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忙住了声,止住原来的话头,又劝她道:“并没有说不要你了。只是遣你到外头历练历练,等果然能办事了,我也好倚为臂助。你看看咱们家这模样,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日后你若是出息了,我只怕还要事事仰仗你呢。现在是派你出去打前哨,好在外头站稳根基,这契书给了你,原本也是为了定你的心,你何必疑我?”
好说歹说,香菱才止住了泪,只是到底不肯收那契书。宝钗只有仍旧收了,言说代为保管。莺儿在旁忙快手快脚地收拾了包袱,替香菱背在身上。
一时那姑子捧了热水进来,香菱就着那热水洗了把脸,拭干了面,欲要涂粉时,听宝钗说素着一张脸出门,方不惹人主意,这才罢了,反倒把宝钗早就准备好的锅底灰涂在脸上,抹匀了,又换了件粗布衣裳,更不显眼。莺儿早用银钱打发那姑子出去了,是以并无人诧异。
一时几个人趁人不备,行至后院,宝钗方初见了刘姥姥,看她衣着举止,心中已经在犯嘀咕,待知道她年纪,更是心凉了半截,只怕所托非人,且不动声色,抱着希望又多聊了几句,才知道刘姥姥年纪虽大,身子却硬朗,更难得的是头脑清楚,继而想到刘姥姥能混进庵堂来,是个会办事的,心里这才慢慢地放了下来。遂叫香菱见过了刘姥姥,叮嘱了几句话,因怕人看见,竟带着莺儿先离开了。
刘姥姥就推出车子来,叫香菱躲在车子上干草堆里,和板儿祖孙二人大大方方从庵堂的后门出来。庵堂后门看门的姑子正是前夜收钱安置他们的那个,见到了不免抱怨他们起身太晚,刘姥姥却不怯场,陪着笑说了几句好话,那姑子摆摆手也就作罢了,眼看着刘姥姥推着小车儿走远了,再想不到这看起来颇为实诚质朴、老实巴交的老妪居然有胆量从豪门大家里偷个人出来的。
这边宝钗带着莺儿,装作一副赏玩地藏庵景致,不慎走错了路的模样,款款从后院行至前面来。猛然间在夹道里看见林黛玉和史湘云,史湘云见了就好奇问道:“宝姐姐去了哪里?这么大半天不见人的。我们去茅房也没寻到你。”
莺儿初次做这等事,心里难免发虚。宝钗却是个有见识的,虽心中忐忑,面上丝毫不显,安抚似的看了莺儿一眼,以慰她的心,接着整个人迎了上去,向着湘云笑道:“方才贪看这庵中景致,往后面走了走。”
这本是宝钗的敷衍之词,想不到湘云却来了兴致,道:“后头好玩吗?我也要过去看看。”
宝钗唯恐刘姥姥还未来得及走掉,忙拦着说:“后面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只不过是庵堂的厨房,堆了些柴火,竟是无味的很。”
湘云听了,倒起了玩心,说:“说起来你们莫笑我,饭是天天吃的,毕竟不知道这饭菜是怎么烧出来的,柴火又是究竟长什么样的。如今少不得过去看看。”
宝钗赶忙说道:“还是莫要去了,院子里竟脏乱得很,容不得人落脚的。我误入那里,已是后悔,怎能叫你再去步我后尘。你想看饭菜究竟怎么烧出来的,却也别急,等你再长大些,就算你不想学,你婶子也少不得命人教你的。”
但凡贵族小姐,平日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尊处优的,但烹饪亦是妇人份内之事,在嫁人之前少不得下厨房学习,有那于此道有天赋的会学着做几样私房菜,以孝敬公婆、取悦夫君,于此道没有天赋的,也要至少要懂得锅铲之间的道理,方不至于被下人蒙骗欺负了去。故而宝钗有此一说。湘云见提及此事,倒不好再往深里说什么,笑了一声,就要把此事揭过。
第27章
谁知旁边林黛玉却是个最聪明不过的精细人,虽宝钗不动声色,却见莺儿神色有几分躲闪,不免动了疑心,笑着说道:“宝姐姐再三阻我们去后面,我们原本是可有可无的,如今见了姐姐的声气,反倒疑惑起来了呢。”
宝钗闻言,看了莺儿一眼,亦微笑着向黛玉道:“既如此,带你去后头走走,原也无妨的。只是那本不是咱们这种人待的地方,若一时不慎,弄脏了衣服,不准哭鼻子。”
黛玉听了,发出一声冷哼道:“谁又是三岁小孩子?你放心,我再喜欢流眼泪,也绝不会赖你的不是!”赌气就要进后院去。莺儿在旁看着,一颗心早提到了嗓子眼。谁知道黛玉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间一转身,笑道:“不过哄你们玩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谁真个要进去看了。”
湘云便笑着说道:“这处地藏庵,竟是无趣的很。赶明个咱们去水仙庵玩,那地方我小时候是常去的,那里的雕塑和壁画才是一绝呢!”
