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穆想了想笑道:“你说得很好。只是那严进宽出,又如何解释?”
宝钗道:“世间女子,不幸者甚多。但有些女儿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百无一能不说,还心地奸猾,喜欢搬弄是非,说长道短,这等女子,若进谷中,只怕非福是祸。咱们既然劳心劳力,建了这女儿谷,自然不能让这等人轻易进得谷中来,若是实在可怜时,施粥舍衣暗中接济接济她也就是了。此乃严进。谷中女儿,或与父母重逢,或得遇良人,或另有奇遇,欲出谷一展抱负,咱们万万不可阻挠,只能祝福,若她从此得意便罢,若不得意时,这女儿谷便如同她的娘家一般,随时都可回来。”
宝钗说这些的时候,孙穆的老姐妹赵芳就在旁边。宝钗也没有要避她的意思,又不是聚众造反,何事不可与人言?赵芳听得心旷神怡,连连点头,孙穆尚未开口,赵芳已经说道:“如此甚好。倘若女儿老死谷中之时,自有谷中人代为受葬,不必买什么门口,受那死人的龌蹉窝囊气。倘若果真能成事时,算我一个!”
孙穆却不若赵芳般欣喜若狂,低头想了一回,问宝钗道:“谷中作何行业,何以谋生?我知你腰缠万贯,薛家怕有万金之富,开创之初,少不得请你多多扶持,但若细水长流之时,总要有开源之法才好。”
宝钗微笑道:“开源之法自是有的。说起来,这法子却是隔壁刘姥姥的女儿出的主意。她说那姥姥前几年凭着倒腾棉衣、纺纱织布的行当赚了许多银钱,说女儿家大多都是心灵手巧的,果真要开什么女儿谷的,便教投奔而来的女儿家纺纱织布,或者跟师父你学几手绣活,岂不两得其美?”
香菱也在一边插嘴道:“百样米养百样人。若有那天生不善纺纱织布绣工的,也可做别的事情。看看我香菱便知道了。如今我烹饪的手艺,连我们家姑娘都说好呢。只要存了自食其力的心思,挑水、劈柴、做饭、种地,这些寻常人都能干的活计,咱们又有什么不能干的?又不是非要上阵杀敌、科举取士才叫本事。”
赵芳忙道:“如此说得甚是。我原本就在京城揽些绣活,此后自然也是做这个。孙姐姐要教学生时,我也能帮衬些。便是我人到老了眼睛花了,挑水、劈柴、种地也是能做的,棺材钱我也自会攒了,不叫大家为我费事。”
孙穆听她说得如此迫切,心中却也心酸。她们是多年的老姐妹,彼此知根知底的。她是眼睁睁看着赵芳如何从年轻不知事的少女一步步被生活磨砺成眼前这般模样的。若非深谙飘零之苦,赵芳又怎会如此迫切,如此卑微?
几个人正闲聊些未来之事间,姚静端着一碗药款款走了进来。大抵是孙穆私下里教训过她一通的缘故,姚静身上那种张狂、骄傲、不可一世的气势尽敛,她看着宝钗的时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神情。
但是这样的姚静,却仍然是有着自己的坚持的。说到专业领域,她立即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起来:“原来宫中的太医也不过如此!下手太软,给的方子尽是些温补调养的,虽说平和中正,不过不失,可若照了那方子,几时才能痊愈?故而我给改了几样药。孙姐姐平日的身子骨颇好,用这药最适宜不过。”
宝钗见姚静说得确凿,冷眼旁观她对孙穆的模样,料得她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方敢如此配药,不由得对她高看了一眼。
孙穆却笑道:“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深浅,这里头却有个缘故。如今大家都是自己人,关起门来,我才好细说呢。”
赵芳也难得笑得一脸神秘:“正是呢。这里头有个缘故。若非孙姐姐那样玲珑剔透的,又有谁猜得透呢。”
原来,京城之中的所谓太医往往都是世家传承,给贵人请脉、开方煎药,自有独到之秘。这独到之秘,并非是说他们开方论药,多么立竿见影,药到病除,而是走的安全的路数,怎么安全怎么来。有的时候宁可医不好病,也不能太过激进,让皇家抓住了把柄,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还祸及家族。在这种情况下,用些温补调养的方子,就是他们不假思索习惯性的动作。
宝钗听了这番论断,禁不住对姚静的医术又多了一层期待,便说道:“虽是如此说,但若非有高过一筹的医术,也不敢轻易改这方子。姚先生不知师承何人,年纪轻轻,竟能到如此地步,着实令人钦佩!”
