案面上覆着上等湖宣,右侧一方紫金石砚,内里一汪墨香,似是加了北海珠粉。这一套皆是上品,而生宣之上,绘制出的却,是正在安静看书的鬼厉。
画如人心。
这墨又是何人研?
白浅心中古怪的感觉更甚之前。
听到白浅的话,夜华皱了皱眉,看了一眼仿若未闻的鬼厉,心下却是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个事情。
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鬼厉合上手里的书,不待夜华说什么,就罩在一片青光里没了身影。
这手瞬移玩的神妙,白浅痛心疾首当年的神祗太过惫懒,这样的举重若轻自己尚且勉力几分,却被一个鬼族后辈玩的娴熟。
想来,定是有名师□□过。
屋里的夜华如何对白浅说话暂且不提,白浅是未来的帝后,素锦一个侧妃自是压不到她的头上,何况她还是正儿八经的上神品级。二人之间生疏,话题也持续不了太久,白浅解决了心中思虑,便出了门回了狐狸洞。
她对夜华没什么心思,更不会在乎他到此所为何事。
夜色将将遮掩掉最后一处碧蓝。
鬼厉内里一身暗红色直裾交领长袍,胸前刺了大片银丝勾边的墨色缠枝图纹,肩上披着墨色织锦斗篷被交叠银链连扎,腰间墨玉制的腰封扣紧,身线纤细。他手指轻挥,房门吱呀一声。
门外的夜华背对着他,听见声响回头,一双眸子幽幽的看过去,倒似比身后的星辰还要璀璨三分,身边跟着的,自是一身茜素青锦缎裁衣的团子。
“鬼厉叔叔。”
儿声稚嫩,透着亲近。
这几日每次自己出门,夜华都会跟着,如今这样的情形也不甚少见。
许是天帝教育得当,这天族太子便也如人间贤明体察四海闲情罢了,又或者是,几日前的出手和近日的志趣相投,真的获取了些好感。
他乐见其成。
鬼厉垂下的眼中闪过一道光。
白浅已经暗地遣人寻访幻狐的下落,只是幻狐年岁长久,又不是皇族,久不出世,且最善藏世术,如今这世上更是少有山精湖怪有力分辨。
不意外这几日也都没有下落。
鬼厉此前就有心理准备,是以并不急切。
团子牵了鬼厉的手在前走着,小小的宝相软鞋,步速不慢,偶然遇见新奇的物品还会雀跃上前,神态可爱,使得一贯漠然的鬼厉也经常不由得对他展颜。
而后面跟着不疾不徐,始终保持一步距离的夜华。
青丘虽大,每日的例行市集却也没什么大的不同。这几日来的风景,多为相似,来往的商户也都是寻常灵精仙族,本以为团子孩子心性,三分热度,他却一连数日跟在自己身边,样子也甚是活泼。
大抵是天宫确然无趣了些。
东看看西摸摸,晚上的青丘市集比平日里多了精巧的小玩意,还有人间卖的糖葫芦和小玩意,夜华不许团子多吃那带了糖皮的东西,鬼厉却会在双方拉锯中败给团子泫然欲泣的模样,忍不住在他嘴里多塞一颗糖山楂。
夜华也不便多加阻止。
稚童天真,总是容易引得旁人心生爱怜。
三个人时常在这集市出入,一水儿的容颜出色,兼气场相合,自是免不得引得过路人纷纷回头。
好在不日前就有人认出夜华,知晓这是青丘帝姬的未婚夫婿,也就不会有多的闲言碎语。
青丘的月光因山中湿气,显出分外的明亮和洁净,描述起来,情状似是积云经高崖撞破,化作漫天水珠折射出的斑驳透亮。
路途尽头一处月光萦绕满池之处,虚无缥缈的云气薄如蝉翼。
与往日多有不同。
那里多了个身影,如笼了轻纱,面容难以分辨,一头长发却洁如天池雪。
幻狐?!
鬼厉手下不觉,已是松开了团子的手,身形连闪,看似不远的距离却好几下都没有到达,身后团子焦急的喊声亦不曾入耳。
还是晚了一步。
远处的如雾女子已经消失,哒哒的马车声在身后响起,鬼厉暗叹,回头,却看见一辆马车冲着团子而来,而团子只是委屈的看着他,完全没有闪避的打算,身后的夜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别处。
马匹受惊,打了铁掌的前蹄扬起,离孩童单薄身躯近在咫尺!
