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钱眼开,用财消灾。幸好九院是教学医院,每年都会有直接拨款,要换成私立医院,周夏农可能就要硬扛七十万了。他一个普通住院,老婆都没讨,房子都是父母的,真要赔那就是抽掉一层血肉。这钱呐,的确是和命挂钩的。
给能登清理干净哈子食堂,陆柏乔还不放心,问了久留子的安排,知道她这两个月暂时会搬过来照顾能登后才放了心。
久留子的孩子,大神大我今年正好七岁,他的爸爸和久留子处于两地分居的状态,最近大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就把他送到了滨海来。久留子没说什么,给大我办了手续,并通过他人的帮助让他今年九月份上本地的小学。
大我是个沉默的孩子,不喜欢说话。双目晶晶亮,像是能看穿所有人的想法。他的头发有一点卷翘,久留子笑着说这是遗传了他爸爸。对于两地分居这个现状,久留子一点都不在意,两人似乎并不是因为感情不和而分开的。
那是因为什么呢?相爱的人还能因为什么原因分开?不都是不爱了吗?陆柏乔想不明白。
他玩着手里的一支圆珠笔,呆呆地看着对桌的周莜写文件。
周莜一抬脑袋:“干什么?”
“啊不不,”陆柏乔忙说,“没什么,写完了就胡思乱想。你继续你继续。”
周莜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做事了。
陆柏乔发觉,周莜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有了变化。不是好像,不是可能,就是变了。原来的周莜说话声音都会压低,走路也会小心翼翼。但现在的周莜虽一如既往地少语,可声音语调,走路姿态,都不大一样了。
“这份好了, 做完你对一下。我先下班,姥姥生病住院了,我得去陪陪。”
陆柏乔抬抬手表示没问题:“去吧去吧,晚点过来值夜班。”
周莜比手势表示OK,双手往白大褂里一插,旋即风风火火地走出了门去。她的长发在空气里甩出了一个响指,干脆利落。陆柏乔冲她消失的方向看了两三秒,这才低头查阅手里的文件。
两人今晚上大夜班,主治医生他俩并不熟,也没好意思求人家让一张床出来,所以陆柏乔和周莜决定在最舒服的门诊房间里待到天明。即便如此,他俩也不可能睡得着,六月近暑,人体浮躁,很容易出些小病小痛。话虽如此,一年四季好像都这样。
少了李跃这个纽带后,陆柏乔和周莜之间变得疏离了不少,平时在一起吃饭的次数都急剧下降。周莜毫不在意,一个人端着盘子走到小座位花三五分钟解决了就走。陆柏乔还想着要和她一块儿吃饭,但其他部门的人根本不理睬他的想法,捉到就拖去别桌。
周莜是个牺牲品,自愿牺牲的牺牲品。陆柏乔心中的罪恶感由此更深了一层。
买了两杯星冰乐,陆柏乔一只手拿着一杯,穿过马路回医院。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辛海正好从楼上下来,拍拍他的背:“我先下班了,你好好干啊。”
陆柏乔“哦”了一声,身子往门诊部挪动着,脑袋却偏向辛海离开的方向。辛大仙飞奔出门,跨上武玄的摩托车,戴好头盔拍了拍恋人的腰,搂了上去。
转头回来,周莜正好走到陆柏乔面前,从他手里接过星冰乐,默默吸了一口。
“唔,谢谢啦。我最喜欢抹茶味的,如果能加红豆就更好。”她找到皮夹想给陆柏乔零钱,却摸出了一张会员卡,“哎,忘记我还有这个了。下次我再请你吧,拿卡可以买一送一。”
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陆柏乔却觉得肋间神经一点点痛起来。他不敢喘气,站在原地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周莜浑然不觉,一个人往门诊室走。
陆柏乔没病,他还活得下去。只是难受,一时无法呼吸。
辛海是他朋友,周莜也是他的朋友,他们和他都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每天甚至还吃一样的食物喝一样的水。但这两人的遭遇对比太过鲜明。
辛海是多幸福啊,周莜是多坚强啊。作为中间人的陆柏乔,既能体会到他的快乐,又能体会到她的悲痛,这才是最残忍的事情。所以陆柏乔内心极度摇摆,伤心但又哭不出,憋得难受。
人和人,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差距呢。明明都是好孩子,却拿不到同样的分数,幸福的人半梦半醒,不幸的人却只能抱着残存的希望摸爬滚打。
人生有千万种发展,千万种可能,随之能衍生出来兆亿个可歌可泣的故事,都是得已与不得已。体会过极乐与死痛,才会明白这才是“活着”的美妙。
明天是什么样谁都不知道,不是很让人惶恐吗?但也让人心生期待。
早上六点半,急诊进来了一位高龄孕妇,一直在嗷嗷乱叫,十分惊恐地抓着自己丈夫的耳朵,扯得后者龇牙咧嘴,还不敢离开。
陆柏乔立刻联系孙姣莓,请她赶快到医院来,查看是否有手术的必要。两人正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周莜的手机又“哔哔哔哔”响了。
她不耐烦地掏出来,本想直接按掉,一看之下却大惊失色,转头对陆柏乔说:“我姥姥那边出了事,你先撑着,我去去就回!!”
