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道:“小时候顽皮不懂事,是曾扮作男童随父亲、哥哥一同出游过,那是男童,男女莫辨的时候,外人看了也不理会。如今要装作爷们儿,只怕难了许多。”
薛姨妈笑着说道:“虽是如此,以你的才学,博学杂收的,定然有法子做得妥帖。”
宝钗无奈,只得应允,薛姨妈又赶着问道:“既要装作爷们儿,是骑马还是坐车?记得当日你父亲曾经夸过你骑术是不错的。你哥哥那边只怕等急了,你莫要再耽搁才好。从此处到咱家鼓楼大街的铺子道路很是平整,我寻几个妥当人跟着你,想来必定不会有什么闪失。”
宝钗忙说道:“竟还是坐车的好。装作家里请的先生,纵然可一时掩人耳目,毕竟破绽极多,坐在车里,倒少了是非。此外预先叫人跟哥哥说好,我虽是过去帮他查账,必要准备一间极清净的屋子,否则人来人往的什么意思?再者还要莺儿和刘嬷嬷在旁跟着,方便传话。”
薛姨妈忙不迭应了,临时指派了几个精悍的家丁护卫,又赶着去叫刘嬷嬷。那刘嬷嬷是宝钗的乳娘,平日里走路倒甚是利索,不料这日回说闪了腰,不能出远门,气得薛姨妈差点骂人。无可奈何之下,又唤了莺儿的娘黄氏,命跟着姑娘出门。
母女商议妥当,宝钗遂重新梳了头,命人寻了年下给薛蟠做的一套新衣服穿上,又戴上帽子,装束一新,一眼望过去俨然一位极俊美的一位公子哥儿,唇红齿白,就着西洋镜前照了一回,叹道:“衣服太大了些,何况太过鲜亮,不似账房先生的穿着。只是急切之间也顾不上许多了。”
薛姨妈在旁催促道:“这就很好,远远望过去,再看不出破绽的。”宝钗并不答言,命莺儿开了大箱子寻出往年画扇面时候用的颜料,黄黄的抹匀了,仔细涂了脸和手,又用画眉的炭笔描粗了眉毛,接着取出一个精巧的匣子来,打开机括,从中翻出薄薄的一层胡须贴上,感叹道:“原本是小时候顽皮时候的东西,想不到今日竟派上用场了。”
宝钗这一番装扮,瞬间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清秀的公子哥儿,薛姨妈和莺儿见了都啧啧称奇,道:“若非亲眼看见,在外面是断然不敢认的。”宝钗这才放下心来,悄悄地带了莺儿、莺儿娘坐上车子,由几个家丁护送着往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
薛蟠就在门口站着,待进了里屋一问才知道,要查的账目却又不是恒舒典的,却是旁边一家绸缎庄的,只因恒舒典这边铺面大,后头院子清净,才将宝钗迎到了这里。
宝钗闻言便笑着说:“既如此,何不将这些账簿搬到家中,也好慢慢翻看?”
薛蟠脸上红了一红,半晌道:“我哪里等得及这许多时候!”
宝钗心中微微疑惑,待到账簿送过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绸缎庄不过一间小小的铺子,账目也是有限,只是薄薄的几本册子,熟手一个时辰即可翻阅完毕,想是薛大少顾及面子,不好意思拿回家去。
不多时,旁边莺儿打探得缘故,悄悄来告诉宝钗说,是大爷一时兴起,去那家绸缎庄闲逛,不意那家的儿子得罪了大爷,大爷就气的说要查账。
宝钗亦悄悄问道:“可曾问明白是什么缘故?”
莺儿奉命去了,宝钗在这里随意翻看账目,虽挑出了几处小错,料得“人至察则无4 薛蟠在旁等得焦急,时而亲自给宝钗倒上一杯茶,以示殷勤,时而向宝钗说道:“实在是人善被人欺。前几日我在珠宝铺里看些首饰,不过是一两重的镯子硬要诓我说半斤重,明明是东北产的玛瑙偏要装作是西洋船运过来的红宝石。在别人家吃这些亏也就算了,若是自家人都哄我,岂不是反了天去了?”
宝钗听了,好奇道:“哥哥怎会在别家珠宝铺里买首饰的?”
