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钦反问:“傻小子,我要是知道谁是细作,他还能活吗?”
决云道:“这怎么办?”
“细作有什么好惊讶的,辽人那里,也有咱们的细作。”赵德钦道:“彼此彼此吧,防着些就是了,反正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
决云愣了片刻,就朝着军士集合的地方跑去,赵德钦望着他的背影,满意的笑了笑。
裴极卿在商队的货车里睡了好几日,今日好不容易有床可躺,却发现自己再醒来时已近中午,他套上外衣,发现桌上堆着些书,书旁放着几个干饼和一些熏肉,上面还留着一张决云的字条,写着“留下看书,不要出去”。
裴极卿笑着站起来,看到地上还放着盆洗漱用的温水,决云大概早就拿过来了,只是他睡的沉没有知觉,裴极卿将毛巾浸在水里洗脸,发现小狼狗也会照顾人了,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裴极卿洗漱完,就开始翻着桌上的书吃饼,他翻动书页,才发现决云居然将自己批改废稿都留着,他本不想留下字迹,可此刻决云不在,也不能擅自烧掉这些,于是将那些草稿都收到一处,放进矮桌简易的抽屉里。
他拉开抽屉,正看到里面躺着的那张信笺,决云居然在他的工笔画旁画了只兔子,他本以为自己在决云心里,应当是个严厉而不失和蔼的老年人形象,于是顿时瞠目结舌,连吃的都忘记往嘴里塞。
“你在看什么?”裴极卿转头,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于是连忙收起信笺回头,他发现林贺正拉开军帐,笑着走了进来。
三年不见,林贺也长大许多,他与决云比决云肤色黑一些,鼻梁高挺,淡琥珀色的眸子转转,道:“他们吃过午饭了,我去给你拿了些热馒头,比这个好吃些。”
裴极卿本也吃不惯那些干饼,于是感激的接过林贺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篮子,他咬了一口雪白的馒头,道:“你们平时就吃这个?有没有蔬菜?”
“有的,只是大伙吃完了。”林贺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坐下来,伸手翻着桌上的书,“这些字儿真复杂,像咒语似的。”
裴极卿本想说你们契丹字才像咒语,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于是道:“决云一早就出去了,你怎么还在这儿闲聊。”
“我也跟着训练了,到中午时,就叫我先回来了。”林贺解释道:“下午不知道要做什么,反正一到大事,就不许我跟着,我也没处待,喂了喂马,顺便给你拿点东西吃。”
裴极卿一时无语,突然也明白了些什么,林贺是辽人,就是他有再多苦衷,夏承希也会习惯性的防着他,更何况事关紧要,他们又商谈许久。
“小相公?”林贺见裴极卿不说话,还以为他在担心决云,于是咧嘴笑道:“你别担心决云了,那小子长大了许多,只怕要不了两年,个头就超过你了。”
裴极卿听到林贺这样无所谓,倒也说不出来什么安慰的话,军营安静了许多,林贺百无聊赖,索性躺在地毯上,仰着脸缓缓睡了过去,他的衣襟敞开,一枚镶银的狼牙从胸口滚落出来,轻轻垂在锁骨上。
裴极卿微微叹了口气,觉得林贺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于是伸手为他披上件外衣,林贺虽然是辽人,却没有异族那种不爱洗头洗澡的习惯,反而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
裴极卿眯眼望去,觉得这枚狼牙很是精致,上面的花纹雕工精细,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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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钦带着军队装模作样的演习了一阵,便集结在原地等待天黑,夏承希白天佯攻大定城,辽人三次出兵防守都没有结果,此刻守军已如他们意料之中的疲惫,夏承希数次挑衅,守关大将依然是萧义先,他想着自己将萧义先控制在此处,赵德钦便可带着人从北仓进发,若没有知名大将把关,偷营也会顺利些。
