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太医睡得很浅,白茹推门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裴枫只是假寐,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对他来说也不是问题。
东方瑾睁开双眼,猛地坐起来,却被周身的疼痛激得又躺了回去。
殷太医听到响动,穿过珠帘,就看到疼得浓眉紧锁的东方瑾,劝道:“殿下,昨晚虽然是皮外伤,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好生静养才行。”
东方瑾没有答应,只是问道:“岚儿怎么样了?”
殷太医怕他又激动起来,急忙安抚:“服过药了,没有大碍。倒是殿下您,早药的时间到了,先洗漱再传膳,您看如何?”
东方瑾看到苏岚右脸的伤已经止血,睡得安安静静,不像会做恶梦的样子,这才放了心,稍稍活动了一下颈项,立刻皱眉:“殷太医,以后不允许随便敲晕我。”
“殿下,昨晚实在是不得已为之,”殷太医才不会随意承诺,“来人,伺候殿下洗漱。”
就在侍女们给东方瑾更衣时,苏岚悠悠醒来,正好看到他抬着厚厚的双下巴,任侍女擦拭。
真胖,苏岚在心里吐槽,闭上眼睛,自从当了助产师以后,她按照《心理学》建设给自己订了“关门”原则,凡是可怕、让人愤怒和恐惧的事情,统统要在一觉醒来的时候,关门。
此时,苏岚呼吸顺畅,心跳平稳,心中已经将“噩梦除夕夜”关门加锁。
东方瑾身形高大,被侍女们围着,也看到了苏岚的不满,昨晚的一幕幕,立刻涌上心头。
“殿下,您看过几个肥胖之人是健康有力的?登梯两三步,即气喘如牛;负重而行,很短的路,却要花费更多的气力;寒冬酷暑,全都如同修行……”
“殿下,您有没有深夜呼吸不顺而憋闷惊醒?”
“殿下,您有没有短路行走,而气喘吁吁?”
“殿下,殷太医肯定也对您提过类似的建议,只是他知道您的辛苦,不忍直说,也不忍强行对抗。”
苏岚的辩解,仿佛就在耳畔,东方瑾望着她的眼神,柔和而平静。
“殷太医,裴枫,我有话要对岚儿说。”东方瑾的心里囤了太多话要问。
裴枫还不愿意离开,被殷太医给拽走了,侍女们也立刻退了出去,带上了雅竹阁的门。
苏岚闭着眼睛装睡,她一点也没话对他说。
“岚儿,我知道你醒了,”东方瑾慢慢下了床榻,目光停留在她右脸的血痕上,凝视许久,才缓缓开口,“昨晚你救了我的命。”
“哦,”苏岚还是闭着眼睛,“殿下,能不能抵消我的大不敬之罪?”
东方瑾没有回答,而是问出心中的疑问:“昨晚那样凶险,你不害怕吗?平时那么努力活下去的你,为何不顾自己的生死?”
苏岚坐起身来,直视着东方瑾晦暗不明的眼瞳,回答:“我说你太胖,祝你少吃点,救你,只有一个原因。你是我的瑾哥哥,我希望你都能活得久一点。而不是倚仗些什么,也不是目中无人,更不是故意给你难堪。”
东方瑾浑身一震,移开了视线。
“可是我错了,你不是以前的瑾哥哥了,我以前不管怎么惹你,你都不会生气,”苏岚很平静,“您是睿王殿下,需要人仰望、尊敬、心怀畏惧。”
东方瑾一阵阵地心虚。
苏岚说话时,牵到了脸颊上的血痕,不由地咝了一声,疼。
东方瑾的脸隐隐发烫,苏岚的话像一把利剑,刺穿了他的伪装,将他丑陋的内心暴露在外,令他无地自容。
“殿下,我好多了,”苏岚下了床榻,“多谢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此告辞。”
“岚儿,你别走。”东方瑾急了,一把抓住她的右手。
“殿下,我让您受了皮肉之苦,您不计较,民女感激不尽。”经过昨晚,苏岚意识到,暗藏在东方瑾身后的危险,远比裴枫身后的多得多。
☆、79.第79章 各自安好
苏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雅竹阁,没走几步,看到了满眼焦灼的裴枫,问道:“裴师,穆师和吴师娘呢?”