姚静闻言也是一愣,心中有些淡淡的欢喜。从前她和宝钗两人见面,总是唇枪舌剑、暗含着火药味,那时候宝钗从来没有赞美过她,或者明褒实贬。却想不到在这个时候,突然被她如此赞美。
姚静却不想她从前对待宝钗,何等不是各种讽刺,宝钗纵然谦和些,却不是个任人欺负的性子。姚静这般待她,她拿言语压制,自是常理。
人皆是喜欢听好话的。姚静刚刚受过那么一场折辱惊吓,又被孙穆好生料理过一顿,正有些无所适从间,冷不丁听见宝钗对她的医术居然推崇至此,心中欢喜,面上却谦虚道:“过奖过奖,恰好我对这伤寒的症状略有研究罢了。”
她这般谦虚,别人尤可,莺儿和香菱都睁大了眼睛。莺儿到底是宝钗的丫鬟,这种场合她为了给主子争脸,颇守规矩,一言不发,香菱却是和姚先生混熟了的,当下便笑着说道:“姚先生竟然有这么谦和的时候!真真是奇闻了!”
姚静被她笑得有些窘,红了脸说道:“香菱姑娘又在取笑我了。我虽然素来张狂,但这药理之事,关乎伤患性命,又岂敢掉以轻心?我自幼通读医术,最擅伤寒、痰症之类,这才敢改了药方。若是别的,也要斟酌再三,才敢尝试了。”
宝钗见姚静难得这般好说话,趁机问道:“不知姚先生可擅治不足之症?”
姚静闻言,转头过来看着宝钗,听她缓缓说道:“我有一挚友,身有不足之症,从会吃饭时开始就会吃药,一年里倒有多半年是病中的。不知姚先生可有法子,替她调理调理?”
第116章
姚静闻言,只觉得耳熟,一时未往深处想,因寻思着正是百般讨好孙穆的光景,自是爽快应承下来,忙道:“既是薛姑娘的挚友,我自然是要竭尽全力医治的。”
想了想却又道:“病症之事,却是难说得很,总要看过才知道深浅。”
宝钗见她字句斟酌,不似先前那般大包大揽的狂妄,心中才敢信了几分,正待说话间,香菱已经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想为林姑娘医病?她和宝二爷的亲事如何了?”
宝钗含笑回答:“娘娘虽未下明旨,但已经是说定了。只待跟今上请了旨意,就要大操大办起来了呢。”
香菱喜不自禁道:“好得很。也只有宝二爷这样的,才配得上她。”
宝钗听了只是微笑,侍立在她身旁的莺儿却一直冲着香菱使眼色,连眼睛都要抽筋了。香菱不知其意,犹自问道:“莺儿你眼睛怎么了。”
莺儿气得懒得再理会香菱。宝钗那边质询的目光已经跟了过来,莺儿忙以“眼睛里偶然进了个小虫子”搪塞了过去。
她们一派自如,姚静在那边却已经听呆了,仿佛不敢相信一般追问香菱道:“你方才说的林姑娘,难道就是从姑苏来的林黛玉林姑娘?”
香菱笑嘻嘻道:“你对我们家姑娘身边的人,倒是熟悉得很。除了林姑娘,还有哪个能让我们家姑娘这么上心?”
宝钗听在耳边,心中微微有些酸涩,强笑道:“香菱,你这是说哪里话?难道我对你竟不够上心?”
