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给策凌一个定义,十公主觉得他就是长在马背上的男人,带着浑然天成的质朴气息,那宽阔的后背,会让人有种想要倚靠的冲动。
渐渐地,永璂骑得越来越吃力,策凌一骑绝尘的气势,给了他太多的压迫感,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策凌率先到达终点。
偏偏策凌还要勒转马头,唇角一咧,露出了白花花的牙:“你输了,说好的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永璂心中涌上了不祥的预感,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策凌朝永璂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等待着他勒转马头,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十公主身边。
永璂大老远见到十公主看策凌的眼神,心下一咯噔,那眼神就像是单纯的少女,望着她心目中的英雄,里头满满的仰慕让永璂心中越发地不安。
于是他开口喊道:“十格儿,抱歉哥哥输了。”
十公主笑得开怀,她俏皮地笑道:“十二哥,叫你以前总赢我,现在被赢回来了吧,不过策凌的骑术那么好,输了也不丢人。”
三人又走了一段,十公主忽然捂住了肚子,却还是没能阻止腹腔中的鸣声。策凌在一旁听见了,唇角露出些许笑意来。要是对象是永璂,十公主或许可以擂他一拳,但对象换成了策凌,少女便只是红着脸不说话。
策凌左右张望了一下,忽然道:“你们等一下。”说完,还不待兄妹俩反应过来,就又一次冲进了那水泡子里,十公主目睹了这一幕,差点惊叫出声。只见策凌往那水面上扑腾了记下,再上岸时,手中抓着一只可劲儿扑腾的鸭子。
十公主从未见过这样矫健的身手,她看见策凌冲她笑道:“一会儿给你做叫花鸭吃。”
说着,他也不客气,直接指使永璂去生火。堂堂十二阿哥,何曾干过这样的事情,永璂憋闷了一会儿,却见策凌已经开始将那鸭子开膛破肚,而十公主正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只能认命地去拾柴了。
因着从前没有经验,永璂花了好一阵功夫,终于将火生了起来。策凌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模样,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清理好的鸭子用一种香草包了,再裹上黄泥。
十公主专注地瞧着他熟练的手法,好奇道:“这鸭子不用去毛么?”
策凌眼含笑意地看了她一眼:“现在不用去,待会儿烤好了,毛会自动脱落的。”
十公主闻言瞪大了眼睛,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觉得,原来生活那么有趣。
永璂在火堆旁看着妹妹欣喜的脸色,心中喜忧参半。
☆、第九十章
永璂正想着,策凌已经拿着制作好的食材,朝他走了过来。策凌熟练地将那鸭子放在火上烤,不多时诱人的香味便飘散开来。
十公主吃过许多美味佳肴,可是从来没有一道菜,能像今日策凌所做的叫花鸭一样,让她心心念念地等待着,如果不是顾及着公主的形象,她可能连口水都忍不住要流出来。就连永璂那僵硬的脸色也有所松动,偷着咽了咽口水。
终于,经由策凌确认,鸭子烤好了。策凌将外头的一层泥在石块上摔开,鸭毛真的如同策凌所说,褪得一干二净,鸭子的表皮泛着油光的淡金色,看得人食指大动。
策凌徒手一掰,将一只大鸭腿掰了下来,将它递给了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的十公主:“尝尝看,小心烫。”
十公主小口地吹着气,迅速地咬了一口。鲜嫩的肉质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香草的味道很好地将鸭子的膻味遮住了,虽然没有旁的调料,可十公主却觉得,比起酱料繁多的做法,她更爱这种自然的味道。
欢快地吃着鸭肉,十公主也渐渐地放开了,不再时时刻刻顾着形象。永璂眼带笑意地看着放松的妹妹,冷不防眼前就递过来一只鸭腿。
永璂疑惑道:“给我的?”策凌笑道:“生火辛苦了。”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左边的脸颊。永璂才后知后觉地朝脸上一抹,手背上赫然沾了一块泥。
十公主见状,顿时不客气地笑出了声。饥饿的三人组,很快就将一只鸭子分得干干净净。
填饱了肚子,十公主很快又恢复了活力,永璂却忽然道:“十格儿,哥哥有些话要和策凌说,你先......”
