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极卿默然不语,夏承希皱眉道:“刚送了倆辽国使臣,这里便出事。”
裴极卿似是想到什么,他将夏承希拉出门外,轻声道:“一个小乞丐,怎会莫名中毒,而且不是寻常毒物?”
夏承希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故意服下□□,是想借故潜进府中?”
裴极卿点点头,夏承希请裴极卿坐下,又吩咐下人送来水酒,分析道:“我看未必,辽国国主病弱,小皇子被人追杀下落不明,两位大皇子明里暗里争权夺位,如今政事混乱。辽人学习中原文化,把勾心斗角学了十成十,真真学到了精髓……”
裴极卿:“……”
夏承希立刻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应主动修好,防着我们趁虚而入,而非主动制造冲突。”
裴极卿安心笑道:“那是我多虑了。”
“能不多虑吗?”夏承希揉揉额头,“唐唯没有一天叫我安心,在京城就是个小霸王,想着让他到军中学习,却还是这样,你若让我动手打他,又实在下不去手,容公子,今天小孩子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裴极卿不由得笑笑,伸手为夏承希倒了杯酒,夏承希嗅嗅酒香,轻声道:“比起唐唯,决云倒是听话一些,太上皇也能安心了。”
裴极卿猛然一惊,低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京城来的消息,太上皇病重。”夏承希虽轻描淡写,语气却有些沉重,“前日怀月公主病死府中……其实太上皇一人在宫里度日,收到的又尽是坏消息,能撑到今日,已属万幸……”
裴极卿抱着酒壶呆滞原地,杯中酒液缓缓溢出酒杯,将雪白石桌缓缓浸湿,酒液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恍惚着将酒壶扶起,轻声道:“……是。”
夏承希久在边关,与傅从龄本就没什么情谊,更何况在这样一个杀伐果决的武将心中,若非傅从龄自己懦弱,也不会铸成今天的局势。
这时,侍卫匆匆而来,他半跪道:“将军,知州梁大人前来,与您和小侯爷商议明日宴请辽国使臣一事,现已在花厅等着了。”
夏承希拍拍裴极卿肩膀,迅速随着侍卫离开。
夜色之中,终于只剩下裴极卿一人,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端起桌上酒盏,就着猛然发白的薄唇抿了一口。
夏承希喜欢的烈酒清冽逼仄,一阵刺骨的辛辣猛然涌上丹田,裴极卿伸手拢着白瓷酒杯,嗓子里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他抬头望着黑色天幕上的蔼蔼月色,眼眶中涌出半滴眼泪。
自懂事起的三十来年,裴极卿吃过许多苦,也挨过无数顿打,但即使他在雪地中吞下割裂肠胃的鹤顶红,也未曾流过眼泪。
这仿佛是裴极卿第一次觉得害怕——太上皇撑不住了,而他平白无故换了具身体,真不知能撑到几时,也不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看不下去,就会将他的命拿去。
这时,一个暖暖的东西忽然拢住他的脖子,裴极卿惶然回头,正看到决云乌黑的眼仁,小孩伸手拎起白瓷酒壶,道:“你不让我们喝酒,自己却偷偷喝。”
“我和你能一样吗?”裴极卿回神笑道:“唐唯呢?”
“他有事,去客厅了。”决云迅速回答完问题,接着伸出手,摸摸裴极卿的眼眶,轻声问:“你刚才哭了?”
“没有啊。”裴极卿眨眨眼睛,轻声道:“我哪里哭了?”
“你虽然没流眼泪,可我能听出来。”决云把酒壶扫到一边,喃喃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在那什么侯爷府里的时候,你被人砍了一剑,可都没有哭。”
裴极卿默然无语,他轻轻站起来,将不知所谓的决云拢在怀里,突然觉得小孩高了许多。
#
第二日黄昏,将军府中一片嘈杂,推杯换盏间,几十个锦衣侍女端着酒器佳肴在席间穿梭,耶律穹与唐唯坐在首座,夏承希与锦州知州梁千帆坐在客座相陪,耶律穹拿起一只白瓷莲花酒器,不屑道:“你们用这种东西招待贵客,未免太过寒酸。”
萧义先有些不好意思的望着夏承希,低声道:“小王爷,大周瓷器做工精美,虽然用料不够珍贵,可工艺却是上佳。”
夏承希和梁千帆无奈对望,接着扭头对身后侍女道:“去给他换套金的。”
侍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拿了套雕花鎏金餐具出来,那套杯盏上雕着一双鸳鸯,还用红宝石点在眼部,看着珠光宝气,又栩栩如生。
耶律穹打量了一番,哂笑道:“这鸳鸯刻的不错,夏将军,不会是穷到把夫人的嫁妆都拿出来了吧。”
“小王爷真会开玩笑,哈哈哈。”
夏承希面上微笑,低头便轻声说了一句,梁千帆没有听清,忍不住凑近道:“将军说了什么?”