香菱摇头道:“姑娘对我恩重如山,香菱没齿难忘,这辈子都还不清姑娘的恩情。只是香菱总觉得,姑娘对林姑娘的好,跟对我们,到底是不同的。”
孙穆在一旁听着,到此时终于来了几分兴趣,笑着问道:“既是如此,我倒是要问问看,你家姑娘对你们的好,跟对那位林姑娘的好,又有何不同。”
宝钗不觉有些心虚,笑着掩饰道:“香菱你不在我家,已是有两年了。动辄还我们家姑娘,我们家姑娘的,没得让人误会了去。你又怎能尽知这两年之中的事,无非是听莺儿信口道来,多有不尽不实之处。”
孙穆听她话里的意思,是不欲深究此事。她人情练达,念及谁家还能没几件不足为人道的事情,宝钗既然不欲她追究,她便由着她去,一笑置之,不再细问。
姚静却没有孙穆这般淡然。听香菱的话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推测,她反倒疑惑起来,暗想,这又是唱得哪一出,薛宝钗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竟然会为了情敌的事情,好言好语相求别人,这其中只怕有诈。
若是从前,姚静想到此处,定然会不管不顾,嘲讽宝钗几句,故意和她对着干,但是此时在孙穆眼皮子底下,她却不敢这般肆意妄为,只是出言试探道:“那位林姑娘和贾府里宝二爷的婚事,真个已是定下来了?你……你心中是个怎么想法?”
姚静的意思原是怕宝钗为了跟黛玉抢宝玉,借了她的手,做出什么事情来。可宝钗自然不晓得她会想到这上头去。
宝钗原是有些心虚的,听了她这话,难免有些误会,心中思忖这等机密之事,难道连姚先生都看出来了,若是别人,尚且无谓,只是这姚先生,出了名的喜欢乱说话,又和自己不对付,如今被孙穆一时弹压,只怕一时无虞,长久观之,早晚会有祸患。忙不迭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他二人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什么想法?”
姚静虽是太自我了些,人却不傻,见宝钗这般澄清,更添疑惑之余,不免思忖她是否有欲盖弥彰之意。此时在场诸人之中,唯有莺儿是知道宝钗底细的,其余人一概不知,便是香菱,莺儿也没敢将这等私密之事胡乱告诉。故而都只管听她二人说话,心中并不十分在意。莺儿倒是心急如焚,只不过刚刚被宝钗告诫过,不敢再多事。
姚静心中盘算了一回,暗道:管她薛宝钗是如何想的呢。大不了我亲与黛玉服脉、买药、熬药,纵使宝钗包藏祸心,大不了再请孙姐姐这等久居深宫的人物坐镇,不信薛宝钗还能在这医药里做什么文章。
心思既定,却也不再和宝钗纠缠,笑着说道:“既是如此,倒是我想岔了。既是薛姑娘的挚友,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便请薛姑娘安排便是。”顿了一顿,却又苦笑着说道:“只怕经了那马道婆一事,贾府的大门,我是再难进去了。”
宝钗见她思虑事情,比过去沉稳了许多,心中却也欢喜,笑道:“这个不消姚先生担心,自有我来安排。不过林姑娘那头,我还要细细同她讲明白,总要再过些时日方好。等有信了就来知会姚先生。”
姚静忙道:“既是先天之症,却也不急在这一时。一切但凭薛姑娘安排。”
孙穆见她二人你来我往,说话甚是和睦,心中不觉畅快。
当下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香菱就赶着去安置饭席。赵芳尚有退让之意,宝钗度孙穆之意,忙笑着留她:“香菱这两年来于烹饪之道大有心得,你也捧捧场!”赵芳这才应了。
于是一行人这日倒是在香菱的院子里用过的中饭。刘姥姥和她女儿一家子也从旁边院子里过来,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桌子,除孙穆卧床不起,由姚静替她挑选了几样清淡、克化得动的端到床前,其他人皆是食指大动,对香菱的烹饪技艺赞不绝口,连宝钗也说:“我说句公道话,这几年我在那荣国府里,也着实吃了不少宴席,正是食不厌精,连一只茄子都要拿几只鸡来配,味道虽好,却有失天然。如今香菱做菜,将食物本来的味道发挥出来,吃得正是家常风味。”
众人连忙喝彩。
姚静跟着喝彩,心中却又不免有些惆怅。暗想,原著里香菱学诗,何等风雅,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她这只蝴蝶翅膀扇动的缘故,薛宝钗救她出了那薛呆霸王的火坑,却教她往俗里发展了。洗手作羹汤,何等的无趣。
她只顾得感慨,却未想过纵使琴棋书画诗酒花有百般妙处,人生在世开门七件事,到底仍旧是茶米油盐酱醋茶。诗歌再风雅,挡不得饥寒,又有何益?爱好归爱好,没有现实基础支撑的爱好,依然是空中楼阁。
大观园之中开诗社之时,琳琅满目,个个才貌双全,锦心绣口华章,何曾输过须眉,然一朝大厦将倾,飞鸟各投林,诸芳散尽之时,终究是千红一红万艳同悲的命运。
香菱却不知姚静心中感慨。她只感到相当的满足,脚踏实地的满足。她终于也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当年宝钗出本钱、她和姚静等人开的食肆小铺有声有色,小本买卖,足以温饱。
众人除了刘姥姥喝了几大碗黄酒外,其余人只是略微一抿唇。莺儿虽善饮,但到底是在外面,她还要伺候宝钗回家,可不敢贪杯误事。
小宴无觥筹交错之事,散场得极快。宴后,刘姥姥一家自去忙碌,赵芳也说有绣活要做,告辞家去了,孙穆将宝钗唤到床头,细细问她道:“方才我就想问,只是有人在场,不好细问。故等到了这个时辰。我且问你,你的终身大事,却是如何了?贾府里那什么林姑娘的要嫁给什么宝二爷,你呢?切不可贪恋姑娘家自由自在的日子,误了标梅之期。”
宝钗低头不语,半晌方道:“我自幼之时,便羡慕师父自由自在,师父难道不知?”