他话未说完,十格格就站起身来,笑道:“啊,吃得好撑啊,我去那边消消食。”说着,她不待永璂接话,便往坡的那头去了。
策凌望着十公主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永璂叹了口气:“策凌,我不瞎,你对我妹妹的心思,我都能看得出来。”
策凌只觉得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子,他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有那么明显么?”
永璂瞥了他一眼:“你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赶巧了十格儿也是。”
策凌不解道:“什么意思?”
永璂简直想将他那颗榆木脑袋撬开,他蹙眉道:“十格儿,也是对你动了心思的。”
此话一出,策凌便涨红了脸,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永璂,本就说不顺溜的汉语,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你......你说什么?”
永璂很烦躁,他向来没有做过这样婆婆妈妈的事情,一旦心里烦躁起来,语气便算不上好,他沉声道:“我也不瞒着你,若不是瞧出十格儿的心思,你就算是再喜欢她,我也不会容许的。”
策凌一颗心就像是浸在蜜罐里似的,他不知道永璂是怎么瞧出来的,但看他的神色,又像是确有其事。
他讷讷地应道:“我......我知道。”永璂愤然道:“你知道个屁,你知道十格儿是多少人掌心里的宝么,你知道京中有多少王公大臣的儿子想要赢得她的芳心么,你真是......”永璂一把抓住了策凌的衣领,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
若是寻常人,被阿哥这么盯着,心里肯定发憷,然而策凌却只是缓缓地将永璂的手拨开,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淡定地回视永璂,他正色道:“我保证,你妹妹嫁给我,我就会对她好,一辈子。”
永璂听了这话,心里却完全没有安稳的感觉,他有些颓然道:“你知道这里叫什么名字么?”
策凌疑惑地摇了摇头,似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了话题。永璂却看着面前的水泡子道:“这里叫将军泡子,圣祖爷年间,御驾亲征葛尔丹叛军,安北将军佟国纲于此处战死,为了纪念他,这处水泡子从此就改了名。”
策凌听得很认真,然而他还是不明白,这与他求娶十公主有什么关系。
永璂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轻声道:“策凌,你知道么,当年也有一位大清的公主,下嫁给噶尔丹,在圣祖爷御驾亲征之后,自刎了。”
策凌愣住了,虽然永璂的这个故事,他听得似懂非懂,可他顷刻间,便明白了永璂的意思。他几乎是如坐针毡地跳了起来,盯着永璂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永璂莫名地就想起和珅对策凌的形容:翱翔苍天的雄鹰。策凌急了,他反倒慢慢地平静下来,他缓缓道:“策凌,要是十格儿真得嫁予你,我要你对天发誓,土尔扈特部永不进犯中原,永不觊觎中土,而你本人,永不纳妾,你能做到么?”
策凌被永璂顷刻间所散发出的威势镇住了,他终于明白,眼前的男人有多认真。策凌看着永璂的眼睛,正色道:“我会用时间来证明给你看的。”永璂得到了回答,全身上下像是脱了力一般松懈下来,声音柔和了不少:“策凌,我希望你能够说到做到,如若食言,只要我永璂还在一天,就定会率兵踏平土尔扈特部。”
策凌脸色未变,朗声应道:“一言为定。”
至此,两人之间的暗潮算是暂时平息下去了,永璂像是打了一场规模宏大的仗般,难以自抑地透出些疲态来。他挥了挥手,示意策凌:“十格儿就在前头,你去寻她吧。”
策凌感激地看了永璂一言,便朝前头跑去。十公主正站在一片金莲花海中,像一只置身于金色海洋的蝴蝶,她隐约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就见策凌远远地站在那儿,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策凌见十公主发现了自己,便走上前去,在花海中挑挑拣拣地。十公主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便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却见策凌用手中的花熟练地编出一个金黄色的花环递给她。
十公主惊喜道:“给我的?”
