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鑫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看守刚发现了送饭那丫头,两处密室人都失踪了,我们正派人搜索整座地宫……”
侍卫上气不接下气的话刚说到一半,突然正堂外传来极其尖锐的呼啸,似有千万鬼哭神嚎,轰然直上云霄,所有人同时面色剧变。
“……太阿剑啸!”马鑫失声道,“那僧人进了兵器库,动了统领的太阿剑……”
他锵然拔刀冲出正堂,暴怒道:“来人!随我去兵器库,把那野和尚剁了喂狗!”
兵器库外四面八方传来人声,单超额角抽搐,猛地将白剑插回剑鞘。
尖啸戛然而止,但这时候已经迟了。女子大概在地牢里受了很多折磨,此时一听人声便如惊弓之鸟,连嘴唇都微微发白,轻声道:“大师,现在我们……”
单超拔出七星龙渊,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莫怕,我带你杀出去。”
“要是杀不出去呢?”
单超随口道:“那一块死在这好了。”
龙渊剑锋在他英挺的侧影上反射出一道光痕,浓密的眉峰下,目光森亮灼人。
女子微微顿住,似乎有些怔愣。
远处传来咣当一声巨响,是兵器库大门被人硬生生踹开了,紧接着脚步声和兵戈撞响声一涌而入,细听竟然森严有序,顺着一座座铁架向这边迅速逼近。
“大师,”女子皱眉道:“你武功高强,一人仗剑必能杀出,但带着我就会被拖累。不如将我交出,或许还能换取一线生机……”
单超却向她展颜一笑,摇了摇头。
他笑起来的感觉和谢云截然相反,仿佛一棵干净、年轻、修长的树。后者令人精神紧绷,前者却会让人感觉非常舒服,从心底里油然升起好感。
“你我虽然萍水相逢,但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眼睁睁再看你去送死。”
单超一手持剑,一手伸向女子:
“姑娘请抓紧我,待会发生什么,都别睁眼。”
那女子深邃秀美的面孔上,刹那间似乎掠过一阵极其难以形容的,几乎可以称作是进退两难的神色。
然而很快她就恢复了冷静,快得似乎刚才那一瞬间只是错觉。
“……既然大师执意如此,待会众人进来时,请你假作挟持了我……”
“他们怕你真把我弄死,没有人会再阻拦你的。”
“——站住!”
爆喝平地炸响,随即火光大亮,四面八方的铁架后随即涌现出无数侍卫。马鑫握刀箭步冲出人群,怒吼:“大胆僧人,你竟敢——”
下一瞬他卡壳了,眼底浮现出难以置信又恐惧至极的光。
单超仗剑而立,结实的手臂将女子挟制在身前,手里一把血迹未干的短匕正死死抵着她的脖颈。
女子修长眉峰紧皱,一言不发。
单超冷冷注视着马鑫:
“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
马鑫:“……”
马鑫瞬间就疯了。
“后退!全部后退!”马鑫的吼声起码比刚才高了八个音调:“所有人等不得放箭,后退!!”
侍卫虽不明所以,但仍然立刻向后撤去,包围圈立马扩大了半丈远。马鑫站在人群最前面瞪着单超,几乎可称是气急败坏,却偏偏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野和尚,你他妈今天要是能走出去,小爷就把你给……”
“谢统领不会放过你的。”那女子突然开口道,目光紧紧逼视着马鑫:“虽然我是谢府囚犯,但我要是真的把命送在这儿,谢统领也不会放过你的。”
马鑫一愣。
紧接着他眼底掠过恍然大悟的神色,暴戾的口气突然就收起来了:“信超和尚,有话好好说,先把我们统领的家眷放下!男子汉大丈夫,挟持一个女……女……女人算什么本事?”
单超心想看你这为虎作伥的模样,折磨这姑娘的保不定也有你,一时不由心内大恶,冷笑道:“家眷?我竟不知这世上哪个男子是如此待家眷的。不用废话,所有人给我让开,否则我现在就让她血溅当场!”
明晃晃的匕首尖一偏,当即划破了女子咽喉,一丝血迹登时洇了出来。
马鑫差点没破音:“住手!”
