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遥莘,你还记得第一次我见到你时说了什么吗?”吴德问道。在哗啦啦的水声和锁链摇晃的震荡当中,这话也听得异常清晰。
“你说不会再到水里去捡钱。”姬遥莘语气平淡。
“不是这一句。”
“……你说在寻找重新让箜篌响起的方法。”沉默片刻后,姬遥莘如实回答。
吴德微笑起来——至少从苏箬这个角度看,吴德的确是露出了一个微笑,脸上青灰色的纹路伴随笑容明灭变化,十分像小boss,如果他的衣服没有淋湿贴在身上很像劣质浴袍,就更像*oss了。
下一秒钟,四根断掉的锁链如有生命的触手般像黑暗的虚空中卷起,苏箬睁大了眼睛,忽然看到魂魄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闪烁。她看见了穆安穿梭在那些横锁当中,灵巧地跳跃着,躲避着。
“他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年轻人。”姬遥莘说。
“是吗?”吴德的嘴角扯出一点弧度,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只有一件事情,就把他的天赋全部耽误了。”
锁链贯穿血肉的声音其实并不大,甚至比水声还要小。苏箬觉得淋在她脸上的雨水忽然变得很热,毋宁说变得滚烫,她伸手抹了一把,发现那都是血。
苏箬低低地尖叫了一声,她看见穆安从半空中掉落下来,重重地摔在水泊中,在水中绽开一朵宛若玫瑰般鲜红的花。苏箬眨了眨眼睛,穆安面朝下躺着,后心处有一处巨大的创口,鲜血正从其中流出,浸湿了衣服;苏箬甚至能想到,穆安衣服前襟硕大的“智障”二字,也一定被血所染透了。她垂下眼睑,的确是玫瑰,有一朵不太新鲜的玫瑰花,顺着积水被推到了她的脚边。
苏箬忽然想起了穆蕖,在穆蕖的尸体旁,也有这样一朵不祥却美丽的玫瑰。不知道出于怎样的考量,她蹲下身,将这朵玫瑰捡了起来。
“在这个地方和我搞内讧无疑是不明智的行为,”吴德说,“姬遥莘,尽管你对他赞赏有加,但我还是存疑。”
苏箬紧紧攥着玫瑰的茎秆,她感觉到花朵的刺已经戳入了皮肤,痛感或者是那种冰凉的绝望随之渗透全身,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许多陌生的画面。
第66章 冥河暗雾(7-8)
苏箬以前很少见到有人死在她的面前——毕竟这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所以当穆安的尸体从地宫半空中掉落下来时,苏箬感到心头一震。姐弟俩都死了,虽然他们和苏箬并没有什么羁绊,但此时苏箬心中的悲哀之感如黑夜铺天盖地而来。
这种震惊和难过始终伴随着她,她拿起穆安身边的那朵玫瑰时,铺天盖地的红色和黑色交织,有些景象像老旧的电影从眼前一一放映,画面残缺模糊。
苏箬看到了穆蕖的脸,穆蕖在微笑,一会儿离得很近,一会儿离得很远……风十分和煦,天异常地蓝,尽管那些蓝中有些灰色的调子;但穆蕖微笑很快也就消失了,穆蕖脸因为愤怒而扭曲起来,她在对自己大喊大叫什么,声音很微弱,伴随着嗡嗡杂音,苏箬听不太清楚,隐约辨清楚穆蕖好像在说“变态”。为什么说自己是变态?苏箬低头望向双手,那是一双男人的手,手指修长有力,骨节突出。
眼前又是之前那家阴森的医院,刻意放缓的脚步,走过楼梯每一个转弯处都会停留片刻。苏箬发现自己没法集中精力去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因为心里有一把火始终熊熊烧着,像是愤恨,像是求之不得以至于变质的爱慕之情,太浓烈了,似酷刑的折磨。
许多脸从眼前划过去,死人的脸,活人的脸,最后是穆蕖的脸。微笑的,愤怒的,平静的,厌恶的……最后,是死亡的。苏箬浑身发抖,她知道这是穆安的回忆,但是这种情感像强腐蚀剂一般腐蚀着她的神经,让她想要大叫,想要用什么最极端的方式来寻求解脱……
所有人都在对自己说话,无数张嘴唇在翕动,他们说这种感情是罪恶的,是错误的。什么都没有用,四处都是厚厚的墙壁,无论向哪一个方向都无法突围。起初是无法忍受的热,后来又成了刺骨的寒冷。
