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律知道这才刚来不能这么快就让人走,虽然已经有了合理借口。他先让女佣去厨房煮碗驱寒的姜汤过来,然后成功地把跟哥哥的话题换成了鸡毛蒜皮。
谢隽廷对这些没兴趣,果然没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不过走的时候他把柏律的肩膀抱了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聊完了就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一早的航班。”
这下柏礼就很诧异了。因为弟弟已经跟他知会过,坐私人飞机离开的日期就是明天,那谢隽廷说的航班又是什么意思?而且他说“我们”。
“明天不是……”柏礼刚要开口。
“哥!”
柏律再次打断,而且嗓门很大,柏礼都被他震了一下。
正巧这时女佣端着人气腾腾的姜汤进来,柏律赶紧站起来,“姜汤来了,你趁热喝点。”
谢隽廷去了楼上。
周凌看这好几次差点穿帮,暗暗捏了把汗,然后朝柏律看一眼,正好柏律也看向他。
“麻烦你帮我探探。”他脸色有点凝重,似乎很怕被谢隽廷察觉出来。
周凌点点头,也转身离开。
柏礼看着这几个人一来一回,颇感一头雾水,不过好在他不像弟弟那样精明,这寥寥几句并不至于让他想到什么。
“刚刚谢先生说的航班,是指我们明早的私人飞机吗?”
柏律觉得直接点头委实太假,既然都问了很显然是心存疑惑,于是他就编了另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坐航班走,你身子不方便所以就用私人飞机,我陪你一起。”
“原来是这样。”柏礼放下心。
之后柏律开车把哥哥送回去,还去住的地方看了,行李的确都收拾妥当。
“明早六点我来接你,晚上好好休息。”
他跟哥哥拥抱了一下,又嘱咐几句,这便开车送人回去。
回来的路上柏律在想,不可能跟谢隽廷去德国的,可是要怎么避开这个强硬的要求呢?肯定不能硬碰硬,但是说谎……如果不是不可抗力的因素,作为借口谢隽廷根本不会信。
脑子一直飞快转动,一个没留神车子直行闯了红灯,从左侧穿过一辆车子,柏律差点跟它撞上,还好刹车及时。
那人摇下车窗,指着柏律骂骂咧咧。
但在那一刻,柏律灵光一闪,脑海里就有了主意。
不管那人骂得多难听,他都没理,转而把车子开走了。
很多时候想搞定一件事情光靠聪明脑子是不够的,还必须得有胆量。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主干道还是车流熙攘,为了尽量减少对其他人的干扰,他找了半天,终于把车子开到一条相对空旷的副干道上,道路两侧都有围栏。
柏律开始提速,一点点地踩油门,克制住自己过快的心跳和恐惧,看到指针飙到一百,他闭上眼睛,将方向盘狠狠一偏!
车子失控并且急速撞上了围栏,柏律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感到车身剧烈一晃,将他脑子震得嗡嗡作响,下一刻周遭就陷入了黑色的沉寂。
过了二十多分钟柏律才缓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的减速玻璃已经裂开,隔着窗还能看到车头在冒烟。他试着动了动手,发现左手还是灵活的,右手指骨毫无悬念地断了。
额头上流下了温热的液体,不用抹都知道那是粘稠的血。
浑身上下像被拆过似的,每一寸都在疼,尤其是胸膛和腹部,受了猛烈撞击现在痛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他探出手吃力地摸到安全带的环扣,打开那道束缚又接着打开车门,最后费力地下了车。
从车里出来,他直接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将肺里的血气吐出去。过了几分钟,他才有力气重新站起来,掏出手机,发现手机屏幕在巨震之下都裂了,不过还好,能用。
他发现柏礼给自己打了电话,但没时间回过去了,赶紧打120也报了警,第三个电话打给谢隽廷,但并不准备现在就打。
他本想等救护车过来,让医生联系谢隽廷,毕竟这样显得更真实。但转念一下,还是自己打吧,能打电话说明车祸不那么严重,至少没撞到血流成河神志昏迷的程度,这样谢隽廷可以少担心一点。
柏律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扶着围栏坐下,筋疲力竭。
除了额头其他地方倒没看到血,五脏六腑被那一震,仿佛都移了位,现在绞痛得厉害。
