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金陵话罢。
唐潆这般想着,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从被褥里抽出太后的手来,小心翼翼地窝进自己双掌间揉搓。直到她冰凉的手回暖了些,才重新将它放回被褥中,接着,又抽出她的另一只手,帮她捂暖。
再将她的手放回被褥中时,唐潆站起身来,给她掖好被角,不经意间触摸到她的脸颊。滚烫的体温,使得唐潆不由心中一紧,她楞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太后被烧得通红的脸,都没察觉到鼻酸,眼泪忽而就一滴接着一滴地落了下来。
昨日明明转好了的,今天却陡然加重,这称不上是好兆头。适才医正答话时吞吞吐吐,面有豫色,意味着什么,唐潆心中都明白得很。可是,她明白是一回事,旁人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既如眼下,不知是急是忧,她明明哭了,还将眼泪擦掉,跪在榻前强颜欢笑:
“阿娘,您知我心里憋不住事,有些话我早就想说,怕说出来您又训我。训我倒不要紧,我喜欢挨您训,我只怕说出来以后,您不许我去做了。”
唐潆双手扶在膝上,长发如瀑披散在后,鬓边几缕碎发沾了泪痕粘在白玉一般的脸上。烛火摇曳,将她一双星眸映得水光盈盈,她微微笑着,声音却已哽咽:“眼下您睡得香了,我便说出来也无妨,您说对么?那您不说话,就是默许了,我真说出来了啊——”
她挺直脊背,眸中只满满盛着太后的模样,笑的弧度愈深,却愈泣不成声:“我想带你回金陵,与你提过几次,你总不开心。但你在燕京,又何曾开心过呢?你总能猜中我心里想的什么,知道我有意迁都,便装作自己不想家,不想念金陵,连那幅金陵四时图都让人从墙上撤了下来。”
“我只恨我下决定晚了,袁毕在金陵不知几时能有动静。倘若再早一些,我们现下是不是已经在金陵了?阿娘,金陵的冬天是不是比这儿温暖些,您在那儿静养是不是就不会受凉,不会生病,不会躺在这儿受苦?”
殿中寂静,回应她的唯有灯花爆裂的声音。
殿中寂静,回应她的唯有灯花爆裂的声音。
唐潆本不想哭,但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便如开闸泄洪,收都收不回来。便是此时,她方发现,她前世今生所有的软弱,都交付给了眼前这人。她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会儿话,既而拭掉眼泪,吸了吸鼻子,想从纷乱不休的脑海中寻思些乐事来,好歹能让自己不哭,情绪转好。
毕竟,这般哀伤,仿佛片刻后将有祸事降临,这寓意不好。
她素不信怪力乱神,但目下即便是从泼漆般的黑暗中挣出几分希望,她都想去试试。
唐潆踉跄着起身,自己掌了一盏灯,便往书案走去。书案上置有文房四宝与几本卷帙,她知阿娘虽失明了,但平素常让识字的宫人念诗集文集抑或佛经与她听,故而估摸她听书的进度,每每让人从文渊阁送书过来。
书案上定有佛经。
唐潆将灯盏搁在一旁,便翻找起来。所幸,一会儿的功夫,便让她找见了。她欲携佛经与笔墨纸砚,到床榻前抄经,这般,才好随时照看阿娘。虽说心诚则灵,但她着实不知,自己“半路出家”,菩萨佛祖愿否收留,又愿否听听她的心愿。
想着,她便抱起佛经要走,却不慎撞倒了堆在一侧的竹简。这些竹简,是她命工匠所刻,她再熟悉不过,撞倒了,她不看一眼便急往床榻而去。竹简摔落在地,其中一卷背面朝上摊开一角,孤灯一盏犹在案上,晕霭烛火,明明弱弱,映出上面骨架清秀,行笔却略有些生疏的刻字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
后面当是有字的,只是被其他竹简遮掩了,便看不见。
唐潆不知这些,床榻前没有书案,她便跪伏在地上抄经,一面抄一面留意太后。约莫每过半盏茶,她便起身,探探太后的体温,给她喂水喝,觉得她冷,就钻进被褥里,给她捂暖身子。她梦呓得厉害时,就在她耳边说话哄她,哄慰这事,她几乎从未对太后做过,兴许是生疏,她哄着哄着,竟变成了威胁:
“阿娘,您再不醒来,我便放火将宫殿国库都烧得干净。”
……
“阿娘,您再不与我说话,我就刨了颜逊的祖坟。”颜逊的祖坟,自然就是金陵颜氏的祖坟了,再者,她这半路入佛的人,尚且有事相求,岂能如此不人道,思及此,她这威胁便说得很没底气,末了,便想改口。
“阿娘……”朝鼓声乍然响彻宫阙,唐潆闻声一惊,抬头看向窗外,只见天色已然大白。她心里像巨石忽然坠地,又像平地一声惊雷起,说不出的复杂。良久,她才凝眸目视眼前的虚空,缓缓道,“阿娘,您倘若长眠,我便跟您一块儿去了。要抢在你前面,先过奈何先投胎,定要比你年长,才可名正言顺地照料你一辈子。”
“说的什么混账话……咳咳……”这声音十分虚弱,细若蚊蝇,不仔细听,怕是会错过。
唐潆果真没听见,只是察觉到被她紧握的手指动了动,她回眸去看,惊喜之下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她先伸手探了探太后的体温,而后喜道:“阿娘,您醒了!高热好像是退了,我去叫人来!叫人给您把脉,稳妥些!”