黑夜在眼前又变得扭曲起来,苏箬又看到了面前古籍发黄的纸页被哗啦啦地翻动着。黑色的字迹扭曲成恶魔的形状,如果杀了穆蕖,纵然不可抑制爱|欲,但是只要能找到一个魂魄有余的人,将他多余的魂魄夺过来,就可让穆蕖重新复活,没有意志,没有自我,只会听命于他,那样就好了,只那样就足够了,别的什么都不再需要……
幸亏这世界上能有方法,有一丝希望都胜过万劫不复的绝望。就这么做吧,一切都为了这个目的而服务……
红色的魂魄被大风吹得上下起伏,握在手中,就抓住了希望。那种可怕的、黑色的、从天际铺洒而下希望和绝望。
手中忽然一空,精神也为之变得轻松起来,那朵玫瑰被姬遥莘从苏箬手中抽了出来,扔到地上的水泊中。
“他的执念太深,会让你感觉到不舒服。”姬遥莘很温和地说道。
苏箬停止颤抖,但她还觉得浑身都是冷的,这种冷是从心底所散发出来的,连同她的指尖都凝结成了冰。她从穆安的情感中挣扎出来时,感到反胃和不适,但也只皱着眉忍受着。
“不舒服吗?”姬遥莘依然用温柔的语气询问着。
“还好。”苏箬讷讷地说,她看到有一团红色的东西从穆安外衣的口袋中滑落出来,在浅浅的积水中明灭闪烁,像团奇怪的火,又像是个坏掉的荧光灯,毋宁说,更像浸染了穆安的执念的那朵玫瑰。
——苏笠的魂魄,她的另一半魂魄。
苏箬走过去,看了吴德一眼。吴德正费劲地将倒下的丹炉重新扶起来,并没有注意到她们。苏箬蹲下来,将魂魄捡了起来。出乎意料的冰凉,还有那种掂在手中也没有生命的感觉,让她不由一怔。
“穆安本来应该是个天才,”吴德将丹炉重新摆好,丹炉中点起了幽蓝色的火苗,苏箬立刻想到地宫中石壁上的火把是从哪里来的了,“可他的疯狂毁了所有。或者说,如果他不够疯狂,也不会成为天才?”
地面的积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去,地上只留下一些还没有蒸发干净的水渍;四周石壁轰隆隆地响起,地面震动,震得苏箬心脏难受。她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再度睁开眼睛,地宫已经恢复了开始的样子。
“失礼了,我还没有问你过来有什么贵干,姬遥莘。”吴德站在丹炉前,蓝色的火光将他的身影勾勒出一个虚幻的光晕。他身上那袭廉价浴袍,不对,古老的长袍随着气流轻轻鼓动着。刚才还被浇了个透心凉,此时居然已经干了,莫非是冲锋衣?
“这么久过去了,你还是喜欢说废话。”姬遥莘望着他,轻轻向前迈出一步,将苏箬挡在身后,“我是引路人,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苏箬深吸了一口气,当她觉得不再发抖的时候,从姬遥莘身后走出来,将红色的如火焰般的魂魄举高:“这是个假的魂魄!”
吴德看了她一眼,神情堪称是温和的:“箬箬,那的确是假魂魄,本来是用来蒙穆安的,也确实骗过了他。但是对不起,你的另外一半魂魄,我也需要,对我来说很重要。”
苏箬说:“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
话还没有说完,她只觉得一阵劲风从脸颊边擦过,吓得连忙一缩脖子,吴德的身影在丹炉前一闪就消失了,等到苏箬回过神时,发现姬遥莘也不见了。
丹炉的火还在熊熊烧着,苏箬低头看了看手中红色的假魂魄,手指松开,魂魄如火,落上冰凉的地面,跳跃了几下,熄灭了。
头顶的铁链子又咣当咣当响起来,苏箬抬起头。丹炉中的火光虽然不甚亮,但还能照亮头顶一隅的空间,她看到上方如毒蛇般纵横交错的铁链,姬遥莘和吴德各自站在一根铁链上对峙,链子凶险地晃动。在那些链子的中心,悬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立方体,不知道是怎么固定在那里的。短暂的愣神之后,苏箬想到,也许那个立方体,就是吴德之前所提过的棺椁。
但是眼下苏箬并不关心这些,她很奇怪为什么姬遥莘和吴德一言不合就跳上头顶的铁链准备打架,她仰起头焦急地望着,姬遥莘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锋在蓝色鬼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森寒的光芒。
“你也和以前一样,”吴德声音很轻,“你很在意她,为什么?”