“本将军在问候他全家。”夏承希将酒杯塞给他,道:“吃饭。”
将军府前殿觥筹交错,后院却一片寂然,决云正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他将烛台放于石桌上,俯身吹息蜡烛。
不甚明朗的月光下,决云抬手将天子剑抽出剑鞘,在空气中默默划了一个半圆,接着,他踮起脚尖,屏气凝神,一招一式的舞了起来,夜明珠在漆黑的夜里发出幽然光亮,光影相接,形成一道弯月般的弧线。
决云的剑法乃夏承希所授,只是同一套剑法为展现在不同人或不同武器上,招式力度也有所差异——夏承希喜用薄剑,所以出招极轻极快;决云练习时都用木剑,此时他故意换成沉重的天子剑,感觉要比轻巧的木剑合适许多,只是暗暗可惜天子剑不能展露人前。
夜风骤起,将院中树叶吹离翠枝,接着一道寒光闪过,决云的动作也跟着停下,树叶轻轻落地,已从三分之一处被分成两半
决云有些骄傲的走近树叶,打算伸手将它拈起,再去拿给裴极卿看。
“你的剑很漂亮。”
这时,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从决云耳后传来,林贺一边解着手上绷带,一边轻佻笑道:“只是剑法却有些生疏,那片树叶,你本想从中间分开吧。”
林贺比昨日精神好些,但面色依旧发白,他个子要比同龄孩子高些,却生的很瘦,一双眼睛如刀削斧劈,眸子中带着点幽幽的琥珀色。
决云看到有人,立刻将天子剑收回剑鞘,扭头道:“谁说的?我本来就想分成这样。”
“学艺不精,还不愿承认?”林贺毫不客气的坐在一旁,“怎么就你一个人,你那漂亮的小相公呢?柔弱无骨,色若春花,可惜你还是个小孩子,啥都不懂。”
决云虽听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是在说裴极卿,于是心怀不满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的长相,倒也不像个汉人。”林贺垂眸望着剑,接着抬头道:“怎么和他们住在一起?”
决云被他看的很不自在,立刻提剑站起来,他走了几步,又望着林贺道:“管的这么宽,你要是病好了,就快点走吧。”
“我穿好衣服出来,就是准备要走。”林贺咳嗽两声,伸手取了块桌上果碟中的点心,微笑着离开了庭院。
被林贺这么说了几句,决云的心情也无端变差,他拔出剑又练了一阵,怎么都没能在空中将树叶精确一分为二。北方的五月虽然微凉,可这样一番活动下来,决云已出了满头大汗,他将剑放在桌上,气喘吁吁的吐着舌头坐下来,神情有些沮丧。
裴极卿从他身后悄然接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轻声笑道:“小狼狗?”
决云猛地回头,将手环在裴极卿腰上,用脑袋撞他的胸口,道:“我不是小狼狗。”
“那你吐着舌头干嘛?”裴极卿揉着他的脑袋,“行了,一脑门子汗,全蹭我衣服上了。”
决云放开裴极卿,伸手去拿他手里的食盒,裴极卿将东西放在桌上,道:“怎么不太高兴?”
“林贺半个时辰前走了。”决云从桌上拾起树叶,道:“他看到我没把树叶从中间分开,就笑话我,我又练了几次,结果怎么都练不好。”
“原来你刚才,是在砍树叶?”裴极卿愣愣道:“我只在书里看过,还没真的见识过……”
决云看到裴极卿惊呆,心里暗自舒了口气,于是骄傲道:“是呀,我厉害吧。”
裴极卿依旧愣愣的看着树叶,突然回神道:“你的意思是,林贺看你舞剑,就知道你想把树叶从中间分开?他一个小乞丐,就是有点武功,也不应该这样精通……”
决云听到裴极卿夸奖别人,正仰着头准备反驳,一阵嘈杂突然从将军府前院传来,决云仰头望去,才发现原本静如止水的天空变得不再平静,一缕浓烟从锦州城的西南方向缓缓升起,接着是一道若隐若现的火光,夜空漆黑,那火光也被愈发放大,几乎变成一道浓烈的屏障。
将军府的侍卫匆匆跑过,裴极卿手心已出了一层冷汗,他随手拉过其中一个,努力沉着着问:“哪里出事了?”
