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穆到底不放心,叫陈义一家陪着新女婿在前面吃酒,暗中把宝钗叫到身边,反复问了好一阵子,又仔细问过莺儿,确认这几日冯渊待宝钗甚是有礼,夜里都在书房里歇着,这才略略放了心。姚静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把鲨鱼皮鞘的匕首和几个白瓷制的小瓶子来,向莺儿叮嘱道:“若是那姓冯的敢有什么不轨之心,你且用这个招待他。”莺儿连连答应,拔出那匕首看时,见刀面光滑如镜面,刃口吹毛断发,又打开那白瓷制的小瓶子,见都是黄豆大的丸药,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孙穆正待批评姚静狠辣太过时,旁边门帘一挑,却是宝钗在旁边书房看完这几日堆积的账本账册,从里面走出来了,一面走一面笑着说:“如今这生意倒是越来越像样子了。我看了这小半日的账,眼睛也花了,你们在这里说些什么,难道竟瞒着我不成?”孙穆姚静慌忙用言语掩盖,暗中看宝钗脸上情形,倒不像是偷听到了,又扯了好一阵子的闲话,这才慢慢放下心去。
新婚三日归宁,断无住在娘家的道理。故而当日到了申时,陈义一家就从堂屋扶了喝得醉醺醺的新姑爷冯渊,孙穆等人依依惜别将宝钗莺儿送出了门外,一起坐在车子上往城外去了。冯渊不过是金陵城守着薄产度日的乡宦之子,如何有能力在京师繁华地带置产,纵使囊中银钱不缺,也未必有这个心胸气魄。故而宝钗的新家却在城外,城西五里地的一处小庄。说起这事来,孙穆也不甚满意,已是和姚静商议着要在自家附近购下一处产业,送与冯渊,好方便宝钗来往了。
男子醉酒的样子多半不好看,更何况冯渊原本也不是什么貌如潘安之流,酩酊大醉的时候更是仪态全无,小家子气尽显,特别是宝钗这等通身贵气的淑女站在一旁,围观的众人虽多半只是惊鸿一瞥,却也能咂摸出其中不匹配的味道来。车子辚辚远走,孙穆姚静等人刚刚关上大门,便有好事的酸文人在路边品评道:“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女常伴愚夫。可惜,可惜!”这酸文人竟然消息颇灵通,知道些贾家薛家的八卦,言说薛家姑娘如何命苦,事母纯孝却不受待见,又如何失策,竟放着王孙公子不嫁,不惜净身出户也要嫁给姓冯的。他把这段往事当戏一般演说了一通,最后总结陈词一般说道:“常言道齐大非偶。这薛家姑娘如此能干,那姓冯的又如此平庸,日后还不定如何呢。”旁边一群看热闹的听了他绘声绘色好长一段故事,此时自然不便砸他的场,都连声附和说是。那酸文人屡次科考不中,心中难免有怀才不遇之意,如今闻得一帮人对他极尽吹捧附和之词,不免飘然陶醉。
谁知偏偏有人不买他的账。一帮人正在附和间,突然有个极清脆的声音道:“那也未必。薛家姑娘多么有眼光的人,几时见她做过赔本生意?只怕这姓冯的确实有过人之处也未可知。或者才华横溢,将来金榜高中,或者胸怀大志,出将入相也未可知。”
那酸文人是个科举失意的,最听不得这话,闻言差点跳了起来,眯着眼睛恶狠狠问:“是谁?”众人忙循着声音方向望过去,却见说这话的人是一个容貌颇秀美的小姑娘,正坐在旁边的矮墙上吃糖葫芦,一边吃一边冷冷看着他们。
第179章
那小姑娘眼睛极为清澈明亮,但是目光里却透着一种冰冷疏离的感觉,众人被她这么冷冷看着,不由得都有些心里暗暗发毛。
却听得那小姑娘在人堆里公然不惧,仍然大声说道:“你们这些无知俗夫,刚刚吃了人家款待新女婿的喜宴,一转身出来就开始编排人家的不是了。一个个眼皮子浅得不能再浅了。平日里谈论的,也不过是谁家嫁妆丰厚,谁家给的聘礼多了,谁家新媳妇炕上铺了几层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俗事。统共攀比来攀比去,平日里赚的银子可有人家薛大姑娘的零头?一群无知无聊的庸人!”