当时撞击的车速并没有特别快,所以伤得也不太严重未必要住院,但肯定要动手术的,这下就好了,是妥妥的不可抗力因素,明天不用跟谢隽廷一起,他可以成功离开。
送到医院急救,他前额豁开的口子还不小,被缝了五针,伴有轻微的脑震荡;胸腔内一根肋骨裂开,但还好没断,否则很可能要戳破内脏……这种伤势不算轻也不算重,不用住院,手术完毕留院观察两小时就可以回去。
柏律动手术之前跟谢隽廷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出了车祸了然后现在在哪家医院。
一小时之后从手术室出来,他被护士搀扶着到外科的休息室,安静地在椅子上休憩了半小时,他感觉好多了,徐徐睁开眼睛,却看到医生急促地朝自己走来并且说柏先生有问题。
“怎么了?”他一下坐直身体,仰面问道。
“你的血检不对劲,”医生皱起眉。
“哪里不对劲?不会是内脏出血吧……”
医生摇头,抿起唇,先是打量他,然后脸上的表情由慌乱变成了迷惑。
柏律心里咯噔一下,他何其敏锐,外人尤其是这种不知内情的医生一旦露出这种不解的神情,他立刻就能意识到那是什么。
从医生手里夺过那张血检单,他慌忙地低头一看。
第九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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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您再去做一次详细检查吧, 有可能是验血出错。”
“之前只拍了胸膛的片, 麻烦您这回再拍一次腹腔的。”
“先生?您听到我说话了吗?”
柏律完全木然,始终埋着头, 他感觉源源不断的血腥涌上喉头、脑袋, 那种浓郁的血气, 让人一哽再哽。
医生看他一时不说话,坐下来扶着他肩膀跟他对视, 结果一看柏律正脸, 发现他眼眶红得吓人,脸上深色难辨, 眼底有种茫然和空洞。
十分意外,但仿佛又在他意料之中, 早该想到这个结果不是么,但凡谢隽廷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办到,只看手段冷厉与否。柏律紧紧皱起眉——他不是亲口答应自己,会配合避孕吗?!这他妈避到哪去了!也是在那一刹他突然意识到, 谢隽廷只说“我会配合你避孕”, 但从没有说保证“你绝不怀上”,这下倒好,仿佛是自己失误。
谢隽廷这个人到底比以前变了,八年前他哪会用这种灵巧的招。
“您没事吧?”
柏律佝着腰,扶着墙壁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血检单被揉成了一团,紧紧攥在他的拳头里。
立刻转身离开了,毫不犹豫,果决狠厉。
医生追出去,在他身后喊道:“要留院观察两小时才能走,先生您……”
可柏律恍若未闻,脚步也丝毫不停。
医生本着负责的态度又叫了他几声,但柏律从大门拐出去,就再也不见34 人影。很快那个医生就忙别的去了,哪有心思继续去管这个莫名其妙的病人,好心跟他说血检出了问题,他倒避之不及,不重新查就拉倒吧。
柏律走到大门外,把那张纸重新展开,确认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撕成碎片,一股脑全扔进了垃圾桶。
他在大门口靠墙蹲下,胸口钝痛难忍,张着嘴费力地呼吸着。
刚刚他克制得很好,并没在外人面前失态,哪怕现在都没有。
用双手紧紧捂住脸,用力闭上眼睛,那些泪水全落在手心上,他又在自己身上擦干。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会难过,会惊慌失措。可事实上,他只是平静地对自己说,原来的确会有这么一天。
今天自己还撞了车,不知会不会影响到这个还未成人型的小胚胎。
他兀自想了想,不难察觉应该自己眼睛动手术之后,谢隽廷乘人之危,种下的种子。这么算起来,也有近一个月。
半小时后,谢隽廷匆匆过来,一下车他就拿出手机拨着号码一面快步往医院走。
好在现在是晚上,医院的人流量并不大,他虽然急,但从大门仓促进去的时候也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那里的人——是柏律。
柏律看到一双皮鞋停在自己面前,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他还能听到谢隽廷的喘气声。
谢隽廷一把抓住他的双手,让人站起来,然后蹙眉看着他,发现柏律除了额头缝针,其他地方好好的也并没有打石膏,伤得不重,总算稍微放下心,但语气立刻就严肃起来,“在哪出的车祸?你是被撞,还是撞了人?”