“万佛寺!”那侍卫急匆匆答道:“藏经阁走水了!”
☆、第242526章
24
将军府中顿时一片嘈杂,藏经阁中虽无僧人居住,却藏着万卷佛经,更要紧的是,辽国送来的佛像正放在那里。于是夏承希与辽国使者顾不得欢愉宴饮,急忙骑马向万佛寺奔去。
这场火突如其来,裴极卿见将军府中人如此焦急,心中已有不祥预感。决云不解其意,却看出他心中焦急,于是赶忙从马棚拉出宴月。
决云一步跨上白马,向着裴极卿伸出一只手,裴极卿犹豫片刻,也坐在了马背上。
宴月性烈又有些认主,且只给决云骑过,此刻背上坐了陌生人,便有些不太适应起来。裴极卿在疾驰的马背晃得头晕脑胀,心中却焦急万分。
决云伸手,握住裴极卿放在自己腰间冰凉的手,猛的勒住缰绳,道:“裴叔叔,你不要紧吧!”
裴极卿摇摇头,道:“快点。”
决云紧紧握着裴极卿的手,两人迅速穿过点着橘红街灯的长街,白马一声嘶鸣,他们与众人一起停在藏经阁门口,裴极卿连滚带爬地从马上掉下来,抬眼望着此刻冲天而起的火势。
藏经阁多是书卷经幔,有一点火星便可成燎原之势,眼前正是滔天烈焰,熊熊火舌撕扯着漆黑天幕,高大的藏经阁已被火焰重重包围,官兵架起水龙,却依然难以靠近。
裴极卿皱眉,与夏承希对望一眼,二人心中疑惑窦生,这火起的时间非常微妙,恰好是在将军府宴饮宾客之时,夏承希自然会将守卫集中在府内。
裴极卿靠近夏承希,低声道:“将军,怎么回事……”
夏承希向他摆摆手,沉声道:“观音像藏在这里。”
夏承希话音未落,耶律穹已一步上前,连朔提剑阻挡,耶律穹握拳厉声道:“夏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连朔冷冷道:“刀剑无眼,烦请小王爷退一步。”
“二皇子命我们千里迢迢将观音像送来,却被你们如此对待。”耶律穹愤愤道:“如此大火,观音像若有折损,我们如何向国主交代!”
“你们眼巴巴的送来,我们却不稀罕!”唐唯手持佩剑,和连朔一起挡在夏承希身前,“我们大周珍品可多得很,才不在乎你们这点子东西。”
夏承希皱眉,将唐唯搂在自己身旁,沉声道:“我们已尽力救火,观音像周围空旷,想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小王爷不要太急。”
耶律穹转过身,又狠狠剜了萧义先一眼,低声道:“这藏经阁不是什么稳妥地方,若非是你,观音像怎会出事?”
裴极卿有些奇怪的抬头看去,耶律穹这话大有深意,难道提出将观音像放在这里的不是这个嚣张跋扈的小王爷,反而是这位看上去很好相与的中年使者。
“观音像是通灵之物,我怕凡人玷染,才特意存在藏经阁中。”萧义先温言解释,神色中却带了几分难得的寒意,“夏将军还是尽快救火,辽主特意送礼,如果一入大周便有闪失,岂非太伤我主心意?大家本是友邦,何苦因此事刀兵相见?”