她这话说得又急又快,声音清脆如乱琼碎玉一般,只是话里的意思着实不好听,说得在场众人好不懊恼。有那厚道的,见她是个女孩儿,心中念叨一句不和女人计较,也就算了,有那不厚道的,已经是捋了袖子,虎视眈眈,想出手教训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娃娃了。
那起先说话的酸文人被小姑娘这么一呛,顿时好生没趣,气得火冒三丈,撇了嘴笑道:“我当是谁呢,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爷们儿聚在一起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去!去!”话尚未说完,却已经惨叫出声。众人定睛看时,见那小姑娘反手拧着酸文人的胳膊,那穷酸文人身上的长衫差点没被她扯了下来,正在龇牙咧嘴地喊痛。
围观的人当中原本有些人仗着膀大腰圆,正想出手教训教训这牙尖嘴利的女娃娃,见这副样子心下俱是一沉。彼时市井小民之间打架斗殴亦是常有之事,这些人大都练就了好眼力,一望过去,便晓得这女娃娃长得虽清秀,却不是个善茬,显是个练家子,武艺高低虽不晓得,却决计不是他们一群无聊路人可以随便打发的。更何况这京城之中横行霸道的,多半都有些来头靠山,女娃娃小小年纪,已经这般蛮横,若说身后没有高人撑腰,任谁也不信。纵使能打赢这女娃娃,还以颜色,过几天被她背后的靠山寻上了,又该如何是好?横竖也只是闲得无聊胡乱说道说道罢了,犯不着为了个穷酸文人的脸面惹上这麻烦。众人打定了这主意,不约而同地后退,闪出一片空地来,将那女娃娃和穷酸文人留在中间。
那穷酸文人起初不防一个小姑娘性子竟如此暴躁,下手又是如此重,冷不防就着了道,茫然四顾之际,平日里对他赞不绝口的无聊看客竟没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免不了那痴傻的文人习气又犯了,喃喃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期间手臂又是一痛,却是那艳若桃李心似蛇蝎的小姑娘又下了重手。穷酸文人痛得满脸冷汗,几乎怀疑手臂要断了,哪里还敢坚持什么威武不能屈,赶紧破锣嗓子高叫“女侠饶命”。
那面容秀美的小姑娘柳眉倒竖,满脸煞气,冷声问道:“还敢不敢在背地里乱嚼舌头了?”穷酸文人只觉得腿脚发软,连声道:“再不敢了。”
正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一声迟疑的声音传来:“依依?你可是柳依依?”
小姑娘疑惑地住了手,循声望去,却见人群里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艰难越众而出,眼睛亮晶晶的满脸惊喜;“我是晨哥儿啊!你小时候我住在你家隔壁,难道你忘记了?”
柳依依怫然变色,一言不发,突然间将那穷酸文人往人群里一推,屈身弓背,一个倒挂便上了旁边屋檐,几个起落,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跑远了,留下那自称晨哥儿的少年一脸纳闷,怅然若失。
却说冯渊新婚三日携宝钗回门归宁,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坐车回到家中,尚未醒来。
宝钗嫁与冯渊只是个权宜之计,一来是不堪薛姨妈逼迫,二来也是虑及女儿家行走世间,诸多不易,顶了个冯家妇的名头,是好是歹也总算有个出身。宝钗本人对冯渊谈不上什么私情,只有夫妻之道的所谓敬重而已,如今见冯渊喝酒毫无节制,醉成这副样子,心中虽有不喜,却未曾表现出来,只是吩咐冯渊的长随为冯渊擦身换衣,又吩咐厨房做了些醒酒汤预备着,自己便和莺儿回到房中去了。
冯渊不过一个金陵地界普通的乡宦之子出身,贾家、王家、薛家、乃至孙穆姚静等人,他皆要仰望。故而孙穆和姚静交代他婚后不得对宝钗有非分之想,他虽然觉得略有憋屈,却也只得应命。这几日虽是新婚,他和宝钗始终分房而居,恭请宝钗于正屋坐卧,自己反倒在书房歇息。宝钗觉得此事不妥,曾再三请他于正屋起居,自己情愿带着莺儿等人住厢房的,因他坚持,也就罢了。
这等机密的事情,冯家只有冯渊一人知道其中原委,况且又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冯渊也不愿向外提及。故而无论冯渊在京师新交的朋友,还是冯家的下人们,都以为薛家姑娘果真是慧眼识珠,心甘情愿嫁与冯渊了。这几日冯渊新婚,便时不时有朋友从旁打趣,羡慕他艳福匪浅,将来必成大器。这般言辞听得多了,冯渊自己也飘飘然起来,便以为自己果真是个人物了。又有冯家的下人们纳闷自家主子未曾和薛家姑娘圆房,明里怂恿,暗中试探。因而冯渊心中压着一肚子的火,这委屈懊恼也非止一日。