柏律沉默不语,只是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他。
谢隽廷本想再问几句,但柏律这一下倒让他一时说不出话。
柏律将双臂一再收紧,慢慢地,把脸埋在对方肩上。
那时候谢隽廷没多想,只以为车祸吓到了他,回抱了柏律,一只手放在他后脑勺上。
“给你动手术的医生是谁?”
柏律没有抬头,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声道:“我想回去……”
“我需要找医生问清你现在的状况。”
“我已经没事了。”
柏律略微松开,近距离地看着眼前的人。
谢隽廷发现他眼睛有点红,不知是吓的还是怎么,目光也有点闪烁躲避。
柏律低声哀求道:“带我回家好不好……”
他紧紧抓着谢隽廷的双手,额头轻轻抵在对方下巴那里。
谢隽廷感觉到那双手的冰凉和细微颤抖,他同意了。
驱车回到谢宅,他让私人医生过来查看柏律的情况。
只要不抽血化验,柏律就不怕,坐在沙发上乖乖地让医生检查身体。
“指骨骨折,小腿有一些软组织被撞击坏死,已经动手术刨掉了,前额缝了五针,”医生详尽地汇报受伤状况,并且下结论,“少爷,他需要休养。”
柏律终于放心了,有医生这句话,谢隽廷就不会要求自己跟着一起坐航班,还是可以顺利离开。
交警那边谢家也弄妥了,周凌把警察带过来,他们让柏律填几张罚单并且做笔录,整个询问过程谢隽廷一直在旁边听着,没有打断。
等人离开,谢隽廷问道:“你怎么会把车开到那里?从柏礼的住处回来,不可能到那边去。”
柏律说:“我在一个路口转错了,后来绕来绕去就到了那儿。”
还好柏礼住的地方离谢宅够远,不然不记得路这个借口完全用不了。
“你在市区开车,车速很明显超过了八十码。”
柏律心中忐忑,但面上是不显的,还是露出歉疚的表情,“我当时急着回来,看那条路没别的车,以为是高架,就稍微加速了一下。”
以为是高架?
谢隽廷沉默下来,也不言声,一味盯着他。
被那么盯着,他就越知道不能避开,上去抓着对方的手,怕被追问更多细节,他赶紧转移话题,“抱歉,这次全怪我粗心大意,我保证没有下次。”
谢隽廷略微皱眉,还想再说什么,但点点从楼上跑了下来,“谢叔叔,我行李收拾好了,爸爸回来了吗?”
刚问完这句话他就看到了柏律,一个惊喜,飞快地扑上去,叫了一声爸爸。
柏律笑了笑,握起孩子的两只小手。
“你受伤了吗?”点点指了指柏律额上的纱布。
柏律只说:“在外面摔了一跤,磕到额头,医生已经帮我包扎好了。”
点点又问:“那爸爸明天就不能上飞机了是吗?”