他喘息片刻,决然向身后众人打了个手势:“……让开,放这位大师出去。”
单超紧箍着身前的女子,一步步倒退出兵器库,侍卫们立刻亦步亦趋跟了出来。
马鑫目不转睛盯着单超,勾勾手指叫来一名心腹,附耳问:“宇文虎呢?”
“书房外小花厅。”心腹亦用极低的声音回答:“我已令人找个借口去绊住宇文大将军,务必使他不要出来。大概一盏茶之内……”
“尽量拖延,万一碰上宇文虎影卫那边就盖不住了。去!”
手下立刻领命离开。
马鑫转向单超,冷冷道:“大师要走可以,请把手上这位姑娘留下。统领当初请您做客是纯属误会,三天来亦未薄待您分毫;但如果您执意要把这位姑娘也带走的话,我谢府与大师这梁子就算真结下了,日后天涯海角……”
单超悠然道:“莫放狠话,牵马来。”
马鑫一哽,女子极其轻声道:“再要点钱……”
单超立刻会意,朗声道:“再来纹银十两,快去!”
马鑫几欲吐血。
大师你既然要钱,为何又只要十两,够花吗?想让你手上的人质天天就着凉水啃馒头吗?!
但马小爷又无可奈何,只得强忍暴怒令人去准备。所幸谢府豪奢名不虚传,片刻后便牵来一匹通身油黑、四蹄踏雪的神骏,马背上驮着钱袋,里面赫然金光灿烂。
“请大师笑纳,这里是十两足金。”马鑫从钱袋中拿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碎金晃了晃,正色道:“大师听我一言:当日在慈恩寺中多有得罪,真的是纯属……纯属误会,若是大师现在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呃,我替统领发誓,从此一笔勾销,既往不咎……”
可怜马鑫语无伦次,却被单超冷笑着打断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可知佛祖若见妖魔,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
马鑫哑口无言,单超挟着怀里女子飞身上马,刹那间背后空门大露。但还不待侍卫抓住空隙放箭,他便一脚狠踹在马腹上,喝道:“驾!”
·
“——吁!”
一声马嘶传进花厅,宇文虎放下茶杯,抬头疑道:“谁敢在谢府上纵马?”
“想是侍卫大哥们在操练场打马球罢。”坐他下首一袭粉裙的侍女放下箜篌,巧笑道:“大将军不必在意,再听奴家弹一曲九张机可好?”
“……你们统领呢?”
“统领在内书房服药,稍等就出,大将军原谅则个。”
书房内,白缎锦袍的年轻人放下墨笔妆盒等物,扶正面具,对着铜盆水面笑了笑。
那弧度似乎不太对,他闭眼调整片刻,再睁眼一勾嘴角。
这下感觉是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对周围心腹比了个好了的手势,起身推门而出。
花厅。宇文虎见周围云香雾绕绝色成群,如花似玉的侍女们巧笑倩兮,心内不由烦闷。
谢云当大内侍卫统领这两年来,越发地心狠手辣行事高调,据说私下作风还颇有些荒淫,各种不足与外人道。虽然这只是京中传言,但从眼前这满屋子美貌侍女看来,恐怕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本将军出去走走。” 宇文虎吸了口气,起身道:“你们统领出来了再叫我。”
没想到下一刻侍女霍然起身:“大将军万万不可,请留步!”
“嗯?”
侍女们踌躇难言,宇文虎反应何等锐利,立刻起了狐疑:“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花厅外突然又传来马嘶,紧接着嗖嗖不绝,赫然是利箭破空之声。
宇文虎面色刹那间就变了,一把推开侍女:“让开!”
侍女哪拦得住这位久经沙场的世族大将,只见眼前黑影飓风般闪过,宇文虎已冲出了花厅。隐藏在垂花门后的侍卫也把守不及,眼睁睁看着宇文大将军冲出内院,穿过月亮门,紧接着背影就僵直在了正堂外前院门口。
只见神骏黑马当空掠过,马背上单超一手持缰,一手拔剑,反身便是当空一斩——
七星龙渊发出唳啸,闪电般将身后数根羽箭砍成了几段!