一轮残月升上天空,夏承希假意鸣金收兵,疲惫不堪的辽人也回城修养,赵德钦点了上万兵马,悄然沿着城北小道向北仓进发,他们身着涂着炭灰的黑甲,口中咬着竹片,在干燥凄凉的沙漠中徒步前进,无声的靠近大定城北仓。辽军的粮仓一般设在城里,可北仓乃临时新设,所以暂时设在城外,但辽人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安排了大量兵马把守。
夜里十分安静,裴极卿与林贺坐在军帐里,抱着杯冷水听着外面悠然传来的羌笛声,吹笛的老兵入伍多年,身体大不如前,只好留在大营中做点杂活。
林贺出去拿了些残羹剩饭,两人面对面坐着吃,羌笛声百转千回,无比凄凉,几乎不成曲调。
决云咬着竹片紧跟赵德钦身后,一行人默默无语,只凭眼色行事,他们虽然大张旗鼓的操练了一天,此刻十分劳累,但依然神经紧绷,不敢有一丝松懈。
军队终于渐渐摸索到北仓附近,赵德钦挥手示意大军停下,决云转头望着他,不知何意。
赵德钦望着他,示意要小心,决云抬头望去,才发现北仓真的过于安静,完全不像一个屯粮重地,可夏承希将萧义先缠留在正中城门,细作也没有发回情报,难道辽军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大将守在北仓。
赵德钦示意退后,决云也眯着眼睛向前望去,借着惨白的黯淡月光,的确能看到数十兵马来回转悠,但这些人神态紧张,一点不似故意做出的毫无防备,看来北仓还是一如往常,没有变化。
赵德钦沉吟片刻,高抬手臂向前一挥,刹那间数十火光在队伍中亮起,前军手持长.枪拼杀,后军迅速点亮火把,燃着箭矢向前射出,一瞬间火箭如雨而下,喊杀声沿着沙漠边城四起。
火箭虽然箭头沉重射程不远,但威慑力极大,尤其是对于放满粮草的仓库。刹那间火星四溅,粮仓瞬间变成了节日篝火,火光冲天而起,橘色焰光与灰白烟雾交织,连月亮也不甚真切。
就在此刻,夏承希猛然在正门前擂鼓,辽兵从昏沉中醒来,已有无数攻城梯架上城楼,火光将天空点亮,喊杀声四起。
赵德钦站在北门前,猛地吐掉口中竹片,嘶吼着喊了一声“杀——!”。
决云跟在队伍中冲上去,辽兵猛扑过来,决云左手用长.枪抵住一人,右手宝剑已然出鞘,夜明珠幽光一闪,一道黑血已顺着那人胸口流下,赵德钦站在火光前,伸手将决云揽在身后,低声道:“后退。”
决云后退几步,又是数百火箭闪过,火星如焰火般坠落在决云身边的沙地上,他望着辽兵四下逃窜的狼狈表情,仰头露出一对虎牙,“成了!”
“是!”
赵德钦回头,大喊道:“冲——”
“将军!”
赵德钦的长调喊到一半,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赵德钦向后望去,只见茫茫沙漠中突显出一队人马,他们也未骑马,似乎也是在此埋伏许久,看来他们只防了城中辽兵,却没顾及城外埋伏。
“真没想到啊,有意思。”赵德钦咧嘴一笑,生满虬髯的脸上满是血迹,他扭头望了眼决云,举枪道:“变阵——”
大军猛然变换阵型,做好十足准备防御,突然间,一人骑着白马从大军中信步走出,此人身形高大,身着黑甲,长发编在脑后,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孔。
决云望着那人,猛然道:“赵将军,他们有大将!”
赵德钦抬眼望去,神色一凛,随机转头道:“一队速回大营,叫洛霁安排人马支援。”
一队人马从大军中迅速抽离,决云望着赵德钦,紧张问道:“这是何人?”
“这是辽国的二皇子,耶律赫楚。”赵德钦低声道:“二皇子既然亲征,必然有大军保护,我们要千万小心,你保护好自己。”
决云刹那间惊呆,他仰头望着那人,道:“将军,我们是来偷袭的,既然人家大军袭来,为什么不撤退?”
“没事儿,他来的正是时候。”赵德钦道:“二皇子虽然亲征,可是此人武功不好,应该也没带过兵,不知道是哪个人让这傻狗上战场的,咱们拿了他的人头,给你记一大功!”
决云:“……”
“你那是什么眼神?”赵德钦瞪眼道:“我告诉你,辽狗内部必然是在狗咬狗,你看二皇子那个得意的神情,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暗算了。”
决云望着赵德钦的神情,瞬间恢复了几分信心,赵德钦举枪一笑,大喊道:“变阵冲锋!给我拿下耶律二狗的人头!”