“因为她值得。”姬遥莘的话语随着铁链的震荡一起响起,她跳到了邻近一根锁链上,金属撞击的声音十分刺耳。
“默言也很值得。”吴德说。苏箬听了个“莫言”,不由皱眉思索姬遥莘和诺贝尔文学奖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不该跟我提默言。”
丹炉的火和石壁上的火把突然间全数熄灭,但是头顶的锁链上却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苏箬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她心不在焉地想着姬遥莘和吴德对打谁会占上风,或者是那个亘古的问题,姬遥莘为什么这样对她,是欠了她的还是别有所图,还有,默言是谁……
虽然现在想些有的没的十分无聊,但苏箬还是忍不住猜测,是不是姬遥莘以前身边也有这样类似的女孩,她之所以会对自己这么好,是因为这个女孩和自己相像吧,大概姬遥莘只是透过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而已。
手电筒的光很亮,苏箬猛地看到眼前有一张骷髅的脸,眼眶处两个黑洞直勾勾地盯着苏箬,这应当是小镇上的居民。她本来都对各式各样的鬼有免疫力,但是乍见眼前蹦出如此景象,吓得大叫一声,把手机扔了出去。
光还在亮着,苏箬惊惧万分地抬起头,只能看见两个跳来跳去的黑影,间或有金属碰撞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姬遥莘从高高的铁索上跃到地上,随后吴德也跃了下来。
“姬遥莘!”苏箬从地上捡起手机,匆匆跑了出去。姬遥莘的头发在打斗中有点乱,一绺头发垂在额前,衣服上也有一道被划开的口子,她的神情凝重,这让苏箬有些担心,两个人的交手中,姬遥莘未必占到什么便宜——吴德或许真的是个异常难缠的对手。
“我相信这并不是你所有的实力。”吴德说道,他背着手,地宫中的火把又重新亮了起来,苏箬不安地环顾四周,生怕从哪个角落里又窜出来鬼。
“因为我并不是来跟你打架的。”姬遥莘说着,抽出运动外套的帽绳,将头发扎了起来,摆明是还要打架的姿势。
“天快亮了,你们先离开吧。”吴德抬头望着地宫顶,那些铁链不知道怎么开始发出嗡嗡震颤的声音,好像整座地宫都在轻微抖动着,“他该出来了,你们留在这里不好。”
苏箬发现,在吴德说完这句话后,姬遥莘的神色忽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谁该出来了?”苏箬代替她问道。
“无支祁。”
第67章 冥河暗雾(7-9)
整个地宫中忽然传来一种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某种史前生物的低吟,铁链被震得轻声作响,金属的摩擦声音此时听起来辽远且刺耳,仿佛是什么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苏箬意识到,那是到清晨时,河水又发生了某种变化,潜藏在石壁周围黑色的鬼魂,又从黑暗中走出来,向入口处的石阶走去。
“地宫的门已经开了,二位请回吧。”吴德沉声说道。
“我要带走苏箬的另外一半魂魄,”姬遥莘依然站在铁链上,抱着双臂,“还有穆安的魂魄,我是引路人。”
“我知道你是引路人,”吴德一边说一边在铁链上挪动着脚步,巨大的锁链左右凶险摇晃,苏箬都忍不住为他捏一把汗,“但在这里你不是。我不想失礼,请离开吧。”
“吴德……”姬遥莘张开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苏箬低下头,一直仰头看这两个人耍杂技,脖子酸得让人难以忍受。地上还有一滩水,正好映出姬遥莘的影子,苏箬便盯着她的影子。因为天气并不热,大家也都穿得很严实,苏箬本意并非是从水中倒影看姬遥莘的内裤什么的——她却发现在所看到的,只是铁链上立着的一具干尸,像长在链条上一棵枯树。
那是真实的姬遥莘。苏箬兀自陷入了沉思,现在所见到的姬遥莘,只是几十年前的幻影,她们本来该不会有任何交集,如果过分沉迷,是否就永远都困在了虚境当中。就如她那半边魂魄,不知是存在过还是从未存在的姐姐,苏笠……
她回忆起刚才穆安的感受,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浓烈的爱慕和绝望,因为感情越发深沉,也就越发痛苦。
“我知道,娜娜不再是引路人了。你现在有了新的引路人,也不再需要我。”吴德说着,依然在铁链上移动,他已经走到了棺椁旁边,苏箬回过神,疾走几步跑过去,抬起头望着棺椁。
“但是有的事情必须要说清楚。吴德,我们已经认识二十多年了,很多事情你还在对我隐瞒着。”姬遥莘也开始慢慢地向棺椁那边移动。两侧石壁上绿色和蓝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像古旧的电影放映时出了问题,令人感到十分不安。