薛蟠支支吾吾,似乎不方便说原因。宝钗也一笑置之,不再追问。薛蟠毕竟沉不住气,性子焦躁,又跑出去教训当铺里的伙计了。
不多时,莺儿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打探得清楚,悄声向宝钗说道:“大爷带着锦香院的云儿在外头闲逛,去绸缎庄定了几匹布料,又要拿铺子里的银子。开始还说说笑笑的,后来突然和掌柜的儿子起了冲突,就发怒说要查账了。因身边的几个通晓账目的家里老人都劝他,孤掌难鸣之下,这才把姑娘请了来。”
宝钗起初疑惑,不知这“锦香院的云儿”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何看起来和哥哥薛蟠交情匪浅,突然间就反应过来,不觉脸上微红,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暗道在家里只知道薛蟠不成器,性子浮躁,有纨绔习气,想不到竟然弄到公然和青楼中的女子出双入对,抛头露面的地步,继而想到薛姨妈望子成龙的殷殷之心,不免有些愤怒。
就在这当口,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喧哗之声,宝钗不觉走到门口看时,却见院子里围了一堆人,薛蟠站在正中间,一个年轻男子匍匐在他脚下,面做哀求之色。
宝钗料得那年轻男子必然是先前莺儿口中所说的绸缎庄掌柜之子,眼下他这副情形,只怕是心中怯了,跑过来向薛蟠赔礼道歉的,遂不忙着翻看账目,只站在门口听他们如何了结。忽然听到薛蟠言道:“只要你从了你薛大爷,今日之事就一笔勾销,我仍旧要你父亲当绸缎庄的掌柜,若不从时,咱们就衙门里说话,告你个私吞银钱,到时你才知道你薛大爷的厉害!”
宝钗听了,心中就有些好奇,究竟如何才叫做“从了”,正在思索间,就见那个绸缎庄掌柜之子面色如土,虽是冬天,额头却似乎不停地出着冷汗,似是十分惧怕。而薛蟠的气焰却愈见嚣张起来。
宝钗暗自叹息,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劝阻,又怕被识破了女儿家身份,招惹来和当年冯渊之事一样的麻烦,提起冯渊,就想起据说他平素酷爱男风,紧接着又想起儿时看的杂书里的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猛然间回味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薛蟠。
正在这时,绸缎庄掌柜之子重重地闭上眼睛,但很快却又睁开,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向着薛蟠讨饶道:“再不敢了。只要大爷饶了小人这次,任由处置。”
宝钗受此惊吓,心乱如麻,再也没有心情看那些账目。好在薛蟠也没有心思再强要她看。不多时薛蟠进屋,两个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宝钗就借故回家了。回到家后薛姨妈百忙之中仍然问长问短,宝钗不敢把薛蟠的所作所为尽数告诉薛姨妈,唯恐她生气,反倒替他遮掩。薛姨妈放下心来,安心专心致志地准备次日出门。
这次查账虽然草草收场,无功而返,但却像开了个口子一样,从此薛蟠要宝钗帮忙的时候就更多了。有的时候是外人欺负他年轻不通事务,故意搪塞,他就把宝钗请出来镇场面;有的时候是他薛呆霸王刻意寻事,无事生非。
宝钗见机而行,时时劝谏,却又不敢让薛姨妈知道。薛蟠虽然面上答应,但是阳奉阴违,一转身就我行我素,仍旧是吃喝嫖赌,男女兼收。
宝钗亦无可奈何,尽管知道种种不妥,忧心忡忡,却不好向外人道。偏生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去寻贾家三姐妹及林黛玉玩的时候,林黛玉的刻薄挖苦话越来越多了。宝钗心中颇为在意,却找不到原因。
第15章
“你是明知道原因,却故意装作不知道而已。”有一日,那个神秘声音向宝钗说道。
宝钗忙说道:“她是天生的身体弱,心血不足,故而性情如此,并不是有意如此待我。我这几日竟有机会在外面行走,一来是哥哥再三托我,二来是为香菱之事预先防备,免得到时艰难,三来却也想趁机打探一下京城有没有好大夫,可治得她这病,只怕从此改了性子也未可知。”
那个声音冷哼一声,道:“你明明知道原因的,何必往远了拉扯?先有‘金玉之说’流传开来,后有你要了茜雪当丫鬟,她又怎会不更加疑你?”