宝钗本是虚张声势,若林黛玉果真要进去看时,她也正在发愁何处寻一套说辞来糊弄,此时见事情如此了结,倒松了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地向莺儿看去,见她额头上都沁出冷汗了,不由得暗叹觉得她仍不够沉稳,只怕关键时候不堪大用。
姐妹几个人遂说说笑笑,一径往前头走去。此时法会早散去了,庵里的姑子们安排了几桌素斋。众小姐哪里看得上这个,只不过地藏庵离城太远,并无别的地方可用午饭,胡乱用过一点填饱肚子罢了。贾琏自然是另外开了席面的,被姑子请到一间净室中享用。
不多时已撤下饭菜,姑子又奉上茶来,众姐妹哪里看得上,不过用茶漱了口,就等着坐车回去。谁知等了许久,仍旧不见贾琏现身,史湘云头一个等不及,口中嚷道:“怎地不见琏哥哥?”地下伺候的众婆子慌忙遣人去寻,片刻回话时候,却是眼神躲闪,吞吞吐吐。
史湘云犹不明白,迎春却已经低下头去,惜春涨红了脸,探春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林黛玉说笑,林黛玉面上微笑,时不时答上几句,眼神里却露出几丝厌恶鄙夷。贾宝玉面上老大不自在,跟湘云嘟囔着什么要出去寻贾琏,却只是光说,身子丝毫不动。
宝钗虽是第一次由贾琏护送着来尼姑庵,但她何等聪明,早想起一段传闻来。那传闻却说的是尼姑庵里头大多不干不净的,老尼姑们兼带拐卖人口、骗人钱财诸多勾当,有姿色的年轻女尼也难耐寂寞,竟成暗娼之所。
宝钗想到这里,忙跟史湘云打眼色,以别话错开。众姊妹又坐着聊了一阵子天,才听见一众婆子来报说:“琏二爷过来了。”隔着窗户影影绰绰地看见贾琏慢慢地从竹林那边的小院里出来,到这堂前站定了。因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是亲戚家的女孩,又和迎春三姐妹同宗不好比,倒多了许多忌惮,因此贾琏倒也不好往堂中来,只是派了小丫鬟来请:“二爷说请姑娘们收拾收拾,这就启程罢。”
众婆子丫鬟赶紧张罗着启程。一行人浩浩荡荡折返。并无人留意香菱走失,只有探春素来精细,过来问了一句,宝钗笑着回答说先回去了。这话里自有许多破绽,只是探春一向知道宝钗是极妥当、挑不出错的,故信以为真,也不再问。
回程时史湘云好说歹说硬要跟宝钗坐一辆车子,宝钗只得依了。路上湘云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些话,到了后来就沉默起来,微红了脸悄声问宝钗道:“宝姐姐,琏哥哥难不成是……”
宝钗点了点头。
湘云就愤慨起来:“菩萨面前,清净之地,怎能如此?再者,凤姐姐那么厉害的人,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他好看!”
宝钗想起平日里风闻王熙凤的诸多行径,也禁不住有许多感慨。王熙凤自幼长在王子腾家里,因了王夫人的关系,也如史湘云这般隔三岔五来贾府玩的,和贾珍、贾琏他们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故而嫁了贾琏,也算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了。却不防贾琏仍不知足,悄悄地在外头偷腥,竟连尼姑都不放过!况且观底下的婆子小厮们的声气,这种事情,竟是常作的,只是背着凤姐。
宝钗想着这些,突然间就想起薛蟠来,正发愁间,史湘云却已经自问自答道:“琏嫂子又怎会知道!必是瞒得死死的。男人们在外头花天酒地,只怕家中的慈母娇妻还以为他在做正经事呢!谁知道女孩家赖以安身立命的良人,都是做这种勾当的!”