两个人一边表演走钢丝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对话,活像是排练博尔赫斯的剧本,彼此的神情和语气都称得上平静。那些黑色的鬼魂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他们只是排着队依次从这里离开,远远的听到河波的声音,流淌过河床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走近棺椁时,苏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地宫顶的黑暗,她看见无数条铁链如蛛网般交织,而棺椁在这张网的正中央,她只能看见黑色巨大的方块,被固定在所有铁链的交点上,用许多铁链缠绕固定。在苏箬的认知当中,就算这座地宫是巨大的坟墓,也断无将棺椁挂在半空中的道理。
“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天亮的时候,河水会重新合上。无支祁一旦出来,就算你们能从这里全身而退,也会在河中淹死。姬遥莘,你自己选择吧。”吴德的声音越来越轻,他已经走到了棺椁前,而那木制的仿佛怪兽化石一般的棺椁,忽然开始颤动起来,跟里面装了一个马达一样。
“所以速战速决。”姬遥莘也走到了棺椁前,两人像铁链蛛网上相互博弈的昆虫,靠近正在蛰伏的蜘蛛,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一场零和博弈。苏箬感觉手心冰凉的,渗出一点冷汗,抑或是地宫中湿润的水汽,附着到了皮肤上。她说不清楚自己的担心什么,忧虑什么,大约是与姬遥莘有关,她就总会踌躇不定。
“姬遥莘,的确你的速度更快,但你在黑暗中视物是比不上我的。”吴德说着笑了起来,笑声很瘆人,地宫中的火把全数熄灭,然而周遭却并没有因此而陷入黑暗。因为苏箬打开了手机电筒,白光直直照向棺椁。
铁链哗啦啦碰撞的声音像是巨大的流水般振聋发聩,还有另一种金石相接的声音,苏箬看不清,也听不清,她觉得脑袋里一阵阵发涨,在一切如飞速旋转的气流般的景象中,吴德的话语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忘了,箬箬会用很多电子设备。”
有什么钝器狠狠击打到苏箬的手背上,苏箬松开手,幽冥令化成的手机落到地上——希望不会摔坏,但那清脆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想起来,第二下击打随即而至,这一次落到了苏箬的侧脸上,力道如此之大,苏箬感觉自己的牙都要掉了。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飞去,撞上了石壁,她疼得龇牙咧嘴,不仅是龇牙咧嘴,差点是在剧痛和晕眩当中一命呜呼。她双膝瘫软,跪到地上,分不清楚眼前是黑色的地面还是晕倒之前的黑暗。按照电视剧和小说中的桥段,此时她应该壮烈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可她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弯腰干呕着。苏箬想起了穆安,大概穆安死去的那一刻十分突然,他也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痛苦。
红色的血,红色的玫瑰,黑色的夜晚……苏箬如此想着,她努力地伸出颤抖的指尖抚摸脸侧的伤口,也许那里已经血肉模糊,连骨头都被打碎凹了进去吧……指尖的触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疼得麻木之后,除了疼,也再没有其他感觉。
手机摔落在地面上,光却依然亮着,铁链哗啦哗啦响。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十分钟,苏箬用力掐住自己的手腕以免昏厥,几个小时前被吴德掐住的地方,皮肤上的黑色正慢慢褪去。
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刚才攻击她的究竟是什么武器,估计也是铁链。头顶又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开始苏箬还以为是自己被打傻了的幻听,后来才想到,应该是河水越来越逼近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