宝钗一愣,笑道:“正是呢。她素来是个细心人,又是和宝玉一道长大的,感情亲密自不必说。如今既察觉了二姨母的意思,虽尚是无稽之谈,却也带了几丝小姑子挑剔的心态,这般待我也是情理之中。这个简单,待我设法向她透露,我原无此心,只怕也就好了。”
那个声音听她东拉西扯,不免焦躁,道:“事到如今,你仍旧想着抵赖吗?难道你竟看不出她属意宝玉?”
其时婚姻之说,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男少女若私自互发情意,认真讲来,却是有损少女闺誉的。宝钗素知林黛玉生于钟鸣鼎食的林家,又是,清誉自然十分要紧,听那个声音这般说,慌忙为她澄清道:“哪里的事情?她年纪还小,怎么会理会这个?若说那史老太君将他们两个自幼安排在一处,怕是存了几分亲上加亲的意思,但若说她小小年纪、尚不解事之时就去想这个,却是在诋毁她了。那些下人们听风就是雨、胡乱造谣、嚼舌头也就是了,怎的你也这般说?”
那个声音道:“少时只觉得亲密投契,情同手足,不忍分离,长大了懂事了,可不就想着结为夫妻,才能长久在一起吗?这并不是胡乱造谣,只是要提点你,早早明白她的心事。”
宝钗心中颇不舒服,辩道:“她年纪还小,将来婚姻大事,自是由林家做主。眼下林叔父在扬州做官,只怕将来从当地为她择了青年才俊也未可知,只是这样一来,须也回了江南,才能见到她了。那宝玉皮囊生得虽好,但我冷眼观之,将来是难成大器的,未必中林姑父的意思。我尚有几分看他不上,怎的就敢配林妹妹了?”
那声音听她如此说,“嘿嘿”两声冷笑,道:“你既不信,姑且观之。早说了有人是你的情敌,这般简单的事情,为何你偏偏不承认?”
宝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遂用别言岔开。
薛蟠自烦宝钗查过一次绸缎庄的账目,开了这个例子,竟引为常态,此后三番五次地烦宝钗,口中说着:“现如今铺子里的伙计都说着,咱们家请了一位极懂账目的先生,到了一处,不必盘问许多,只把账目看上一眼,就能瞧出里头的情弊呢。都慌得不得了,说从前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再不敢做了,这都是妹妹的功劳呢。”
又忙着献殷勤说:“妹妹上次说的好大夫,我正在留意察访呢,一时之间竟寻不到。妹妹寻大夫做什么,莫不是身体抱恙,或者是吃冷香丸吃腻了,想索性除掉病根?我已经让铺子的掌柜、伙计一应留心了,遇到好的,一定早早告诉妹妹。”
那几日正是年底,铺子里诸事繁忙。薛蟠近日整顿家中生意,颇见了几分成效,喜不自禁,这日就又来烦宝钗,陪着笑道:“妹妹总在家里绣花,再不然就是去那边府里闲逛,只怕怪闷的。或是趁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才好。”
宝钗就有些不胜其烦,正色道:“哥哥既想整顿家中生意,这想头自是好的,做妹妹的也该鼎力支持。只是总这么着,倒不如真个请一位账房先生,宁可多给些工钱,请他每日里细细的看了?”
薛蟠唉声叹气地说道:“使不得!咱们家那些大点的铺子里,何尝没有账房?只是他们纵有才学,又哪里能同妹妹你相提并论?何况竟是胡乱混日子的多些。我倒好言好语请他们吃酒,他们面上应承,一转身却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把我当傻子一般糊弄。到底是外人,毕竟倚重不得。”
宝钗听了,暗道:由此可见,当东家却也须自己有几分才干,才不被人欺负呢。无奈之下,只得命莺儿收拾了,预备着变装过去,因戏言道:“我这么辛苦,不知道可有什么谢我的?”
这本是一句戏言,却把薛蟠给问住了。但见他抓耳挠腮,好半天方笑着说道:“这个倒把我难住了。妹妹向来是个极生事的,从来也没问我要过什么,纵是要花钱时,也多半是为了家里的事。再者这钱里原本就该有妹妹的一份的,不能算是我的心意。……有了,如今我便应承妹妹一句话,但凡妹妹有吩咐,我若能做到的,莫敢不从。如此可好?”
宝钗原本是没指望怎样的,听了他这话,起初不以为意,后来突然想起一事,喜道:“既如此,我便求哥哥一件事,求哥哥以后莫要再打香菱的主意,如何?”