这日冯渊喝得醉醺醺的,一直到了夜阑人静之时,才从炕上醒过来,大声骂着要喝水,那长随忙去倒水时,一摸杯子却是冷的,忙一溜烟跑出去寻热水。这边冯渊宿醉未醒,摇摇晃晃起身,突然又想小解,忙三步两步走到院中,也不管方位,解开衣带对着院子里一棵桂花树好生纾解了一番。整顿衣衫回还时,遥遥看见正屋里灯火影影绰绰,想是宝钗尚未歇息。
冯渊因自觉新婚受了委屈,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见到深夜宝钗尚不歇息,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不由得就暗骂了几声,一转头又看见自己正对着放置宝钗嫁妆的厢房,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暗想:我那些朋友们整日里夸我艳福匪浅,说薛大姑娘是有名的会赚银子,想来嫁妆必然丰厚,又说我下半辈子吃香喝辣万事不愁了,只是姓孙的和姓姚的真真可恶,弄了个嫁妆单子里头竟是含糊其词,到底也未见她那些嫁妆是什么东西,今日难得有此雅兴,倒要看个清楚。
这时候那长随寻了热水回来,奉于冯渊,冯渊却不饮,只叫那长随寻个灯笼来,两人一起趁着夜色去厢房翻检宝钗的嫁妆。因宝钗一向低调,不喜奢华,孙穆姚静也未把冯渊放在眼睛里,故而这六十四抬的嫁妆看起来虽然丰足,里头却多是些绫罗绸缎棉麻布匹诸物,金银首饰并不多见。嫁妆箱子未曾上锁,想是宝钗新嫁,诸事烦杂,还未来得及重新归类,倒是方便了冯渊,只见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开箱,睁大眼睛寻那金银诸物,将那绫罗绸缎抖落一地,口中还骂骂咧咧道:“姓姚的欺人太甚!果真把我冯渊当傻子不成?”
宝钗这日回门之时,有关海运的一些卷宗尚未翻阅完,于是带了一些来家,直看到三更时分,正欲和莺儿洗漱安置,突然听得前院厢房那边传来响动。宝钗只当是进了贼,作势要莺儿先别声张,又盘算着该如何知会冯渊,正思忖间,就看见冯渊一手提着个破灯笼,一手扯着几尺红绡,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莺儿几时见过这等场面,大吃一惊,忙要喝止冯渊,冯渊早仗着酒意,把莺儿推到一边,用手指着宝钗道:“我也是好人家的子弟,金陵冯家虽然比不得薛家富贵,却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响当当的人物。凭什么如此羞辱于我?”
莺儿见冯渊浑身酒气,眼睛里满是血丝,说话颠三倒四,如痴如狂,吓得浑身发抖。宝钗每逢大事必有静气,此时倒格外镇定,居然敢上前去扶冯渊:“你且坐下来说话。究竟是怎么回事,莫要着急,慢慢说来听。”一面说,一面狂给莺儿使眼色,暗示她跑出去叫人。
冯渊便道:“人家都说我有福气,能得薛大姑娘青目。又说薛大姑娘有点石成金的能耐,将来金山银山,自不必多说,说我下半辈子的富贵是注定了的。你不知道和哪个男人有了首尾,正经嫁嫁不出去,薛太太要把你发卖到忠顺王爷府做妾,姓孙的和姓姚的不忍你受苦,才叫我做好事娶了你,让我做这个绿头活王八,许诺说将来一定不会亏待我。我本来是不想应承的,奈何姓姚的仗势压人,没奈何忍气吞声应了下来。你足足抬了六十四抬嫁妆来,我也只当姓姚的说话算数,我做了个绿头活王八,好歹带契我发点小财,想不到方才一时兴起,翻检下来,竟全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绫罗绸缎。这能当饭吃吗?”
宝钗听冯渊说这些混账话,全是她闻所未闻的,想不到她被迫下嫁,竟然被冯渊误会为和某个男人有了私情,做出败坏门楣的事情,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更何况冯渊竟然趁着半夜黑灯瞎火翻检她的嫁妆,更是无赖泼皮的行径。须知这时候讲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新媳妇的嫁妆虽然丰足,却是新媳妇的私有财产,不是夫家能轻易染指的,如今冯渊竟然把主意打到她的嫁妆上,她怎能不生气?