策凌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颔首道:“送你。”
十公主接过花环,惊喜地笑道:“好漂亮!”她专注地瞧着那花环,一抬头却发现策凌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隐隐透出些笑意来。
“我替你戴上。”策凌笑道:“喜欢么?”
十公主抿着唇点点头。转瞬间,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明朗的脸色渐渐被阴云遮住了:“策凌,你何时要回去?”
策凌闻言,也敛了笑容,一双如同鹰眼般的眸子闪了闪:“待秋狝结束,父汗领了旨意,不日就要回去了。”
十公主扭过头不去看策凌的脸,却被男人有些强硬地拽了回来:“你愿意和我回去么?”
十公主看着他的眼睛,想说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就像点翠说的,他和策凌相识不过数日,虽说她早已明白,自己的婚事,不过就是父皇的一道旨意,圣旨下来了,无论她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是要嫁的。
从她结识策凌到现在,一切都美好地接近不真实,她很希望能够跟策凌呆得久一些,再久一些,然而让她抛下京中的一切,就这样将自己的命运交到策凌手中,她自问是做不到的。
策凌见她不答话,也有些慌神,他急切地唤道:“十格儿,你喜欢骑马,伊犁草原上有成群的马牛羊;你喜欢金莲花,草原上也有;你若是想吃叫花鸭,我也可以天天做给你吃。”
十公主看着那张急红了的脸,哪里还能不懂策凌的意思呢,那个呆子急切地想要挽留她,而她所担忧的,却完全不是这些。
她抛得开京中的荣华,也放得下公主的架子,她也喜欢草原上那种淋漓尽致的美。但是她却舍不得京中那些伴随她长大的人和事。
她望着焦急等待答案的策凌,轻声道:“你,给我些时间。”
话音刚落,策凌脸上的希望,就像是被冷水浇灭了,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十公主明白,她心中那些儿女情长的伤怀,策凌或许永远都不会懂得。他是永远向前看的雄狮,从伏尔加河畔到伊犁河畔,于他而言是全新的机遇和挑战,这也许就是自已与策凌最大的不同。
永璂再次见到十公主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回来了。永璂左右张望了一下,不解地问道:“策凌人呢?”
话一说完,他就愣住了,因为他清晰地看见了,十公主脸上的泪痕。
顷刻间,永璂心头的火种被点燃了,他沉声道:“他欺负你了?”十公主微微地摇了摇头,永璂就想往她身后的方向冲去。
十公主奋力地拽住他:“十二哥,你别去,别去。”她一边说,眼泪就一边流。永璂从未见过这样的妹妹,他印象中的十公主,该是一直笑着的,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她都从未畏惧胆怯过。
他用尽全力拥着妹妹,用手一下下地抚着她轻颤的后背,直到那种颤动慢慢平复下来:“乖,不哭了,我们回去。”永璂牵起十公主的手,缓缓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也是从那一天过后,十公主与策凌再也没有见过面。正当永璂以为,事情慢慢归于沉寂之时,在渥巴锡的封汗大典上,风波又起。
当和珅宣读完将渥巴锡册封为土尔扈特部卓里克图汗的圣旨后,策凌却忽然出列,在众目睽睽之下,求娶当朝的固伦和孝公主。一时间,原本喜庆的气氛凝固了,众人之中只能听到策凌一人说话的声音。
弘历的脸色沉如锅底,然而皇帝还是记得,当下是渥巴锡封汗王的场合,为了不使他难堪,弘历也退了一步:“策凌,朕准许你求娶其他宗室女子,然而十公主,朕不同意。”
策凌似乎并不意外,他早就见识过弘历对十公主的宠爱,可他依旧不愿回头:“我策凌此生只求娶十公主一人。”
场面一时间十分尴尬,弘历贵为君王,还从未有臣子,敢这样当着朝臣的面反驳他,他怒道:“策凌,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真要是把朕逼急了,一道圣旨,就算是要你娶个貌丑无盐的女子,你也得娶,否则就是抗旨的死罪。”
策凌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渥巴锡却适时地制止道:“策凌,够了!”
