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听了就知道黛玉已经听出了自己的意思,果然越发欢喜,颌首道:“其实也难怪你珍大嫂子生气,姑娘家安身立命,最要紧的是一个德字。任凭什么清秀佳人,若是失了这个德字,也就是失了根本。闹出私奔之事来,确实是给家里头蒙羞,远也怪不得你珍大嫂子如此。你看那薛家,你薛姨妈拎不清,好好的女儿非要逼成那样子,逐出门去,也不好好想想,虽说细细论起来,失德的是宝丫头,但旁人家这么一打听,又有谁敢嫁到他们家里去?他儿子到了此时尚未娶亲呢。”
黛玉原先听贾母说宁国府贾珍和尤二姐偷.情、尤三姐鬼迷心窍要私奔,只当作别人家的闲事胡乱听着,待到贾母突然提起薛家之事,却开始满心不自在起来。她只当贾母这般洞悉世事的老人家许是察觉了她的心思,有意敲打,难免有些惊慌,低下头去。
突然鸳鸯凑了上去,笑着在贾母耳边说道:“老太太想是事情多,给忘记了。前几天姨妈来时,不是说他们家已经同那什么桂花夏家议定了亲事吗?那边已经紧锣密鼓筹备起来了呢,老太太还说人家发愁结亲。”
鸳鸯虽只是个一等丫鬟,但这些年颇得贾母信赖,贾母年纪渐高,忘性大在所难免,有想不到的事情,皆由鸳鸯提着,大家都习以为常,故而此番也不为越礼。
贾母听了,笑道:“可不是!我差点忘了!”因薛姨妈为儿子薛蟠议定亲事之时,颇有多年的寡妇即将熬成婆的感觉,在贾母面前提起此事是,那副洋洋得意令人很是看不惯,贾母好涵养,当面并不做声,但此时回想起来,到底还是不舒服的。黛玉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嫡亲的外孙女,最亲密不过的人,当下难免拉着她的手吐槽几句,道:“以我冷眼看着,那宝丫头着实是委屈了。不过这世间的道理,原本就是孝道大过天,她借口要嫁那什么姓冯的,违了薛姨妈的意思,连一个德字都顾不上了,有理也变成没理了。说来这薛姨妈做事实在颠倒,娶了个桂花夏家的姑娘,欢喜得大肆宣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打定了绝户财的主意。”
黛玉这才明白,贾母提起薛家,并非为了敲打她,只是为了借此跟她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免得她将来成亲之后吃亏。只是因说到宝钗被薛姨妈逐出家门之事,黛玉心里不免为宝钗难过。
其后的日子里,薛家果然大张旗鼓地操办起婚事来,因重阳节将近,贾家亦为宝玉和黛玉的婚事预先筹备,无暇他顾。贾母以薛姨妈倒行逆施,恐薛家好景不长,不欲宝玉黛玉这辈人和薛家过分亲近,借口宝玉身上不好,需安静休养,黛玉即将出阁,难免羞涩怕见人,只带了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前去观礼,就连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都未带去。
雪雁年纪尚小,小孩子心□□凑热闹,去看了一日,因见黛玉关心此事,将这日的见闻都学说了一番,直说到黛玉精神困乏,昏昏欲睡,无意间提了一句:“我和佳惠她们在门口远远望着看热闹,依稀看见外头不远处停着一辆车子,旁边跟着服侍的人仿佛是茜雪姐姐和薛家原来的张嬷嬷……”
黛玉原本歪在床上昏昏欲睡,听见茜雪的名字,忙起身问道:“据你说来,可是宝姐姐在车子里?”
雪雁不防她如此激动,吓了一大跳,反倒犹豫起来,期期艾艾道:“奴婢只是远远看着有几分像,街上看热闹的人多,许是认错了也未可知。姑娘请细想,若果真是宝姑娘,她平素那么维护哥哥,如今薛大爷大喜的日子,她因何只是远远看着,不进去看看新娘子?”