说着,她便要下榻。
太后却开口唤她:“小七,你先坐下。”
唐潆迟疑了会儿,便依言留下,却不坐。又是问她可有哪处不舒服,又是问她要不要喝水,又给她掖被角,整个人陀螺一般旋转,无论如何都坐不安稳。
太后留她下来,是有话要说,咳了一阵,缓过些了,便轻声说道:“近日,我总做些奇怪的梦。像是适才,我在梦中行路,路上很黑,周围都是些陌生人。时常有人与我攀谈,说我女儿不乖,要做坏事,劝我回去盯着女儿,我不信,说她很乖。”
她气息很弱,几句话咳了又说,说了又咳。
“且我不识路,如何回去?便是这时,不知从何袭来洪水,将四周尽数淹没,我水性虽好,在水中却无论如何都浮不起来,奇怪得很。挣扎了会儿,像是逃离水中了,耳畔又有你的声音,竟是在说些混账话……”
“阿娘……”唐潆心虚得很,不敢坐了,站了起来,耷拉着脑袋,认错的态度显得十分诚恳。
太后不理她,好在更无意训斥她,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接着,便醒了过来。如今回想,那条路该是奈何桥罢,那些人虽不知名姓,但后来那洪水我却大抵知道是甚。”
唐潆揪了揪衣角,嗫嚅着问:“是甚?”
太后咳嗽一阵,面容却毫无血色,她哑着声音说:“你过来,到我眼前来。”
她的声音喑哑,却有着异常的诱惑力,让人不得不按着她的想法去做。唐潆便坐下,离她近一些,探头过去:“阿娘?”
太后伸手,触摸她的脸庞,直到红肿未褪的双眼,笃定说:“你哭了,流了很多眼泪么?难怪我梦里发了洪水,怕是地府的人都怕了你这爱哭鬼了。”
“我……”这种事情承认起来为难的很,唐潆坚持道,“我没哭,抄佛经,眼睛才肿了。”
她说着话,没发觉,太后白净纤细的手指已经游走到她唇瓣。
她说着话,没发觉,太后白净纤细的手指已经游走到她唇瓣。
唐潆犹在别扭,嘟囔说:“才不是爱哭鬼。”
蓦然,太后便微微仰首,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苍白着脸浅浅笑道:“嘴不硬啊,很软。”
唐潆楞在当下,石化一般动也不动,倒是羞红诚实得布满双颊,欣喜亦不加掩饰地挂在微扬的唇角。欣喜,亦不加掩饰地挂在微扬的唇角。半晌,她低头,又是羞怯又是娇嗔:“阿娘——”
话音未落,她便被太后揽入怀里。太后搂着她,在她耳畔轻声道:“小七,有你在,我又岂会愿意死呢。”
这次的命悬一线,上次的沉沉晕厥,她在梦中已看得十分透彻,事到如今,还不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么?