裴枫望着苏岚右脸上清晰的血痕,心头隐隐作痛,但依旧淡然地回答:“昨晚,殷太医传令,命人护送他们回舍监了。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也可以回去了。”
殷太医就在他们身旁,打量着眼神变冷的苏岚,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孩子很聪明,既聪明又擅于自保。她平时见睿王,眼神都充满希冀,现在却透着世故和早熟。
只怕,苏岚以后都不会来心园了。
“殷太医,感觉您昨晚的照顾,苏岚先行告退,不打扰睿王殿下静养了。”苏岚沉着有礼,不让人看出任何端倪。
裴枫也向殷太医行礼,说道:“裴某种了麒麟木,有时间没打理了,要去看看。感谢殷太医昨晚收留,在下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心园。
苏岚闷闷不乐,长叹一声,继续向前走。
裴枫跟在后面,问道:“怎么了?”
苏岚没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如果用动物来形容,裴枫是孤狼,东方瑾是虎,各有各的危险,都不是她能接受的。
“怎么了?”裴枫感觉到苏岚的异样,追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事情,随便感慨一下,”苏岚状似随意地回答,却是出自真心,“昨晚我怎么了?我并没有晕倒吧?”
裴枫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比晕倒更糟,脉相混乱、呼吸浅停……我们以为你过不了昨晚。”
苏岚停了脚步,回眸一笑:“多谢裴师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裴枫被她突然绽放的笑容,惊了一下,却也敏锐地感觉到,他俩的距离又远了。
两人一路无语,不知不觉走到了岔路口,舍监不同,路也不同。苏岚向左,裴枫向右,两人互相招呼着,各走各路。
苏岚恍惚之间觉得,这就像他们的人生之路一样,不管是裴枫,还是东方瑾,对她而言都只是路人,最后都会因为道不同,而各奔东西。
两人方向不同,越走越远。
正在这时,吴师娘和穆岭两人远远地招呼道:“裴枫,半夏,大家一起去食堂。”
走远的两人,就这样又走了同一条路,四人聚到一起,端庄行礼,互道一声:“新年好。”
吴师娘说道:“今儿大年初一,咱们就在食堂过吧。早饭是金元宝银条。已经做好了,在灶上热着呢。”
苏岚好奇地咦了一声,金元宝银条,这两东西可以吃吗?
四人先后进了食堂,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在矮几前面围坐下来。
吴师娘端着大汤碗从厨房走出来,笑呵呵地说道:“每人一碗,管够。”
苏岚的脖子伸得老长,只见大汤碗里装着热腾腾的饺子和宽面条,大失所望。然后再一想,即使现代社会的北方,大年初一也吃饺子,立刻又觉得亲切起来。
捧着汤碗,捂着冰凉的双手,苏岚拿着筷子,先喝了一口汤,温热微烫的汤,驱走了满嘴苦涩,带来暖意。(不用问,昨晚又被灌药了,而且还灌了不少。)
苏岚又挟起饺子,咬了一口,白菜猪肉馅的,鲜嫩多汁,笑眯了眼睛,说道:“吴师娘,真好吃。”
裴枫也难道地赞道:“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年初一早点。”
吴师娘嗔怪道:“好啦好啦,喜欢吃就多吃一点。”
苏岚很擅长避免负面情绪,一汤碗的饺子面条下肚,慰及了五脏六腑,忽然觉得食堂有家的味道,简单的温暖和关怀。
吴师娘像母亲,穆岭像父亲,裴枫像个怪兄长,而她就是总是闯祸的淘气丫头。
正吃着,食堂门口突然传来尖细的叫声,四人一起回头看,白灵猫脚步轻盈地走进来,傲娇的模样就像出来巡山的大王。
苏岚看了一眼,又回头继续吃。
其他三人仍然注视着,只见白灵猫不紧不慢地走到苏岚身边,轻轻一跃,卧在了她趿坐的双膝上。
苏岚把它提溜下去,严肃地说道:“你的家在心园,回去吧。我养不起你。”