黛玉含泪道:“难道你竟不知她家的事!长辈的事情,原轮不到我们多说。可姨妈既然连卖女儿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这种日子又怎会容她进门?”说到最后,想起宝钗命运坎坷,天下之大,原本自己可以勉强为她知己,从旁派遣,互相扶持,然却被她嫌弃婉拒,不免悲从中来,泪落如雨。
雪雁和紫鹃等人见黛玉落泪,忙上前服侍。因黛玉自幼多愁善感,颇有几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光景,雪雁紫鹃起初还追问缘故,拿言语劝解,日子渐渐久了,也就习以为常,只管在旁安静陪伴,等她哭够了,再与她挽袖净面,重新收拾。
往往黛玉哭过之后,身心疲惫,常会一言不发,安静发呆,雪雁紫鹃二人早已见怪不怪,谁知这次黛玉怔怔想了一会子,突然说道:“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我非但不能为她臂助,反而连累她费神照顾罢了。也太过小看人了。她就算是唐三藏去西天取真经,身边也得有几个人帮衬着。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知她肩头重任不堪其负,可何苦一个人扛着?我长了这么十几岁,难道在她眼中只是个纸糊的人,平日里只能小心呵护着,风一来就倒了不成?”
雪雁和紫鹃冷不防黛玉竟说出这种话来,一时摸不着头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呆住了。正纳闷间,便听得黛玉又问道:“你们两个,可愿意识字?若蒙不弃时,我便教授你们读书识字如何?”
紫鹃闻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看了雪雁一眼,见她也是一脸懵懂。紫鹃是贾母遣来服侍黛玉的人,听了此话难免心中犯愁,暗道林姑娘过些日子就要出阁的人,这时候不思制备嫁衣,也不思同宝二爷婚后统御妾侍,制霸后宅,也不想着琴瑟和鸣,一举得男,却想着教她和雪雁两个丫鬟得书写字,却是何道理?莫不是整日里胡思乱想,变傻了不成?
须知贾母对姑娘们读书,一向不甚热衷,所娶王夫人、王熙凤诸人,皆是不怎么识字的,也常有意无意对外说什么女孩子只消略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的瞎子即可。黛玉酷爱读书,潇湘馆里书架上满满皆是书,将千金小姐的闺房布置得活脱脱像公子哥们的书房一般。贾母面上不说,但心中是颇不以为然的,念在黛玉体弱多病,不忍夺了她念想的份儿上,这才忍了下来。若是传出去黛玉竟异想天开,要教丫鬟们识字,还不定怎么大发雷霆。
除此之外,紫鹃年纪大了,渐知人事,知道自己最大的可能就是过些日子随着黛玉一起到宝玉房中,当陪嫁的通房大丫鬟,若不当陪嫁通房时,便会依了贾家一直以来的规矩,或配一个家生子的小厮过活,或嫁到外面去。无论如何,紫鹃下半辈子理应把心思用在料理家务,伺候男人,为男人家族开枝散叶上,哪里有时间和精力似个小童那样等着黛玉开蒙授书?世间可有女先生开蒙授书的?便纵有,她紫鹃一届女流,难道竟能像男儿一般聪明,熟读什么之乎者也?何况女儿家不能参加科举,也不好似男人一般抛头露面,做些读书人常做的行业。学之无益,反而有害,为何要去学?
紫鹃这般想着,忙规劝黛玉当以大局为重,万万不可异想天开。黛玉自幼得紫鹃服侍,深感紫鹃细致用心,然此时却颇为失望,叹道:“罢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古人常说夏虫不可语冰,我今日方悟了!”神色更加郁郁。
紫鹃不能理解夏虫不可语冰的含义,却见黛玉未曾逼迫于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正待苦口婆心劝说黛玉打消怪念头间,便听黛玉问雪雁道:“先前是我思虑不周。你紫鹃姐姐年纪大了,确实不该学这些东西。她从前也常这么劝我的,怕我因了这个移了心智。你呢?你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只管如实说出来,我绝不怪罪。”
第169章
雪雁年纪比黛玉尚小几岁,从小是孤儿,一直跟着黛玉的,心地纯良,一派天真烂漫,除一心服侍黛玉外,整日在大观园中玩耍,不解人事,从未替自己的未来打算过。