孙穆就叹了口气道:“傻孩子,我岂能不知?不过你只看到我自由自在,无所拘束,可知我父母亲族几近断绝,危难之时,形影相吊?我算是宫里放出来的老人,故而众人还给我几分薄面,人前多是恭恭敬敬,但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在背后如何笑话我?”
宝钗道:“那些俗人的无谓之语,不听也罢。”
孙穆摇头:“虽是如此,但以一人之力,如何对抗这整个世道。深夜辗转之时,何枝可依?故而静儿有千般不是,万种不好,她求我谅解时,我也允了。一来是多年的情分,心中不忍,二来,二来又何尝不是一个人孤单怕了。”
宝钗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心中虽有不忿,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孙穆便又细细叮嘱道:“那长公主殿下虽然身份高贵,但以我看来,却不是正经的来历。况且名声也不好,你千万莫要和她深交,免得污了自己清誉。”
宝钗低头应了。孙穆便又交代道:“上次听莺儿说,锦乡伯韩家的公子来提亲,被你母亲赶了出去。以我冷眼观之,他家倒是极好的。既然如今你与他共谋出海之事,不妨存个心思。若无意中之人,嫁谁不是嫁呢?女儿之家择婿,家世模样倒在其次,人品性情是最要紧的。”
第117章
如无意中人,嫁谁不是嫁,女儿家嫁人,最重人品性情,实在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话。
上辈子的时候,宝钗也是这般想的。可是如今,宝钗却不想这么得过且过了。
“师父,我……我还是不想嫁人。”宝钗低头说道。
“为什么?”孙穆微笑道,“总要有个原因的。”
宝钗却无法说出原因。坦白来说,不想嫁人,绝非是只为了林黛玉的缘故。她前世里实在看了太多贵族世家的一朝倾颓。
江南的甄家,贾王史薛四家,哪家不是如此呢?大抵君子之泽,三世而竭,五世而斩。到了他们这一代上,从前开国时候的那些豪族尽数到了衰败的时候。
豪族之中男子豪奢风流、草菅人命之风,女子彼此算计,勾心斗角之风,一个个大家族乌烟瘴气,若想兴利除弊之时,各种关系纠结交错,绝非一人之力可扭转,亦绝非一时可扭转,但上头的人,已经等不及了,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
宝钗前世里倒是知道哪些家族一败涂地,哪些家族乘势而起,重焕新生,但难道她嫁进那些未来的新38 贵之家,便可一劳永逸了吗?自然不是的。衰败的家族积弊已久,新生的家族有何尝没有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仗着家族名义为非作歹的族亲?说白了,都是上头人手中的棋子,被借力打力,身不由己而已。只怕过不了十几年,风水轮流转,新贵家族反要沿袭被抄家的命运。
然则依附今日的潜龙之君,是否可行呢?宫选的路子,已是被堵死了。何况身为女子,总如同菟丝子一般依附别人,以别人的荣耀为荣耀,以别人的富贵为富贵,反而将自己的天赋、梦想一概抛却,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