陆柏乔还想喊住她,话却堵在了喉咙口。咬咬牙,转身对孕妇家属说:“麻烦留一位先陪着,其余的请先跟我去办理入院手续。”
出了门的周莜足底生风,往楼上的病房跑去。她的手机和医院的设施是通过程序联通的,如果病人心跳血压出现问题的话手机能第一时间收到反馈。
她的姥姥是肺癌晚期了,前年查出来三期,做过几次化疗,年初又因为胸腔积液和心包积液入院抽了水,后来频频出现呼吸衰竭,肺部感染,现在也只能靠呼吸机勉强维持生命体征。
她到病房的时候,发现竟然没有一个护士在房内,就连隔壁床的病人也不在,床上平平整整,竟是转去了别的病房。
她焦急地查看姥姥的病情,发现她全身浮肿,人已经休克,心电监护仪上心跳已经归零了。周莜朝走廊大喊着:“有没有人!过来帮忙!推台除颤器过来,搭把手啊!!”
喊完她就翻上病床做心脏按压,希望能让自己的姥姥的心跳重新恢复。
她这么按着,按着,按了十分钟,还是等不来人,实在等不及了,跳下床跑出去,在同楼层的病房里狂奔着搜索,终于找到了一台除颤器,赶忙往病房里推。
可就在她拿起仪器准备操作的时候,门外晃晃悠悠走过来一个人,打着哈欠,往门里看了两眼。
“别费劲了,老人家前两天清醒的时候都说了,不要抢救。”
胡安的刷手服皱巴巴的,他理了理头发,靠在门边。
“你怎么知道我姥姥想什么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代替她说话?”周莜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胡医生,你不来帮忙也行,走远点可以吗?”
胡安看着发火的周莜,眼睛转了转。
“赵涧华女士前两天和我聊过天,”他说的正是周莜的姥姥,“肺癌很痛啊,她一直和我在说疼。我就给了她一点吗啡。后来她就问我认不认识周莜,我说认识啊,是我徒弟。”
周莜根本不管他,电了一轮之后立刻准备第二轮。
“她说,知道外孙女在这里工作,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就想转过来看看外孙女。也是,我们院对内科啊癌症什么的处理肯定比不上六院,她转过来就是为了你。”
“那又怎么样??”周莜已经哭了,心电监护仪上心跳还是一直线。
胡安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继续第三轮。
“所以你作为她的孙女,就让她好好走吧。听话。”胡安冷静地说,放开了周莜。等了一会儿,他见周莜不再冲动,转身出了病房。
留在病房的周莜无声痛哭,紧紧握住病床上亲人的手。她还能听见监护仪发出的提示音,却无能为力。抬头想看一看自己的姥姥,双眼都被泪水糊住了,什么都看不清。
就算已经是医生了,就算已经拯救过不少人命,就算她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在金门大桥上,跪着直到磨破膝盖,给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人做心肺复苏,做到双臂都要折断,双膝都要烂掉,就算她做得再好,也只是就算。
她救不回来的,就是救不回来了。她只是一个人而已,她不是神,就连神也会死,也抵挡不住时间的侵袭。生死苦痛,谁都会经历。
孙姣莓到的时候,孕妇已经开了八指,但精神高度紧张,孙姣莓对着被揪住耳朵的丈夫问:“……你们来之前在干什么?”