雪雁虽年幼,却是赤胆忠心,以往黛玉伤春悲秋,她无从劝解,心中常以为憾事,如今听黛玉这般形容,心里难免心酸,暗道:若能让林姑娘排遣一二,便就依了她学些读书写字的学问,原本也是好的。她是姑苏林家这等出身的丫鬟,和贾府风气不重读书不同,耳濡目染之下,对读书人有种莫名的亲近崇拜之感,如今黛玉问她,她心中自是千肯万肯。
雪雁想到这里,不顾紫鹃背着黛玉给她使眼色,脆生生笑着回答:“既是姑娘想教我读书写字,我欢喜还来不及,说什么肯不肯的?不过我一向生性愚笨,只怕榆木疙瘩不开窍,到时姑娘莫要生气才好。”
黛玉听说,十分欢喜,次日就命雪雁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开蒙的书搬了出来,每日教授几个字。雪雁虽于学字这上头不甚灵光,但胜在心思纯净,心无旁骛,倒也颇为顺当。黛玉原本因宝钗拒绝及赐婚圣旨即将颁下的缘故,心境颇为苦闷,却因每日要教授雪雁识字的缘故,有了事情做,也就不胡思乱想了。
却说薛蟠娶夏金桂过门那日,当真是十里红毯,锣鼓喧天。薛姨妈疼爱儿子,有意将婚事办得轰轰烈烈,她虽一向吝啬守财,这次却顾念着夏家小姐夏金桂并无什么嫡亲的兄弟,这笔绝户财足以令薛家盆满钵满,故而咬咬牙大出血,花起银子来固然心肝疼,却强撑着眼皮连眨都不眨,什么罪过可惜也顾不得了。
那日宝钗听闻自家哥哥成亲,特特一大早乘了车子来到薛家宅子外,远远看见那夏家小姐大张旗鼓嫁进薛家,一帮子薛家人面露喜色,盼着新奶奶进门,代替薛姨妈管家,让他们过几天舒适顺心的日子。
那日宝钗在车子里直直坐到将近天黑,眼看薛家门口行人渐少,恐再等下去,被薛家人察觉,薛姨妈在大喜日子大发雷霆,才吩咐道:“走罢。”
张嬷嬷和茜雪这才上得车子来服侍。张嬷嬷见宝钗双眼泛红,只当她为不能光明正大参与薛蟠新婚之礼而伤感,劝慰道:“姑娘也莫要太过难过。太太是一时在气头上,常言道母女没有隔夜的仇,日子久了,到底会念着姑娘的好。到时候重新回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大爷过去固然混些,但既然已经娶亲了,就是大人了,有媳妇管束着,只怕渐渐也就成器了。过几年三年抱俩,俱是姑娘的侄儿。还有什么发愁的?”
一宝钗原本泪已经止住了,张嬷嬷的话原本是安抚劝慰的善意之言,然听在宝钗耳中,却分外难过,泪水止不住落下来。
张嬷嬷大为诧异,忙与茜雪手忙脚乱的与宝钗拭泪,好半天才好了些。
宝钗前世里的经历见闻,是张嬷嬷无从知晓的。
前世里薛姨妈盼望的吃绝户财的情景根本没有发生,夏金桂纵然带来许多嫁妆来,但大红箱子俱上了锁,每日里看得死死的,自己反倒糟蹋薛家的东西,气得薛姨妈每日里后悔娶进了个扫把星。
这也就罢了,夏金桂深谙宅斗之道,仗着薛姨妈软弱兼糊涂,薛蟠一味胡闹不论思路,宝钗是未嫁小姐注重名声不好和嫂子太过争锋相对,故而薛家惟夏金桂一家独大,驱策众人,众仆妇叫苦不迭,怨声载道。
其后宝钗嫁入贾家,薛蟠因些杂事吃了官司,薛家被夏金桂搞得乌烟瘴气。薛家之败,根源是“君子之泽,三世而竭,”在于薛家教子无方,宝钗之兄薛蟠太不争气,但确乎因为娶进了夏金桂,薛家连粉饰太平尚不可得,加速走向倾颓。
故而宝钗在被逼净身出户前,曾试图竭力阻止薛蟠和夏金桂的婚事。奈何彼时薛姨妈正打着如意算盘想把她嫁到忠顺王爷府上当妾,一心卖女儿间,哪里听得尽她的金玉良言?待到宝钗净身被逐,薛姨妈方用从宝钗那里剥夺的嫁妆,又添添减减,打造成给夏金桂下聘的聘礼,终成此事。
宝钗这日整日坐在车中,听喜庆鼓乐声不断,却如同听到了薛家大厦将倾的哀乐一般。她这辈子痛定思痛,步步为营,甚至抛弃了她上辈子恪守的名声妇德,但仍旧难以力挽狂澜。
“不日我将嫁入冯家。”宝钗好容易平复了情绪,吩咐道,“薛家的消息,还请张嬷嬷帮我留意些。若有什么大事,千万要知会我一声。”
她前世不信神佛,但她自己既然有这番奇遇,也不由得不信了。此时百般努力皆付诸流水,只得心存侥幸,抱了万一的指望,希望苍天保佑,薛家不至于像从前那么凄惨。
张嬷嬷不解宝钗用意,但既然是宝钗吩咐下来的,还是应了。
主仆三人方坐在车子里回到住处,正好看见姚静正向两个女子大声说话:“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们虽是尤老娘再嫁之前带来的拖油瓶,但好歹也算她名义上的姐妹,她怎能如此带你们?”