这一番话却格外牵动宝钗的愁绪,宝钗勉强胡乱应了,但史湘云的性格一向大大咧咧,也不留意,她是个直脾气,仍旧有说有笑,跟宝钗说些闲话。一行人回到了贾府,宝钗向贾母、王夫人请了安道了谢,就自回梨香院去了。林黛玉和史湘云、迎春三姐妹们玩了小半日,正盘算着差不多吃晚饭时,突然间见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不得了了!好好的一个人竟逃走了!”诸姐妹都觉得诧异,待细问时,方知道是她们去地藏庵进香时出了差错,好端端地将梨香院里的一个丫鬟给走失了,现在薛家正闹得不可开交呢。诸姐妹忙往细里打听,那婆子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黛玉冷笑一声,向众人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常年这府里的人都是最伶俐,最会说人是非的。如今正到该用的时候,反倒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探春道:”若说是梨香院走失了丫鬟,只怕八成就是香菱。先前我问宝姐姐时,她还说是先回去了。倒看不出香菱竟然有这么大胆子,竟敢糊弄宝姐姐?”
迎春在一旁听了,忙摇头道:“平日里我看她还好,怎么一时糊涂,做出这种事来?倒宁可细细的打听了,免得错怪了好人。”
片刻又有小丫鬟特特赶过来献媚,向众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梨香院的场景:香菱如何被发现走失,薛姨妈如何又哭又骂,宝钗如何赔罪,虽是隔着一层墙,说得却如同身临其境一般,想来正是隔墙有耳了。
小丫鬟说得正得意,冷不丁林黛玉冷哼一声道:“偏你知道的这么清楚,到处乱说!原来你竟不是做活的,竟是专门在人家墙根子下听壁角的了!”
其时贾府里人多嘴杂,多少风言风语都是这么传出来的。小丫鬟一愣,居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只是想起林姑娘素来是个爱挑剔人的,忙满脸赔笑道:“我不过是从别的姐姐们那里听来的,听说这香菱,原本是姨太太打算给薛大爷开了脸做妾呢。故而姨太太生气。”
湘云赶紧说:“这事儿只怕是真的。说起来回来时候果真没见到香菱。我们众人也未留心。只是姨妈怪宝姐姐做什么,这事又和她什么干系?”
正在这时,早见王夫人扶着一个丫鬟名唤金钏儿的,后面跟着好几个丫鬟婆子,面罩寒霜从旁经过,向众人说:“老太太发话了,说这事里透着蹊跷。任谁都不许传出去,先慢慢察访要紧,必要给姨太太一个交代。”又向众婆子道:“你们去把琏儿给我寻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一边说着一边直往老太太房里去了。
诸姐妹惊讶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探春先说道:“还是太太的主意好。这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外面那起子黑心肠子的以讹传讹,倒传到我们身上,就不好了。”
湘云道:“哪里有这么利害!只怕香菱是被坏人拐走了,须早些寻回来才是。”
贾宝玉心中却有一番心思,他素知薛蟠平素为人,自有传闻说薛家欲纳香菱为妾,就常为香菱叹息忧虑。如今听说香菱竟然逃走了,竟是半忧半喜。
林黛玉却是半晌不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间开口道:“我打算去梨香院一趟,你们可要同我一道?”