决云:“耶律二狗???”
☆、第31章
一队人马迎着急风赶回军帐,外面开始吵嚷起来,林贺被吵醒,有些迷糊的抱着衣角,裴极卿心乱如麻,急切的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出去看。
他拍拍林贺肩膀,道:“小孩,你快出去看看。”
“你叫谁小孩?”林贺将衣服丢给裴极卿,从地毯上站起,故意歪着嘴道:“小相公,你若叫个好听的,我就帮你去看。”
林贺话没说完,就看到裴极卿心不在焉的神情,便也咽下了后半句话,帐外吵嚷声更大,林贺掀开军帐走了出去,随便对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北仓有埋伏!”那人急切道:“洛军师叫我们支援。”
“什么?”裴极卿听到兵士这样说,也不顾夏承希的嘱咐,直接跟着林贺跑到主帐,洛霁现在地图前,猛的看到裴极卿出现,忍不住拧起眉头。
“北仓有埋伏?埋伏是何等布置?”裴极卿虽看到洛霁不悦,却还是紧凑上前端详地图,洛霁拧着眉头将他拦下,道:“北仓有埋伏,却也在我们意料之中,萧义先被拦在正门,北仓那边的将领是辽国的二皇子。”
“二皇子?”裴极卿顿时脸色惨白,握着地图的右手忍不住颤抖,二皇子亲征,定然是为了立功,所带人马决计不会少,决云他们是去偷袭,定然轻车简从,这岂不是十分危险。
就在裴极卿试图想个主意时,林贺突然道:“二皇子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草包一个。”
洛霁回头,突然神色狐疑,林贺接着解释:“你看着我干嘛?我也是听别人说来的,耶律二狗嘛,我听过好多人议论的。”
说着,林贺已然扣好铠甲,他猛的拉开军帐,道:“我也去支援,给你把决云带回来!”
洛霁望着林贺背影,神色间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阴鸷,裴极卿沉思片刻,道:“北仓被袭击,正门也救不过来,这么说来,不是我们中了埋伏,倒是有人要害二皇子?”
“有道理。”洛霁点点头,突然对裴极卿有些刮目相看,“不过也不好说,二皇子既然是个草包,就不排除他自己要上战场的可能,总之夏将军拖在正门,耶律二狗就是给我们立功的靶子。”
裴极卿稍稍宽心一些,但皇子出征,周围军士一定不会少,决云虽穿了软甲,手臂却是护不到的,希望他能全身而退,别再磕碰些什么。
他望着洛霁,半晌才反应道:“是我唐突,惊扰了洛军师。”
“你也是关心,我能理解。”洛霁点头,道:“你来的恰好,先坐,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什么?”裴极卿看到洛霁客气,也跟着坐下来。
“关于萧挽笙,若比摄政王如何?”洛霁解释道:“你放心,我不是有意戳你痛处,只是想着你对他了解多些,所以问问你。”
“萧挽笙?”裴极卿沉思一阵,道:“萧挽笙比起摄政王,倒是要简单一些,摄政王油盐不进,一个没什么*的人,表面是很难对付的。”
裴极卿说完这句话,心里也有些想笑,傅从谨费了那么大功夫坐上摄政王的位子,却依然过的小心谨慎,真不知道此人究竟为了什么,难道觉得争权夺利很是爽快?
洛霁将一纸文书递来,裴极卿伸手接下,他盯了一阵,惊讶道:“……萧挽笙要来?”
“是。”洛霁皱眉道:“锦州动荡,夏将军一直据守于此,但此番进展顺利,若是夏将军此次大捷,摄政王估计会将赵德钦调往南疆,让萧挽笙来北疆替他。”
“萧挽笙若来北疆,定会接手大军,夏将军的权力也会被分散。”裴极卿沉吟片刻,道:“不能叫他来这里,只说赵将军熟悉锦州地形,萧挽笙是南方人,更适宜呆在南疆。”
“我也是这样作想,不过还是打算与夏将军商议片刻,再回他的折子。”洛霁道:“摄政王每每发号施令,都要用皇上的名义,向他俯首称臣,我也替夏将军不值。”
皇上?