宝钗听得一个“尤”字,心思微动,走上去看时,却见那两名女子正是宁国府贾珍之妻尤氏的妹子尤二姐和尤三姐。尤氏父亲当年,在尤氏的生身母亲原配妻子过世后,娶了带着两个女儿改嫁的尤老娘为妻。这两个女儿便是尤二姐和尤三姐。
姚静对于尤二姐的印象不算深,大概只知道贾琏贪慕尤二姐美色,偷娶尤二姐,尤三姐痴恋柳湘琏,结果被误会以死明志,以及尤二姐被王熙凤活活逼死的事情。
此时不期然被尤二姐尤三姐寻上门开,言说被姐姐尤氏逐出,因见姚先生是个爽利的仗义人,况且又十分有能力,颇得圣眷,故而前来投奔,请求收留。
姚静听得尤二姐尤三姐诉说原委,义愤填膺,先不说是否收留二尤,先说要去宁国府帮二尤讨回公道。二尤深知尤氏手段,哪里敢应承,正斟酌着该如何措辞婉拒间,突然看见宝钗从外面回来了。宝钗手段之高明。眼光之精准,心思之灵透,二尤在宁国府中早有耳闻。此时难免尴尬异常,面色如土。
幸好姚静已非昨日可比,对宝钗的才干颇为信服,此时见宝钗和二尤相见的光景,便知道此中有内情。于是先令二尤在旁边厢房休息,自己入内连带孙穆一起同宝钗商议。
将事情前因后果一说,宝钗尚未开口,孙穆却早皱起眉头:“此事没得透着诡异。那尤氏既是宁国府的当家主母,她家道中落尚有手腕将整个宁国府治得妥帖,就连宁国府大老爷那般的,也要敬畏她三分,如何会自爆其丑,做出让外面人说嘴的事情。这里面必定有些咱们不知道的原委。”
宝钗点头道:“师父所言不差,这里头有个缘故。”她身边小红茜雪等原是贾府的旧人,世仆经营多年,消息灵透得很,有什么不知道的?更何况宁国府里贾珍小姨子一个跟姐夫有染,被姐姐当场捉奸,一个春情萌动,竟然要跟不知道哪里的野男人私奔。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等轰动之事,早被贾府里那起子喜欢诽谤主人的下人们添油加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也就孙穆姚静二人因皆是女流,怕被人看破底细,故而门户谨慎,少与邻里往来,故而不知。
宝钗因前世之事,比起旁人来又更知道底细一些,当下既是二尤前来投奔,他们的经历背景少不得要说出来,好让孙穆姚静一起参详推敲的,于是笑着说:“师父此言有理。这事闹将出来,二尤固然没了去处,漂泊无依,然丑事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尤氏脸上又有什么光彩?”
遂压低声音将尤二姐和贾珍勾搭成奸之事简略说了那么一遍,接着又说尤三姐欲同人私奔如何被人发现,道:“我不但知道这男人的名字,只怕师父和姚先生也是见过的,只恐你们不记得罢了,此人名叫柳湘琏,是八公中柳家的一脉,不过这些年他们家已经式微了,故而这柳公子才被人蛊惑说动,作那大逆不道的事情。”
孙穆和姚静听说“大逆不道”四个字,都吓了一大跳。二女见识绝非深闺妇人可比,慌忙问道:“难道这姓柳的竟是忠孝王老千岁的人?”
宝钗摇头道:“若果真是那个,只怕还好了,到底是金枝玉叶的嫡系,既已经没了主心骨,便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蹦跶数日,寻几个首领出来问罪,也就风平浪静了。这柳公子干的事情,却比这个厉害得多。”
说到这里,宝钗声音更低了,仿佛极不情愿似的,轻轻吐出天理教三个字。
孙穆和姚静听了,都骇然惊惧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民不与官斗,这样的人,如何能收留?”
三人斟酌良久,都觉得尤三姐既是要闹着同天理教的人私奔,此事可大可小,若是传了出去,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只怕连带着众人都会惹祸上身,故而谩说尤三姐不能留下,便是尤二姐,都最好请她另寻去处,免得惹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