渥巴锡发话,策凌只得不情不愿地闭了嘴,表情却是十足地不甘心。
渥巴锡见场面僵住了,只能打圆场道:“皇上,犬子从小无拘束惯了,您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弘历给渥巴锡面子,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方才欢快轻松的气氛,确实再也回不来了。
好好的一场册封宴,因为策凌求娶的插曲,宴会才刚过一半,弘历便离开了,和珅看着上首空了的御座,连忙追了出去。
行宫的一处凉亭内,弘历正专注地望着月色下的水潭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问道:“你不在宴会上坐着,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和珅语带笑意地应道:“那皇上又为何偷偷跑来此处。”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吴书来交给自己的披风给弘历披上:“入秋了,皇上要小心身子才好。”
弘历摸了摸那披风,忽然问道:“和珅,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朕的心意的?”
和珅一怔,笑道:“许是因为我生病的时候,皇上总在身边,我所有脆弱丢人的情状,都被你看去了。若论起具体的时间,我倒还真说不上来。”
弘历知道,和珅说的是实话,他们两个都是迟钝的人,哪怕心里有了隐约的苗头,也要过许久才能确认,所幸如今和珅能够陪在自己身边。
弘历蹙眉道:“和珅,你相信一见钟情么?”
此话一出,和珅当即领会到,弘历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他思索了片刻,从容应道:“我相信,这世间男女,动心的方式千奇百怪,一见钟情,也不过是其中一种而已。”
弘历似乎陷入了某种纠结当中:“可策凌才见过十格儿几面,怎么就到了要求娶的地步?要不是看他为人还算正气,朕甚至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想要借着求娶十格儿的由头,来图谋些什么。”
☆、第九十一章
和珅简直要笑出声来,弘历也是一个关心则乱的典型。纵然许多人都不看好策凌和十公主,和珅却觉得,或许这两人还是有可能修成正果的。
他柔声道:“皇上,我赞同你方才说的,策凌求娶十公主,并不像是有坏心思的模样,若是抛开这一点,皇上又作何感想呢?”
弘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休想,朕最宝贝的女儿,凭什么便宜了他。京中那么多学富五车的青年才俊,论资质,论学识不知要比那策凌好上多少倍,何时能轮得上他。”
和珅轻笑道:“皇上,可依我看,这策凌是外族人,自然不像关中子弟一般富有学识,可他也有寻常世家公子所不具备的才能,比方说骑射。皇上这样说,未免对策凌有些不公平。”
弘历闻言转过身,他朝和珅沉沉地叹了口气:“和珅,你不明白一个阿玛的心,你说得没错,朕或许对策凌此人是吹毛求疵了些。朕也不妨和你说句实话,不止是策凌,恐怕无论今日站在朕面前的男子有多优秀,只要他求娶的是十格儿,朕左右还是会看他不顺眼的。”
和珅被反驳了,却也不恼,他虽未为人父,却也理解弘历的担忧。
“和珅,朕从前总说,要是十格儿是男儿该多好,如果她是男儿,那毫不夸张地说,这皇位就是她的。朕也有千个万个理由,能将她留在身边。可是如今,她也长大了,一旦嫁作□□,朕便再也护她不住了。十格儿的性子,古灵精怪、活泼讨喜是没错。可朕知道,她的性子还很任性,朕是怕,策凌那样的人物,不能像朕一样包容这小妮子。”
弘历的这些话,和珅在一旁听着,都禁不住红了眼眶。他明明想开口劝,但话到嘴边的那一刻,他却觉得所有的劝说,都比不过那份沉甸甸的父爱。
一直到册封宴结束,求娶的话题就像一个禁忌,再也没有人提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眼看着秋狝结束在即,渥巴锡也即将率部返回伊犁。
这一日夜里,和珅刚准备歇下,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他朝门外问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