第28章
黛玉这一番问,姐妹们回答不一。惜春原本就是个孤僻性子,说刚去庵里一整天,身上乏了,故不愿同往;迎春听闻薛家宝钗挨训,怕撞见了彼此脸上不好看,也说改天再去梨香院玩;湘云却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探春一向对宝钗颇为推崇,是以三女结伴而行。另有宝玉见林黛玉非要去梨香院凑热闹,劝阻无效,就也想跟着去,伺机行事,却被林黛玉嗔道:“仔细舅舅问你的功课。”遂知林黛玉心中不欲他去,虽然满腹疑虑,也只得作罢。
姐妹三人遂从贾母后院穿过一个东西向的穿堂,顺着一条南北宽夹道往东走,预备取道王夫人院中好去梨香院。原来这梨香院是荣国府东北角一所十来间的房子,本是当年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前庭后舍俱全,一门通街,薛家人外出时从此门进出。却在西南有一角门,和王夫人正房东院只隔了一条夹道。故两家人常赖以往来,倒也十分便宜。
刚到院门前,三女放慢了脚步,远远听过去只觉得梨香院静悄悄的,全然不如小丫鬟传话时候的热闹。史湘云不由得说道:“可见这些下人们总爱编排主子,没有的事也能说的跟真的似的。”突然间探春拉了她一把,手指在面前比了一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人轻轻从后廊那边绕到前头去,就看见平时服侍薛姨妈的名唤作文杏的小丫头跟茜雪莺儿一起站在院子里,莺儿手中还托着一个茶盘,面上显出忧虑之色。
因了茜雪曾服侍宝玉多年的缘故,林黛玉和她倒是最熟的,见状不由得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茜雪指着里面,亦悄声回道:“香菱没跟着回来。太太正在跟姑娘发脾气呢。”
林黛玉听了,不由分说就往台阶上走,湘云也不甘示弱地跟着。探春本有意拉她们避一避,眼中刚闪过一丝犹豫,见势知道是阻拦不住了的,遂也跟在后头。茜雪见状忙高叫一声:”林姑娘、三姑娘、史姑娘来了。“林黛玉已经是挑开帘子,往里头走了,却见薛姨妈面罩寒霜,正在疾言厉色地说着些什么,见这么多人来了,只好止住不说了。宝钗垂首站在一旁,一副俯首受教的样子。这副场景连探春见了,都觉得惊讶:宝姐姐素来是个最稳重老成的,常年见她拿大道理说别人,说的一套一套的,令人不得不心悦诚服,听闻薛姨妈也是常跟她商议家事,赞她知疼知热懂事孝顺的,却想不到刚走了一个香菱,薛姨妈竟真个这般责怪起来?
湘云是个急性子,劈头就问道:“听说今个儿上香回来,香菱不见了,这事可是真的?”
薛姨妈正在责怪宝钗间,猛然间来了这么多人,因想着家丑不可外扬,忙止住了,如今听湘云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家的事情竟然早传出去了,想着这副光景和从前的慈爱姨妈形象大相径庭,自觉形象大损,连忙向诸人解释道:“可不是么,我原也说这事透着蹊跷。只怕外头人听说了,以讹传讹,倒连累起你们姐妹来。说起来这事情都是宝丫头的不是。你们也知道,我有意抬举香菱,给她开了脸做蟠儿的妾的。所以看待她竟和别的下人们不同。她既说要还愿,这也是好意思,倒不好十分阻拦的。我原说要亲自带着香菱去上香的,偏她拦在头里,说我事情多,要替了我去。这倒还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弄丢了香菱,她还有什么脸面回来见我?既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她哥哥!”
薛姨妈说着说着,想到自己筹谋许久的事情从此泡汤,一时按捺不住自己的气愤,竟又激动起来。湘云和黛玉见了,心中暗暗吃惊,口中忙柔声劝慰,都说:“姨妈太过小心了。不过是走丢了一个丫鬟,又岂会连累到我们?不必多虑。倒是赶紧派人暗暗查访是正经,也不一定是被人拐跑了,说不定是她贪玩,在哪里耽搁了,过几天仍旧回来,也未可知。”
薛姨妈冷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你们哪里晓得这些事!依我看,香菱那丫头心太大,刁钻古怪得很,这次走失怕是早有预谋,是不会再回来了!宝钗,都是你教出的好丫头,你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
连同林黛玉在内,常年见薛姨妈一派慈祥摸样,凡事可有可无,从来不知道她在自家女儿面前竟是如此苛刻,竟是积怨颇深的样子,一时都有些转不过弯来。倒是探春先回过神来,向薛姨妈笑着说道:“姨妈这话却是差了。姨妈请细想,纵使香菱那丫头有意逃家,宝姐姐又怎会知道?宝姐姐纵使平日里远忧近虑,滴水不露,毕竟年纪还小,她吃过的饭,还没姨妈吃过的盐多呢。怎能预先料到这一层?她说要带着香菱去,想来也是想着姨妈要忙的事情太多,怕累着了,正是为母分忧的一片孝心,姨妈可不能总埋怨她。这次琏二哥护送着姐妹们去地藏庵上香,他办事何等机敏老到的,都失了手的,何况宝姐姐?”
薛姨妈听提及贾琏,生怕人误认为自己是借着埋怨女儿埋怨贾琏,倒不好说下去,只得就此罢了,笑道:“你说的有理。是我心太急,倒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