孩子这句话问得好,柏律原本还怕自己主动提会引起谢隽廷的怀疑,这下可好,点点帮他说了。
柏律朝谢隽廷投去目光,低声道,“你实在要我去,也可以的,反正我伤得也不重。”
谢隽廷沉吟片刻,“你受伤的地方每天都要换药。”
“我在飞机上也可以自己换,不碍事。”
柏律说这句话时不免有点忐忑,害怕对方真的一口应下。
他小心地盯着谢隽廷的侧脸,一点微小的细节都不放过。可这个男人还是一贯的样子,从面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想法和情绪。
令人不安的沉默。
“算了,”谢隽廷终于开口,“你在家休息吧。”
柏律如获大赦,但面上依旧平静,只是轻轻点头。
点点也抱了爸爸一下,还安慰道:“我跟谢叔叔会马上回来陪你。”
柏律弯起嘴角,那是一个很温柔的笑容,但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柏律躺在被子里,眼睛闭着却并没有睡着,因为在等着。可他发现谢隽廷没有像往常那样来他的房间,就算不做.爱,他也会看他一眼,说句晚安什么,但今晚却没有。
捱了半小时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入睡,便起身出去,去了谢隽廷房间。
可里面灯开着但根本没人,也没有洗浴的声响,只有一个行李箱靠窗放着。柏律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又去一楼问了值夜的女佣,她说少爷跟周凌出去办事了,一会儿就回来。
柏律点点头,只好又回去,不过他并没回自己房间,还是去了谢隽廷那儿,走进去并且带上门。
他先是在床上坐着,静静地呆滞了好久。
曾经,他被关在这样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个无眠的长夜,那个人并不会经常抱他,但总会有,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很想念那个温暖的怀抱;现今,他深呼吸一下,下意识握紧了双拳,谢隽廷不在,他只好定睛地,用力地看这个房间,以此作为又一次的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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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之后,谢隽廷从外面回来,脸上却带着一种阴沉的冷意,周凌快步跟在他后面,追着劝道,“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说不定他不会走呢。”
谢隽廷沉下嘴角,眼里阴霾渐起,却还按捺着,只是低沉道:“谁允许你不经过我就擅作主张?”
“对不起,”周凌心下忐忑,但还是镇定道:“我觉得没有做错,我想帮您啊少爷,如果这回他还执意要走,那我们就干脆让他离开算了,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留在身边,您觉得还有意思吗?他已经敢用刀扎穿你的手,以后就会是心脏!您不怕,我怕!您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夫人交代!柏律本来就是危险的人!少爷何必呢,既伤害他也伤害您自己啊。”
谢隽廷的脚步短暂地一滞。
周凌果然是了解少爷的,知道痛点在哪,每每提到夫人或者那些伤人的事情,就会让人心中起波澜。这番话的确令谢隽廷心绪起伏,但他还是紧紧皱着眉,继续往前走。
直接上了三楼,一把推开门,柏律却不在里面。
该不会是晚上就已经动身了吧!
可楼下的值夜女佣说,律少爷并没有离开一步,他还下来问过,您在哪。
谢隽廷又去孩子的房间,点点在里面酣睡得正沉,只有小孩,并没有大人在。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被子像小山一样隆起,伴随着均匀悠长的呼吸,小幅度地一起一伏。
他走过去,轻轻扒下被子的一角,发现的确是柏律,他正安静地侧身躺在那里,浓密的眼睫轻轻阖着。
开门的声响也没让他醒来,似乎已经沉沉地睡着。
谢隽廷本想好好质问他,但那一刻,很多负面情绪似乎又都冰消雪融。
他对付柏律这个人,有的是办法,但又仿佛一点都没办法。
不是没有残忍地想过,收紧管制,限制他的行动和自由,把这个总想着要逃的人好好关一辈子——可到底做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柏律感觉自己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背部紧紧贴着一片结实的胸膛,熟悉的气息一点点包裹了他。
他蒙蒙地睁开眼睛,感觉到谢隽廷的双手从自己的腰间穿过,绕到胸前扣住,他被他整个抱住了。
柏律已经不想去思考自己的这个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遵循自己想要的毕竟最后一晚了。于是,他轻轻地、颤巍巍地抓住谢隽廷的手,往下挪了挪,放在自己腹部上。
谢隽廷把人抱了一会儿,而后张开了手掌,温热的掌心紧紧贴在那里,柏律自己的手也轻轻搭在他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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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赶清晨的班机,谢隽廷起得很早,那时候柏律也醒了只不过在装睡。
等外边彻底安静后,他起身,走到窗边,将帘子拉开一条缝。
保安将两个行李箱都搬上车,然后管家打开后座的车门,带着帽子的点点跟管家说了几乎话,应该是告别之类的,管家摸了摸小少爷的脑袋,然后点点就坐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