不过61 宝钗转念一想,倒也有几分理解了冯渊的心思。虽说彼时风俗,嫁妆是新嫁娘的私有财产,新妇出嫁后理所当然由婆家来养,但是她的情形却是与众不同,冯渊是应承过孙穆和姚静同她分房而居的。既无夫妻之实,自然也就没有夫妻的应有待遇了。
想到这里,宝钗深吸一口气,竭力令自己平静下来,安抚冯渊道:“原来你是为这个。你放心,我和天底下的男人们都是清清白白,决计不会做出让你冯家蒙羞的事情。嫁妆这东西,原本就是掩人耳目的,只准备了我日常起居所需之物。不过你放心,既已入了冯家门,但凡我有的,你但用无妨。我这里也带了些本钱,若是你肯依了我,做点小生意,日后虽不说金山银山,几辈子衣食无虞还是有的。”
第180章
冯渊听说几辈子衣食无忧,不由得心中一热,面上虽竭力想保持镇静,但那一副小人得志、沾沾自喜的神气到底掩饰不住,宝钗在旁看了,不觉暗暗叹息:难道自己竟要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处吗?她几乎能够一眼看透他的丑陋形状,这等气量狭小的人,宝钗心中实在有些看不起。但是宝钗同时却也知道,孙穆和姚静她们挑选这样的人给她做名义上的夫君,其实也是万般无奈的事情。一来她们都是正经的女人,本无意和男子有过多瓜葛,故而在京中几年,身边认识的未婚男子颇为有限,除却非富即贵、难以拿捏的,再除去形状猥琐、不堪入目的,冯渊已经算是瘸子里的将军了。
宝钗想到这里,暗暗叹了一口气,面容仍然平静,对着冯渊一派柔和,心中却盼着冯渊莫要过于纠缠,赶紧回自己房中休息。谁知酒装憨人胆,冯渊宿醉未醒之下,又见宝钗温柔斯文,好言好语同他说话,竟然得寸进尺起来,嚷道:“说什么几辈子衣食无忧?我冯渊老大不小的了,不远千里赶到京城,吃了多少苦楚才娶你为妻,迎你入我冯家门。外面的朋友不明就里,都称赞我说必是娶到了贤妻,财源滚滚,儿孙满堂是眼见的事情。却谁知道这桩亲事另有别情,非但不能财源滚滚、儿孙满堂,如今我竟连明媒正娶妻子都近不得身!”
宝钗听冯渊如此说,面上飞起红霞,羞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却强行镇静,正色问他:“你待如何?”
冯渊见宝钗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不动声色,那一双眼睛如寒星般,仿佛直直望到他心里去一般。冯渊刹那间只觉得心中的肮脏念头无所遁形,吓得酒醒了一半,结结巴巴辩解道:“你放心,我既是答应了那姚神医,也不敢出尔反尔,这几日我日日宿在书房,可曾动过你一根手指头?只是如今我长到这般年纪,膝下犹虚,难道我冯家竟要在我这辈上断子绝孙不成?”说到这里,捧着脸作势,虽挤不出眼泪来,但几声干嚎,姿态做到十成。
宝钗如何不知道冯渊在装腔作势,见他这般无赖相,心中越发鄙视。她既要嫁与一人,自然早早打听过冯渊的来历。况且在金陵城中时候,冯渊还同宝钗的哥哥薛蟠抢过女人,再加上幼时金锁中的声音时时刻刻耳提面命,这冯渊的底细,宝钗再清楚不过了。在金陵城中时,冯渊便极好男风,他老大不小却连妻妾都没有,也是这上头的缘故。至于看见香菱,见其美色惊为天人,才打算回归正途,有意纳之为妾,绵延子嗣。尚未来得及洗心革面,已是被薛蟠抢了人,冯渊的男风之好故态复萌在所难免。也正因为冯渊好男风的缘故,姚静她们才放心选他为宝钗名义上的夫君,只是这层意思未免难堪,故而无论是孙穆、姚静还是宝钗,都不曾于明面提起,却都是心照不宣的。
冯渊明明自己好男风,极少亲近女人,此时却把责任都推到宝钗身上,会拿子嗣说事,颇有市井之中的无赖之风,令宝钗大为开眼。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争辩这些好男风好女色的事情,未免太过羞耻,况且宝钗何等人品,怎肯同冯渊争辩这个?只得将前情都按过不表,温言同他商议道:“虽说此中有些缘故,并非独我一人的过错。但你既有开枝散叶之心,于家于世,都是有益的事情。此事倒也不难,我身边原有几两压箱子的银子,既是如此,明日便请了媒婆人牙子正经相看一个家世清白会生养的女孩,同你开了脸做妾可好?你放心,她若生了一男半女,我自会当自己孩子一般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