剑光锋利如月,映出了坐在马上的另一人。
那人俯身紧贴马背,绑成一束的长发滑落,裹挟着白绡衣袍在风中飞扬翻卷。
此时夜幕初降,院中点起了火炬,映在那人一丝瑕疵都挑不出来的侧脸上,犹如火光中烧着的白玉。
宇文虎霎时就认出来了,满脑子只剩下难以置信。
下一刻,那人转过视线,电光石火间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一触即分。
“……来人!驾马!”宇文虎差点也疯了:“拦住那僧人,快!”
另一边马鑫见宇文虎跑出来,登时猛一闭眼,脸上表情惨不忍睹。
“快过来,”他伸手叫来心腹,低声吩咐:“去书房叫影卫暂避,千万别赶这当口再撞上宇文将军,这位爷是真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与此同时,单超驾马冲向谢府大门,在黑夜中犹如黑色的闪电,所有挡道者不是被迫闪开就是被踏于蹄下,身后满地断箭残矢横七竖八,整整铺成了一条路。
眼看他真能冲出去,宇文虎也顾不得了,当下提气纵跃,整个人在院墙上一点——他在边塞驻关久了,自有北疆磨砺粗悍之气,个头又远比一般人高大,甚至比单超都要略高半分出来;但这一跃却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轻功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半空中他身形如鬼魅般,凌空迫近马背,猛地拔刀出鞘!
“放——人——”
单超一回头,瞳孔微微缩紧,然而此刻已经来不及了。
刀光杀意排山倒海,刹那间逼到眼前,甚至连脸上肌肉都感觉到了针扎般的刺痛。
任何人在这时的本能反应都肯定是避让,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躲。他怀里还有人,此刻一躲,势必把那姑娘露出来,这一刀下她断无生路!
单超牙关瞬间咬紧,刹那间这年轻男子英挺的面孔在火光与刀锋的映照中,显出了一种岩石雕凿般的深刻和刚硬。
他上半身回转,几乎整个人拧了过来,双手仗剑横迎刀锋——
锵!
这一击的腰力之强、臂力之悍堪称骇人,剑身挡住刀锋的刹那间,金属撞击那一点上赫然爆出了无数电光!
宇文虎心神巨震,长刀脱手,在夜色与火光的交织中打旋飞出,“夺!”一声重重钉进了远处三尺厚的青砖院墙!
十二年。
宇文虎驰骋沙场十二年,这是平生首次,被人一击缴刃。
刹那间从他心头涌上的不仅是难以置信,还有深切难言的,不可形容的……耻辱。
“我叫你放人,听见没有——”
宇文虎平地爆喝,暴怒出手,掌心如有赤光闪过,竟全力用上了毕生所修的虎咆真气!
单超眉宇一轩,右手撤剑,左掌悍然迎上,瞬间只听震人发聩的——轰!
三步之内如有人,必然能听到那蕴含在巨大真气碰撞中浩瀚、悠远的龙吟。
紧接着宇文虎内力倒灌,五内俱摧,在一口狂喷鲜血中,活生生被撞了出去!
扑通一声巨响,宇文虎摔倒在地,整个人倾尽全力屈膝猛跪,才勉强止住了飞速向后倒驰的势头。
他剧烈喘息,猛一抬眼,只见黑马呼啸而去,马背上那人正回首微笑望向单超。
——那笑容很浅,笑意却极深;像是从内心里、从眼底里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像是珠玉宝藏终于埋藏不住,从万丈峡谷中闪现出了绚丽又罪恶的光。
紧接着那人的视线又投向宇文虎。
那真的只是极快极快的一瞥而已,换做任何人都会以为那是瞬间的错觉。
然而宇文虎知道不是。
那一瞥里充满恶意。
带着冰冷邪性,如毒蛇般浓烈艳丽的,恶意。
——他第一次被这双眼睛如此注视是七年以前,清宁宫。那一年他刚掌军权即遭暗杀,虽然侥幸未死,却仍身受重伤;四大世家联名揭发是武后所为,圣上听闻大怒,宣召皇后当面对质,而皇后面对如山铁证,却仍百般抵赖拒不承认。
正当圣上震怒几欲废后时,武后身侧一名少年暗卫突然下跪,说:“卑职自首。其实与皇后无关,是卑职刺杀的宇文大将军。”
彼时众人震愕,圣上不信,便问:“你刺杀宇文虎干什么?”