“就……就吵了两句。”丈夫缩缩脖子,被妻子一把拉了回去。
孙姣莓做扶额状。陆柏乔站在旁边干着急:“孙医生,宫缩无力,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打催产素,再给我加油!你不是最会打气这一套么!”
陆柏乔立马反应过来,招呼身边的护士拿催产素过来,然后撸撸袖子,准备上前给孕妇做心理疏导。不料刚才还一脸惊恐的孕妇此刻却放开了自己的丈夫,对陆柏乔痛苦难耐地挥动手臂。
“……不,不要男护士,不要男医生,你们都出去,都出去……你也出去啊!!”她朝自己的丈夫吼道。
孙姣莓顿时有些难堪,陆柏乔手足无措,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丈夫还是不大放心,出门之前频频回头。
这时,周莜满脸泪痕,煞白着一张脸进来了。
她对面露惊愕的孙姣莓说:“我来。”便翻上了床,坐在孕妇背后,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给对方一个借力点。
孙姣莓点点头,挥手让陆柏乔出去,不要留在这里碍事。周莜推住孕妇,并靠近她的耳边,喃喃低语。陆柏乔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他突然心中了然,对两人认真说了句“拜托你们了”,便关上产房大门离开了。
周莜在上面哭了五分钟,随后就手脚并用滚下了床。站起来关心电监测仪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之前小护士说过的话。
一些不想被抢救的患者会向医院提出要求。他们希望即便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也能有尊严地离开人世。九院就有了这么一处给他们的角落。
“如果病房中有个病人肯定要死的话,是会提前把病人送到704去的。那边大多是空床位和准备室,护士站离得也很远,这样病人离开的时候就能安安静静的了。”
周莜姥姥所在的病房,正是704。
☆、第三十六回
陆柏乔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四十。周莜站在他的对面,白大褂上还有羊水的味道,她拿着两杯咖啡,对他说:“拿去。”
陆柏乔被她一脸的疲惫吓到,忙不迭地接下,喝了一口。
嗯,是榛子风味摩卡,他最喜欢的味道。
周莜看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猝死了,拿着咖啡坐下,小口小口地喝。陆柏乔左右看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件衣服。
“……这是谁的衣服?周莜你知道吗?”陆柏乔拿起来,里外翻看。
周莜摇摇头,面色依旧如同死灰。
陆柏乔也不好再问她,于是翻到里面看码数。185……这医院里用185的人不超过十个。他排除了几个不熟的人,思来想去,这件衣服都应该是厉柯严的。
他来干什么?不,他来给自己衣服干什么?
谁要他这件脏兮兮的白大褂!
陆柏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了夜班,他把衣服卷了卷,塞进包里带回厉柯严家。厉大魔王早上有手术,九点前就不在公寓了。陆柏乔就悄咪咪地摸进他的房间,把衣服拿起来比对了比对。
没错,就是他的。厉柯严喜欢把白大褂的袖子挽起来做事,所以袖口处总是皱皱巴巴,很不美观,洗了还是一样。
陆柏乔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久久不能平静。
今晚又是实习生的酒会,距离上一次已经有两个月了,这次大家心态比上次好了很多,召集的时候只有一两个轮到夜班的不打算来。令陆柏乔惊讶的是,周莜竟然也回复了,说自己会去。
陆柏乔把自己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随便冲了个澡就往床上一滚。早上的觉没睡足,脑子都是浑的,必须赶快补觉。睡眠才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他也累得什么都没法思考。几个月前他还经常失眠,可搬入厉柯严的公寓之后再没出现这个问题。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缺乏安全感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父亲的离去。辛海告诉过他多次,陆爸爸其实一直都在他身边,但潜意识无法接受,自然就没有慰藉的效果。对于这点他还是颇为羞耻的,因为他发现了失眠的解决关键点——他闻到了厉柯严家里床铺的味道。