鬼厉瞳孔瞬间放大。
比当初重伤醒来一片空茫的恐慌还要猛烈的袭击而来,他猛地发动身法,甚至忘记了以他修为,大可以强行止住木车的前行,速度提升到了极致,运气的闷痛也顾不得,在马车即将撞上团子的时候一把抱住了他。
而原地,有残影缓缓消失。
一个旋转,二人倒在草坪之上,鼻尖满是猛烈的青草味儿。
强行提升速度带来的晕眩感让他略些难受,鬼厉稳了稳身子,看向怀里的人,只见团子脸上挂了两行清泪,大而圆的眼睛里,是满满的伤心。
团子自出生起,便极少哭,后来,在父君面前也是,只装委屈从不落泪。
小天孙乖巧听话,稳重有礼,天下皆知。
鬼厉怔怔的看着他的眼泪,只一股心痛从四肢游走只通心脏。
似是心骨被揪动缠绕,乱结如麻。
团子在鬼厉怀里哭的过急,很快便开始抽噎,这方震动夜华自是有感,瞬间赶来见到的就是这般意外情状,而他手里还握着一把精巧的桃木剑。
是鬼厉先前经过一处摊贩本欲买下,却在看了几眼之后放弃了的。
幼时儿啼,多为心有所动,而泪水坠落之时,心神会不自禁专注,而思维会随之停滞,泣久,则愈难制止,则愈能感染旁人。
眼泪来的近乎莫名其妙,团子哭得像个泪人儿,圆眸紧闭,清泪如串滑过原本如玉柰的两颊,掉入鬼厉衣领。
凉入肺腑。
被挣开手的那刻,是突兀闯进心神的抛弃感,团子迷茫,在他仅有的岁数里,并没有关于这个词确切的体验感。
在鬼厉抱他入怀那刻,就好像找到了宣泄的途径,自然而然的哽咽。
团子抬手背揉着眼睛,心中些许不好意思,被鬼厉拿手挡了,触到他手温,心中翻腾的委屈比方才更胜,水红漾出,他努力的瞪大了眼睛,水汽却更是分明。
却不知为何如此委屈。
说到底,抱着他的这个人并没有照管他的义务。
纵他待自己千般纵宠,或是自己太过贪恋。
团子将头埋入鬼厉怀里,难过之余,闭上了眼睛。
夜华目露心疼,在鬼厉怀里哭到无声的儿子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沉默了一瞬,
“你不必紧张,阿离身上有帝君给的护体神器,他虽年幼,体内龙气亦会自发护主。”
鬼厉未曾抬眼,声音低低传出,
“我忘了……”
团子自幼失母,聪慧带来的附带,是敏感而自持,面上偶尔看着天真,实则诸多事物,他都是明白的。
早慧的孩子,最易执拗。
他夜华从未见团子对旁人这般依赖过。
先前小声的抽噎渐渐消失,鬼厉胸前的布料却一湿再湿,朱色染泪,润开一片。他笨拙的拍着团子的背部,心间升起的疼痛感让他多少手足无措。
他不曾这般抱过一个孩子。
夜华神色微凉,出声也有些低沉,
“将他给我罢。”
鬼厉轻拍的动作顿下,眼神暗了暗,的确,夜华才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
他轻叹,手臂动了动,却发觉怀中的稚子更紧的捉紧了他的衣襟。
鬼厉抿唇,
“无妨,此次是我只顾幻狐一事害他受了惊吓。”
他语气淡漠,自有一股坚决之意。
惊吓么?
夜华目光幽深,并未多言。
哭累的团子睡着了,他毕竟不是纯粹的神身,较之一般神仙之子,体质有些微差,大概症状类推起来倒有些似于人间的早产儿,后天怎样补,在成就完全神身之前都有些虚弱。
而纵是仙胎,亦无法直接六根清净。
当年的夜华尚且会为了见母妃一面强行修为上神,何况团子。
说到底,不过是个孩子。
天上也就这一个半人半神,何况来自夜华的那一半血脉,是纯正的真龙之力,是以很多情况都是无迹可寻。
这个鬼厉自然不可能十分清楚,夜华也没有开口解释。
团子拉着鬼厉的衣袖不肯放手,就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夜华也没有再开口要回团子。
“为何唤他阿离?”