薛蟠一愣。他原本想着宝钗所求,必是首饰衣物之流,料得自己有几个臭钱,自是小事一桩,再料不到她居然提起香菱之事。若是别人还就罢了,偏这香菱是他在金陵城时就看中的女人,模样甚是标致,一直牵肠挂肚了许久,因宝钗和薛姨妈从中阻挠,一直没有得手。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着的不如没偷着的”,只因没得手的缘故,薛蟠对香菱的色心也就愈发强烈。如今不意宝钗竟提起这个,他难免不舍。
但是薛大霸王虽然呆,冲动的时候,却也是一腔心思,想干好一番事业的,正所谓志大才疏,更兼两天打鱼,三天晒网,故而做事竟少有成的,多有半途知难而退的。如今他热血上头,一激动,想着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故而一拍胸脯,笑道:“这有何难?香菱生得不凡,想是妹妹想一直留在身边,当个臂膀?既是妹妹你发话了,哥哥少不得遵从,我如今就立个誓,从此若再敢打香菱的主意,就叫我露宿街头,有家归不得,如此可好?”
薛姨妈在旁听了,道:“如此甚好,也该好好用心,整顿你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了。总叫人背地里说薛家的孩子没出息,我纵然穿戴得再好,在京城那些贵妇面前,却总觉得脸上无光,矮人一头的。”
宝钗却抿嘴笑了:“答应就是了,何必乱发誓?”想了一想,却向薛姨妈说道:“母亲你听听哥哥发的誓,只怕不是有家归不得,而是有家不想回了罢。”
薛姨妈点头笑道:“说的有理。”又趁机向薛蟠道:“在外面交际是好的,只是要学好,断然不可跟着那起子纨绔子弟胡混,更不要结交不三不四的人。”薛蟠虽然觉得耳边烦,但此时此景,少不得点头应了。
当日宝钗又在恒舒典查账,因账目极多,一时难以理清,竟是连吃中饭都顾不得。
莺儿在旁服侍,见是如此,少不得催促,又抱怨道:“姑娘虽是帮大爷查账,却也要保重身体。常年只记得劝林姑娘什么‘食谷者生’,总要多吃些才能添精神气血,自己却先就这样了。”
宝钗听她如此说,不得已放下手中的账本,笑道:“看帐正看到关键处,一时间就顾不得了。既如此,就依你,先传了饭过来是正经。”
莺儿应了一声,去跟外面人说了,回来又向宝钗说道:“姑娘这些日子白日里帮大爷查账,夜里还要赶着做针线,竟是劳累得很。依我说,这外头的事毕竟是男人们该干的,姑娘虽能干,却也不必劳累自己,针线上头的事情固然算是姑娘的本分,却也不必这么精益求精。——明年二月十二才是林姑娘的生辰呢,还有好几个月呢,今年送给宝二爷的贺礼也不见姑娘这么尽心!”
宝钗笑着解释道:“兄弟姊妹间的情意自然不同。宝兄弟生辰,送一副家里收着没用的字画去,既高雅又不费心思,正是惠而不费,就算上面有些经济仕途的东西,他性子古怪不喜欢,却也不落人褒贬。姊妹们的生辰,却是要尽心些的。今年我准备的晚了,心中难免遗憾,明年她的生辰自然要补回来才好。”
莺儿撇嘴道:“说来说去不过是针线罢了,纵使姑娘费了心思去做,只怕林姑娘也不稀罕呢。依我看,宝二爷送的东西,远不如姑娘送的呢,她见了偏眉开眼笑的。”
宝钗宽厚一笑道:“她和宝兄弟自幼长在一处的,情分自是不同。何况宝兄弟是从外面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儿,别致有趣,她见了自然喜欢。我们且不说这个,你知道不知道,哥哥已经答应过我,若我帮他整顿家业,他从此便不再打香菱的主意。这样一来,咱们先前的安排全都不必用了。你听听看,这样岂不好?”
莺儿听了也自欢喜,少顷外面人送了食盒进来,主仆两个便在一处吃饭。不久饭毕,莺儿就去收拾碗筷,宝钗重新拿起账本,刚翻了几页,突然见门帘一挑,一个穿着鲜亮衣服的年轻公子钻了进来,一面四周张望,一面很随意地问道:“薛大爷在不在?”
莺儿见状大惊,张口欲斥责他时,早被宝钗拦住。宝钗看了那年轻公子一眼,紧接着便低头自顾自看账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