萧义先的声音越来越轻,却让在场诸人莫名心惊,夜风平缓,火势也渐渐缩小,藏经阁彩绘描金的门柱围墙也变得黑如焦炭,一众僧人站在藏经阁门前,低声皱眉诵经,裴极卿右手牵着决云,眯眼望着那位辽国使者。
火势还未完全熄灭,夏承希已快步登上阁楼,上前一脚踢开摇摇欲坠的藏经阁大门,众人迅速跟在身后,一声巨响突然传来,一段彩绘门梁猛然落地,在坚硬的大理石地上化作数段黑色木炭。
连朔急忙拉了夏承希一把,夏承希示意他没事,转身从侍卫手里取过一盏灯笼,藏经阁中漆黑空旷,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存放观音像的木箱漆黑空荡,就如同一具出土棺木。
许是因为木箱刷了防火的清漆,许是周围太过空旷,木箱竟然看起来十分完好,夏承希长出一口气,轻声道:“让使者担心了,藏经阁虽然损毁,但好歹观音像无事。”
说罢,他转身示意连朔将箱子抬走安顿,连朔刚想动手,萧义先却一步上来,他拱手对夏承希道:“将军,箱子虽然无事,却不代表观音像无事,还是在这里打开,让大家看看比较好,不然观音像若被人偷换,岂非不妙?”
耶律穹望着萧义先皱眉,神情似乎有些疑惑,夏承希道:“萧使者的意思是,我们趁着大火偷换观音像?”
“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万佛寺千年古刹,却在今日突然起火,将军不觉得有些突然?”萧义先望了一眼耶律穹,道:“烦请小王爷将钥匙拿出来。”
耶律穹面上的倨傲已变成了怀疑,他从衣袋中取出钥匙,萧义先神情严肃,“咯噔”一声,放着观音像的木箱应声而开,夏承希皱眉望去,神色陡然变化,那原先存放着观音像的木箱里,竟然空无一物。
夏承希瞪大眼睛靠近木箱,萧义先皱眉道:“将军何必如此惊骇,这里看管的都是将军的侍卫,该害怕的是我们,只怕你们监守自盗,先将观音像搬走,又放火烧了这里吧。”
裴极卿眉头拧紧,他伸手拉了下连朔衣袖,轻声道:“连侍卫,今夜何人看守在这里?”
夏承希猛地回神,他望了眼门上铜锁,对连朔道:“我不是吩咐人进去看管,为何门是向外锁的?”
连朔还没开口,一个兵士快步冲上台阶,他猛地跪在夏承希面前,低声道:“请将军恕罪!”
“恕罪?”夏承希猛地反应过来,厉声道:“连朔安排你进门看管,你为何要出来?!”
“将军……将军……”那兵士膝行着倒退几步,惊骇着扬起脸,仿佛看到了毕生最恐怖的景象,“观音像流血,眼睛和鼻子中都在流血,我……”
夏承希怒上心头,厉声道:“你随我行军打仗,应当知道军人行事敢作敢当,怎能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
那兵士立刻扣头不止,额头上已撞出一片殷红,他脸色惨白,神情恍惚道:“将军,我说的都是真话啊,观音像变成厉鬼……”
“将军。”裴极卿上前拉了一把那兵士,望着夏承希道:“将军息怒,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
“他不撒谎?”萧义先上前两步,冷冷道:“夏将军,我也曾带兵打仗,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你们这样讲,意思是我们进贡的观音像变成厉鬼,放火烧了自己不成?”
裴极卿没有说话,他提起素白衣角走进藏经阁,木箱上的雕花已烧至变形,裴极卿伸出手去,抹了一把木箱上的炭灰,却摸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
裴极卿眸光一闪,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他闻闻自己手指,接着立刻蹲下来,伸手抬了下木箱一角。
这时,一道鞭影在空中闪过,裴极卿还没来得及用力,手背上已挨了重重一鞭,带着倒刺的马鞭猛然刮下一片皮肉,裴极卿疼的眼前一黑。
萧义先举起马鞭,决云已一步跨入藏经阁,夏承希连忙将他拦下,萧义先用马鞭指着裴极卿,问道:“他是什么人?”
裴极卿捂着伤口,鲜血已从指缝中缓缓渗出,他伸手拉住决云,轻声道:“我是将军府中的下人。”
“将军府的奴才,便可如此大胆?”萧义先冷笑,又扭头望着决云,问道:“这小子又是谁?”
“是我一位故人之子。”夏承希望着辽人渐渐靠近那个箱子,疑惑道:“萧使者,你这是何意?”
“门向外锁,看守又是你们自己,观音像被人监守自盗,这箱子便是明证。”萧义先冷冷一笑,接着指挥道:“来人,先将箱子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