鬼厉垂眼确认团子已安稳,开口问道。
“……”
见他不答,鬼厉未再询问,只叹息一句,
“离曰别,不该是给孩子的滞锢。”
他侧脸冷淡,目光却有怜惜。
夜华心口一震,却无法开口。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比来前着实沉郁了不知几分。
第10章 生辰
第九章
灯火星甸,人声寥远。
“初夏时分,九州人迹罕至之地,多有萤虫聚集,古有传言,以袋存之,可替灯火。”
鬼厉立于一处断崖,轻罗紫衫,神情凉薄。
“人间诸多生灵,寿命短暂,却别有意致。”
夜华目光投向远山,口中回应。
鬼厉微微侧身,
“凡体命数多记录于功德簿,一行一事皆不由己,哪怕如修真界,修成仙身之前,亦难以脱离。”
夜华微皱眉头,
“人心,神意,于此并无过多差别,人间有命数,神族有天劫,因果昭彰,不外如是。”
鬼厉不语,少倾扬手,一片翠叶凭空出现,置唇,有清雅小曲流泄而出。
夜华神情微动,这首曲子是他曾以玉笛奏出,不想鬼厉竟能记得,且曲中之意多有吻合。
二人立于崖头,周遭静谧,心思皆是浮沉。
……
幻狐的行踪依旧缥缈,那日之后,团子闹了脾气,再不似之前那般缠着鬼厉,日日去往白浅的狐狸洞,拖她散步,游湖,晚上再不缠着出门。偶尔见到鬼厉,还未走近已是跑远,脸色落寞。
鬼厉心知是为何,只是他此前只想过如何哄师姐田灵儿开心,加之本就不善言辞,自幼便入了青云,对于一个孩子,如今苦思,竟是全无办法。
夜华却如旧在晚间与他一同在四方集市游走,对于自己惹哭了他儿子也未有半句责备。
二人之间相处本就多有默契,如今团子不在,诸多话题皆有涉及,观念时有不合却也彼此多有欣赏,气场相碰也不似之前那般无论如何也带了三分戒备。
高山流水遂为知音,而二人却不知是身份之故或是旁的心思,竟都未曾表达这方面的意向。
帝姬甚喜桃花,又有善制桃花酿的折颜上神时常来此,因此这青丘十里之外遍布了桃花树。即便到了夜晚,馥郁芬芳亦萦绕不散。
几日前倒是遇见过一次这世间仅存的凤凰。
折颜风流倜傥,桃花眼流转自有芳华,
“不想如今鬼族小辈竟有这般姿容漂亮的,比当初的离镜可是强上太多了。”
他笑意嘻嘻,调笑意味甚浓。
鬼厉性子漠然,又早有耳闻折颜上神惯来如此,并无冒犯之意,况他是长辈,因此并未搭话。
夜华却淡笑开口,不动声色的遮了折颜的目光,
“多日不见,仙君风姿依旧。”
折颜抚掌,心下却是讶异。
难得见这位太子殿下下意识地护着什么人,方一句顽笑,竟也隐有不悦,这小辈,是何来头?
待拱手间,不意鬼厉侧身上前,态度端正冷淡,
“上神谬赞,在下鬼厉。”
折颜眯了眼,愈发来了兴趣。
这人看着冷漠,内里倒是不一般的骄傲,竟是半分不愿受人庇护,鬼厉么,这个名字……呵,原来是他,果如传言般冷煞,却不料,居然会是个如斯的玉美人儿。
这夜华……呵……
折颜心中深思,掩唇一笑,
“原来是鬼族新任鬼王殿下。”
复而又言,
“太子殿下诸事繁忙,来青丘可是寻白浅那妮子的?”
夜华颔首。
折颜眸色潋滟,语气不见一丝儿认真,
“青丘狐族历来出钟灵俊秀,殿下历来持重,想来不会看上旁的狐狸姑娘吧。”
夜华缓缓皱眉,摸不清他的意思,就见那凤凰翩然起身,目光却投向鬼厉,姿态漫不经心到了极点,“顽笑罢了,二位切勿放在心上。”
……
鬼厉想到折颜走时意味深长的目光,不免晃神。
经过一处小摊,夜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手中一闪,出现了一柄桃木剑,他递到鬼厉眼前,目光柔和,“送你。”
青丘的桃木剑取自千年的桃木内部。无心之木不会成精,便用来做了各种奇巧之物。夜华手上的这柄选的是自满月里伐木而制,再于桃花最盛之处撒上灵泉,将将染上一丝月华,制的也极小,置于掌心便没了一般桃木剑的纹理,犹为光滑。
鬼厉对这种没有攻击性的东西一向是没有兴趣的,那日起意要买也不过是因为上面刻了一只六尾狐,其模样一望之下不由让他忆起当年与小白的旧事,后来发现仅是相似也就没了兴趣。
不成想夜华买来却是为了送他。
淡淡看了夜华一眼,鬼厉并未接过,
“无功不受禄。”
夜华失笑,
“一柄寻常木剑罢了。”
“原因?”
“你喜欢,不够么?”
鬼厉定定地看着夜华,启唇低声道,
“你应知我问的不是这个。”
为何待我如此?
沉默了一会,夜华突然伸手,鬼厉下意识的抬手准备挡,无意外落空,只见对方取下了落在他发尾的一瓣桃花,而自己手上顺势多了那支精致小剑,“大抵难得有个意志相投之人罢。”
自作主张的人已经走到前方,声音远远的传来。
只是因为相投么……
桃木剑在掌心有些温热,像暖玉一样,对了,他的暖玉。
鬼厉寻出芥子里的玉佩,这才忆起这段日子竟是忘了归还,急忙跟了上去,“你的玉还在我这。”
夜华偏头,眸子里不知何故添了些冷漠,
“既赠你,自是不会要回的。”
他态度变得有些太快,鬼厉也有些恼怒,手指自芥子一闪,取出暖玉便隔空丢了过去,乳润光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殿下未免有些不顾他人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