裴极卿猛然想到,傅从谨肯让萧挽笙调来,肯定是因为京城局势安定,可照之前夏承希的描述,小皇帝似乎有反抗之心,如此看来,小皇帝难道妥协了不成?
又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小皇帝也许并未妥协,而是暂时决定装孙子,他能这样做,大概是因为身边有人支持……照宫里的形式看,这个有本事让小皇帝相信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萧挽笙。
小皇帝到底是有胆子逼退自己父亲的人,绝对不会是池中之物。
“先不要回那折子,按兵不动吧。”裴极卿抬头,望着洛霁道:“萧挽笙若来北疆,到底不是什么坏事,或许,我们还可以拉拢他。”
“拉拢?”洛霁瞥了裴极卿一眼,不屑道:“他害你全家,你却想着拉拢他,天下怎么有你这般读书人!”
“你又想什么?”裴极卿无语,接着道:“拉拢他不是为了讨好摄政王,而是为了离间,萧挽笙若站在我们这一边,夏将军的处境也会好很多。”
洛霁没有说话,伸出手指敲着地图,裴极卿看洛霁神色,觉得自己已经将他说动几分。其实傅从谨心机深沉,这本是他最大的优点,可此人太过冷漠,对自己下属或合作伙伴也毫不留情的加以控制,这种人恐怕只能夺天下,守起来实属不易。
裴极卿默默想,若自己可以做官,倒是不用整天寄人篱下,想着如何说动别人,可容鸾是罪臣之子,要想让他以这个身份做官,一时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功夫。
就在二人沉默之时,帐外传来一阵嘈杂,夏承希猛地拉开军帐,身上甲胄已被鲜血染红,他哈哈一笑,抬腿坐在椅上。
“怎么样?”洛霁强压着语气中的兴奋,问道:“大定城……”
“拿下来了。”
夏承希先是将声音压低,接着便是不由自主的兴奋:“辽军后撤几十里,带着他们的二皇子城外驻扎,我将军士留在城里,要不了几日,他们就该打道回府了!娘的,被欺负了几十年,终于报仇了。”
“好……好……”
洛霁激动着走来走去,裴极卿猛的拉开军帐,在众人中寻觅着决云的身影,赵德钦的兵马徐徐归来,决云跟在一群大汉中,身形显得特别小,脸上身上都带着血,裴极卿冲上去,停在路边遥遥望着决云,决云走路的样子不像受伤,神色却异常失落,根本不像刚刚打了胜仗。
待众人解散,裴极卿便快步冲去,决云一见到他,全然没有了之前杀伐决断的霸气,待到大家各自进帐,他才轻声道:“裴叔叔,我没能杀了耶律二狗。”
裴极卿先是反应了一刻钟“耶律二狗”是谁,然后皱眉道:“这点事情,有什么好难受的,要照你这样,今天几万人都没杀了二皇子,还都不活了不成?”
决云再没有说话,他虽然变声,却也不似成年人,听着还是有些柔软,裴极卿觉得他大概见多了死人,此刻觉得害怕,所以也不像往常那样习惯性说些严厉的话,反而摸摸决云的头,柔声道:“别担心了,都回来了,这不是打了大胜仗吗?论功行赏,你会有功劳的,林贺呢?我看他去寻你……”
“林贺受伤了。”决云停顿许久,轻声道:“他替我挡了一箭,后心全都是血,还叫我一定要杀了二皇子。可赵将军说,二皇子守在北仓,一定有人知道我们去偷袭,他怀疑林贺是奸细……”
裴极卿皱眉道:“那林贺现在何处?他若是奸细,何必要豁出命去救你。”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赵将军没看到。”决云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他赶我回来,却将林贺锁在军营外,他始终不相信我……裴叔叔,我也不是完完全全的汉人,你们是不是也不信我……”
“我不信你?”裴极卿皱眉,直接道:“今日你若出事,我就不活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那块镂刻着平安字样的玉佩,道:“昨日忘了给你,现在交给你吧。”
决云愣了一下,伸手环住裴极卿的腰,像八岁时那样将脸埋在裴极卿身上,裴极卿伸手摸摸决云头发,轻声道:“林贺不是汉人养大的孩子,虽然将一个受伤的少年独自留在军营外实在不妥,可赵将军怀疑他,的确也不无道理。这其中若有误会,说明白就是了,你不必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