白灵猫呲牙咧嘴地抗议,又一次卧在了苏岚的双膝上,大睁着湛蓝的眼睛,逐一注视着每一个人。
苏岚也不赶它,继续吃自己的东西。
吴师娘和裴枫轻轻摇了摇头,也继续吃早点。
穆岭知道这家伙的厉害,也不敢随便招惹它。
等到他们吃完早点,商议午饭吃些什么的时候,白灵猫打着小呼噜睡着了。
苏岚心情复杂地望着个子不小的毛毛球,看着它,就不得不想起东方瑾,想到他,她的心头就会堆积失落和失望。
与此同时,心园的雅竹阁弥漫着超强的低气压,侍女们噤若寒蝉,提着十二分小心,生怕触怒了阴郁的睿王殿下。
东方瑾正在弹奏古琴,大年初一弹《塞外曲》,琴声凄凉而伤感,诉不尽的离别苦,道不完的后悔意。
听得殷太医也轻叹一声,继续沉默。
昨晚卫诚审了半夜,都没能撬开刺客的嘴,只能垂头丧气地回来覆命:“殿下,卫诚无能。”
“意料之中,不必自责,”东方瑾的嘴角噙着冷笑,拨弄琴弦,缓缓释放自己心中的愤怒,“卫诚,去找一下灵猫。”
卫诚惊讶于东方瑾的网开一面,逃也似地离开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东方瑾很小就知道防备与警惕,更知道没有人是可以完全信作的。即使是现在,他能信任的,也只有殷太医和卫诚两人,只有他们俩。
他的生活和病情一样,仿佛一潭沸腾的死水,明明已经陷入绝境,却还是状况不断,即使在偏僻的落霞山上,都没能过上一个安稳的除夕夜。
正在这时,卫诚进来禀报:“殿下,属下在发现白灵猫在食堂,守在苏家小姐身边,被赶了好几次,赖着不走。”
“岚儿怎么说?”东方瑾的手指不停,琴声不停。
“这……苏小姐对白灵猫说,你的家在心园,回去吧,我养不起你。”
“得啷啷”一声,琴弦断了。
☆、80.第80章 刺客身份
“卫诚,”东方瑾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走,“带本王去见刺客。”
卫诚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地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如果让陛下知道他带殿下去那样肮脏的地方,他一定小命不保。
紧要关头,卫诚努力地向殷太医使眼色,告急!告急!
随侍在旁的殷太医假装没看到,清了清嗓子,据实以告:“殿下,今儿是大年初一,您可千万不能触了霉头。”
东方瑾收回脚步,反问殷太医:“除夕夜血染花厅,就不触霉头了么?”
殷太医立刻噤声,扔给卫诚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除夕遇袭,殿下一定很窝火,今早苏小姐又离开了,刚才听到她连白灵猫都不想要,殿下的火气肯定不小。
与其让殿下在雅竹阁大发雷霆,不如让他去后院找刺客的麻烦。
这样想着,殷太医心中释然。
卫诚紧张得后背都出汗了,每次他想拦住睿王殿下,被殿下的眼睛一盯上,他立刻就退到一旁。这样阴森恐怖的殿下,他不敢阻拦。
可是一想到可能会被陛下问责,卫诚又三番五次鼓起勇气去阻拦,却都以失败告终。因为睿王殿下在他开口之前,扔了一句:“父皇远在永宁城,而本王近在眼前,孰轻孰重,你自己思量。”
就这样走走停停,卫诚已经跟着睿王,从雅竹阁到了柴房门前。
职守的侍卫一见他们,立刻挺直身板上前见礼。
睿王毫不理会,推门而入,一室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可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径直走到刺客面前,上下打量。
羽林军的刑讯手段,身为睿王的东方瑾了如指掌,不用亲眼见到,也能知道。刺客的手指甲和脚指甲全都拔了,至少挨了五十鞭子,不仅手腕足踝韧带全断,四肢肯定也都骨折了。
走到近前,不出所料,东方瑾打量着衣不蔽体的刺客,手腕脚踝全都铐上锁链,悬空挂在木架上,伤口的血已经凝固,将纯白的内裳凝成暗棕色。
腥臭的味道充斥鼻翼,连卫诚都忍不住皱眉,东方瑾的脸上没有一点难色。