那少年抬起头,当众摘下了面具,在四座皆惊中平静道:“那晚宇文将军醉酒,误以为卑职是女子,因此欲行轻薄;卑职受辱一时冲动,才出手伤了人。”
“若将军气不过,卑职愿意午门以外性命相赔,望将军恕罪。”
说罢他转向宇文虎,俯身长长地磕了个头。
那场你死我活的势力较量最终变成了一次闹剧,以无比的尴尬和暧昧收了场。
事后再没人提起那天清宁宫里发生的一切,在大唐皇城每日诡谲莫测的风云斗争中,它很快就被所有人刻意地、心照不宣地遗忘了。
然而宇文虎却忘不了那天少年磕头起身后,瞥向自己的那一眼。
如同因淬毒而格外瑰丽的刀光,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勾人又恶意的邪性。
谢府,前院。
谢云在宇文虎的视线中笑着收回目光,下一刻单超策马飞驰,剑锋所向再无可挡,如利箭般活生生杀出了谢府!
第6章 轻纱笠
边塞孤城,晓星残月。
月光穿过窗棂,风声从四面墙壁的缝隙中渗进木屋,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
“……”少年从睡梦中醒来,伸手揉了揉眼睛。朦胧中他突然发现坑头上有个黑影盘腿坐着,腰背挺直,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微微颤抖,似乎正强忍着什么痛苦的样子。
“师父?”少年清醒起身:“师父你怎么了?”
他敏捷地扑过去,但下一刻却被年轻人伸手挡住了:“……别过来……”
“难道又开始了吗?!”
年轻人冷汗涔涔地摇了摇头,大概想说什么,出口的却是一声根本无法压抑住的惨呼!
少年手足无措,胸膛剧烈起伏,愣了几秒突然连滚带爬下了炕,跑去屋角桶里舀水。然而他端着一碗水仓惶回来的时候,却只见年轻人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豆大的血滴和汗珠混杂在一起滚滚而下,显然已经痛极。
月光下他削瘦光洁的脊背上,大片青色图腾正渐渐显形,口有须髯、颔有明珠,赫然是龙的形状!
水碗咣当摔落在地,少年恐惧喘息:“师……师父,今年的又开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牙齿深深陷进自己的皮肉里,鲜血如注喷涌而出,沾在他俊秀的侧脸上,看上去竟有些森白的狰狞。少年扑上去用力想把他手腕从嘴边拉开,却不论如何都无济于事,急得尾音都尖利得变了调:“你打我吧师父,别伤害你自己,求求你……”
砰的一声重响,年轻人将少年狠狠推开,继而踉跄下榻,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木屋。
寒风掠过灰白大漠,卷起蒙蒙尘沙,在远方狼群悠长的嚎叫声中向地平线铺陈而去。少年一骨碌爬起来奔到门口,只见年轻人痛得跪倒在地,鲜血淋漓的手拼命抓着沙子,甚至连粗糙的沙砾被糅进伤口都浑然不觉。
每年一次的噩梦,又开始了。
平时完美的、万能的、毫无破绽的师父,此刻就像被脊背上凶恶的青龙图腾缠绕了,拼死挣扎都无济于事,仿佛随时会被拉进黑暗无底的深渊。
少年死死抓着门框,巨大的痛苦和悲哀将五脏六腑都撕扯殆尽。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如果我能帮助他就好了……
如果我能强大到,足够保护他就好了……
单超骤然睁开眼睛,紧紧握拳的手一松。
明亮的月光从窗口投进房间,客栈里静悄悄的,深夜四下静寂无声。
他感到身下湿漉漉的,才发现自己满身的汗已经把床单浸透了。
单超起身喝了口水,脑子昏昏沉沉的,似乎刚才梦到了些过去的事情,但偏偏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他竭力回忆那些纷乱无绪的片段,脑海中却只有无边大漠和苍凉月色,以及荒野上无休无止、如泣如诉的寒风。
他颤抖地出了口气,突然警觉地转过头。
对面那姑娘房中,似乎正传来极其轻微又异样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