很多人认床,不仅仅是认枕头和垫子的舒适度,更是认味道。只有把脸埋进自家的被子里,嗅到熟悉的气味之后,才会有“我终于到家了”的体会。就算不是直接接触厉柯严的被子,陆柏乔还是睡着他的备用空调被,所以耻度还是相当大的,开始几天陆柏乔起床脸都像个猴儿腚。
虽然这中间也有他闻着被子撸过的原因在。
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了。走出门去洗脸刷牙,他突然瞄见桌上盖着一只带字条的食盒。
“中午回来看你没起,给你带点吃的。”
陆柏乔嘴里的牙刷还没拿走,他拿起食盒盖子来看了一眼,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把盒子摔到地上。厉柯严中午回来了一趟,给他带了几只流沙包和虾饺皇。这两样陆柏乔都很爱吃,厉柯严还老喜欢抢他的,今天还真是转性了。
太吓人了,陆柏乔心中的惊慌多于欢喜,其余便是不可思议。
卧槽这还真是直男的追人方式。陆柏乔算反应过来了,然后忍不住“噗噗”一阵乱笑。到底还是小男生的心理,示好方式显而易见,如果对方不喜欢他,那这么做可真得坏事。
但是偏偏陆柏乔就是喜欢他,他的呆他的毒他的愣他的傻他的聪敏他的精明不可一世,都喜欢。别人看来是不足一提的温存,对陆柏乔来说可就是滔天巨浪一般的好。
话虽这么说,陆柏乔也学坏了。他还不想往前走这一步。这几个月他经历了太多,真是累了,不大想往前走。对于恋爱他的态度也消极了不少,顶多不会闪躲而已。他倒是想看看,厉大魔王下面会怎么办。
只是敌进我退,敌疲我扰,勇士和魔王的战斗又能持续到何时呢。
两方丢盔弃甲,一方顺势投降,结局都是既定的,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这中间九曲十八弯的发展方式罢了。
晚六点,陆柏乔穿着带简单黑白格的短衬衫,打一条细领带,进了“FOREVER NIGHT”。实习生都来了,许多人都穿着便服,应该是刚下班,来不及换衣服。看到全场的情况,陆柏乔舒了口气,还好还好,今天场子里还有不少来泡吧的年轻人,那么他就能更加不起眼了。
他就是不想重蹈上次的覆辙,胡安来挑衅厉柯严,两个人顿时闹了起来,最后还惊动了章天笑。今晚他就想坐在吧台区随便和人聊聊天,最好什么话都不说,陪陪周莜,她最近很不好过。
说到周莜,她人去了哪里?陆柏乔四处环顾起来。
十几秒后,他在厉柯严身边发现了周莜。与此同时,厉柯严也发觉了他的目光,看向他。
哎哟……陆柏乔心中捂脸,心想这还真逃不过。于是就默默给自己加油,往导师身边走去。
“晚上好。”陆柏乔说完这句话之后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于是就向柜台讨了杯马提尼喝。他的手有点抖,想尽量装出没事的样子。
厉柯严的视线太露骨了,他害怕。
周莜坐在旁边,依旧是一身黑,但今天走了哥特路线,膝上带纱的小裙子,两只手臂上都戴着蕾丝手镯,白皙的脖子上还有一根颈环。没想到周莜还有这样的一面?看起来倒是挺漂亮的。
陆柏乔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报告扯到病例,灌了自己三杯马提尼,拿到第四杯的时候,周莜伸手拦下了他的酒杯。
“好了,别喝了。”周莜非常冷静,那股冷静甚至从她的眼影下透了出来,“我有点事情要说。厉老师,小乔,你们是我在这里最亲近的人,所以想提前和你讲。”
气氛一下就不一样了,陆柏乔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把马提尼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正正身子。
周莜抬起头来对两人说:“我实习完不会继续待在九院。虽然我现在还是麻醉医生,但我打算考国外的外科专业硕士,之后去大陆西南部待一阵。这中间大概会消失十多年,这打算我还没和父母详细说明,只告诉他们我打算出国读书。所以如果未来他们突然联系不上我了,麻烦帮我个忙,不要让他们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