卫诚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他已不能再受刑,您还是出去吧。”
东方瑾置之不理,锐利的眼神似乎有着让一切无所遁形的能力,推测道:“能够撑过一晚不松口的刺客,就不是寻常银命两讫的杀手,而是死士。”
在大魏能养得起死士的门户,屈指可数,而养死士最多的是公侯将相家族,还有皇室。
卫诚点了点头,附和道:“是的,殿下,昨晚他一字不吭,都不曾叫一声。”
东方瑾吩咐道:“把他的衣服都撕了,全身上下温水冲洗干净。”
卫诚急忙照做。
只是三两下,刺客再无蔽体的衣物,悬空的“大”字形,稍稍有些收缩。一盆又一盆温水泼在刺客身上,在地上汇集出一摊冒着热汽的血水。
刺客再也无法装昏迷,睁开了青肿的眼睛,眼神涣散。
东方瑾绕着刺客前后转了一圈,一字一顿:“三十九岁,男,孤独一人。六年之内,惨遇灭门之祸,此次表面是行刺,实则寻仇。”
刺客双眼曝睁。
东方瑾扯了一下嘴角:“你胸前有羽林军虫队的纹身,(虫队,负责暗杀与搜集情报的分队,行事极为隐密,尤如栖身土壤之下的虫类。)虽然经烙痕烫过,仍然可见。”
卫诚的脑袋一片空白,羽林军虫队直接受陛下管辖,与鹰队、虎队和狼队的构成完全不同。为何会有虫队死士刺杀睿王殿下?
“你其貌不扬,让人过目就忘,在虫队的地位不低,所以你昨晚能够使用白芒烟来藏匿行踪。”
“昨晚卫诚用了四相防御阵术,三剑一鞭,首尾相应,羽林军上下无人能破。而你却轻而易举地将此阵破解,还伤了两名侍卫。”
东方瑾越说,刺客的脸色越难看。
“四相防御阵术,是虫队队长独创,为的是出外行军,保护陛下安全。能破此阵的,也只有虫队队长。你真的没什么话要说吗?”
刺客啐了一口:“睿王殿下,学识渊博,聪慧过人,在下佩服。只盼殿下给个痛快。”
卫诚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殿下三言两语就将刺客扒得一干二净,他身为鹰队副统领,刑讯半夜却什么都没问出来。真是奇耻大辱!
东方瑾反问道:“骆河,除夕夜血染花厅,刺杀未遂,还指望本王给你一个痛快?”
刺客浑身一颤,瑟瑟发抖,方才经过温水以后,麻木的肢体有了知觉,浑身的剧痛袭卷而来,让他濒临崩溃的边缘。
“殿下,您是有福之人,半路冒出一个丫头舍命相救;可是六年前,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除了我骆河的功名,我的女儿和那丫头差不多大,惨死在掖庭。有谁去救她?”骆河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东方瑾瞪出一个窟隆。
“冤有头,债有主。”东方瑾不紧不慢地回答,不是他冷血无情,朝政之事本就没有是非黑白,他也无能为力。“当年谁下的命令,你去找谁。”
“哈哈哈……”骆河大笑着,喷出一大口鲜血,“东方瑾,你是让我去刺杀陛下吗?”
东方瑾不闪不避,脸上沾了鲜血,眼神如寒冰一样凛冽:“骆河,亏你还是虫队队长,虫队是归父皇直接管辖不错,可是六年前,我中毒生死未卜,母妃日夜啼哭,泪眼带血,父皇陪在她身旁。足有三个月未曾打理朝政。”
骆河又吐出一口鲜血:“他让我女儿惨死,我让他儿子抵命,天经地义。你不用再狡辩!”
东方瑾从里衣掏出一个挂坠,淡淡地说道:“骆河,你对我和父皇都有救命之恩,这是你送我的檀木雕,我一直带着。等我大病初愈,想去请教你中毒的事情时,父皇说你叛逃了。”
东方瑾将檀木雕翻转,深红色的木雕背后,有个陈旧的刀痕“叛逃”!
骆河双眼暴睁,这不可能!他是被皇令缉拿的,绝对不是叛逃!
☆、81.第81章 两种心情
东方瑾下令:“骆河,生命可贵,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骆河大喊道:“不,我不要!我生不如死啊,殿下!”
东方瑾将檀木雕放回里衣,淡淡开口:“本王还可以告诉你,昨晚舍命救我的,是六年前和我一起中毒的苏家小姐。这六年里,我们为了同一件事情拼尽全力,那就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