☆、第77章 共枕
竟宁九年。
正旦, 正月初一。新年第一日,便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满人间,关隘的崇山峻岭犹如雪舞长龙, 郊外钟山因大雪缘故已然封山, 遥望却是满目的深深浅浅淡淡白,寒风初显一抹绿。
燕京四处银装素裹,都人走街串巷购置年货,垂髫小儿三三两两堆砌雪人。家家户户门前贴了桃符悬了灯笼,新年气象很是浓郁。
瑞雪兆丰年,都说是好兆头, 如今看来确乎如此。
太后的病自那日清醒后,便日渐转好。即便这般, 对新政心怀怨怼想告状的大臣却依然吃了一嘴闭门羹。皇帝而今只差没砌座金屋将自己母亲供养起来了,向外常言太后尚未痊愈,室外天寒,是以足不出长乐殿, 又图清净, 旁人不可叨扰。
新政推行得如火如荼,保守派大臣心中积聚的火都已逼近嗓子眼儿了,却恰逢正旦,百官休沐。实在无奈,只当给自己放个假,养精蓄锐,与皇帝眼不见心不烦,待府衙开印时再横加刁难。
眨眼间,日子一晃到了上元节。
宫中设家宴,在京王公宗亲皆来赴宴。因是私下,且皇帝算是小辈,故而众人不过多拘礼,入座后便如民间百姓一般话起家常来。开宴不久,太后病症初愈,不适疲累,以茶代酒行了三巡便先回去了,她原想多留一阵,底下亲戚海量,一人两三盏定要将皇帝灌醉,她在的话,方好回绝。
越是讲究繁文缛节的家族,这年便过得越累,更别说皇室了。身体受累,容易染病,是以唐潆不肯,总央太后早些回去歇息,自己随后便来。说是这般说,但眼下太后真离开,留她一人在此斡旋众亲戚,确实很头27 尤其对付长安这般口无遮拦的长辈。
这是家宴,且如今无男女大防,故而席位便很随意。
长安与驸马挨在一起,相对而坐的是江夏与薛阶。长安与驸马感情算不得好,她素以豢养面首为乐,此前迁任至荆州的宋稷犹未失宠,但她又不可将宋稷带到宫中来飨宴,驸马却是个唯唯诺诺的榆木疙瘩,好生无趣。
江夏从前同是个自由散漫的性子,诞育女儿后,兴许是女人天生的母爱被激发出来,她已然收心许多,与薛阶夫妻感情更日益深厚。
江夏正给女儿喂食,顾不上吃饭,薛阶便夹了菜,用掌心托着,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边。江夏含笑吃下,怀中的女儿却歪了歪脑袋,看了看江夏,又看向薛阶,奶声奶气地唤道:“阿爹喂。”薛阶朗声一笑,刮了刮她鼻子,便接她到自己怀里,眉宇间满是人父的慈爱。
长安支着下巴正看得出神,忽然一块油渍渍的肥肉现于眼前,惊得她忙往后仰。定睛再看时,却是驸马夹着肥肉来给她献殷勤了。长安心中一片恶寒,白他一眼,驸马怯懦地低下头来,讪笑着自己将肥肉吃下。
“此前我去荆州,途经豫州,耳闻薛家小郎君生得唇红齿白,又做得一手好文章,不知如今婚配不曾?”
薛阶闻声抬头,见是长安问他,因长安与江夏素来不合,他笑意便收了几分,只客套道:“因家族荫庇,略有薄名罢了,三娘过誉。小十一已近弱冠,自然婚配了。”
长安略有不满:“弱冠之龄,恰是风华,岂能白白困在一桩婚事中?”
不困在一桩婚事中,莫非如你这般游戏人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唯有成家方可立业,薛家男儿不可荒废人生。薛阶无语,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江夏又与了他一个眼色,他会意,便将长安晾在一旁,不作搭理。
席中辈分压得过长安的长辈虽有,但到底不想招惹她这么个大麻烦,故而装作没听见,仍旧彼此说说笑笑。
长安见无人捧场,只觉脸面尽失,本想佯装不适寻隙离席,环视四下后,却忽见唐潆一人高坐御座上,瞧着分外孤单。她眸中浮现出戏谑的笑意,向唐潆问道:“无论男子女子,年轻时就该四处享乐,一旦婚配,日日夜夜对着同一张面孔,腻味得很。陛下你说对么?”
薛家十一郎弱冠之龄,却已婚配。晋朝皇帝已过及笄之年,却未婚配。只消皇帝附和长安几句,不恰是她这番歪理的最好论证?
虽是家宴,可皇帝毕竟是皇帝,即便以长辈自居,岂有拿皇帝来说笑的理。
先帝的姊妹中,长安行三,同辈唯有两位长姐,永宁与襄陵,其中襄陵与郑王谋逆早已伏诛。永宁再是不想管教她,当下都沉下脸色,低声喝道:“三娘!”
长安勾了勾嘴角,口中不依不饶:“朝野的风言风语从来不少,那些话都能听得,家里人说几句玩笑话有甚大不了。”
永宁真是气都要被她气死了,适才想着长安与自己虽不同母,但年幼时互为玩伴,比旁的姐妹多几分情谊,怕她惹祸上身,才多嘴几句。长安这般不识趣,她还帮她什么,索性冷笑几声,袖手旁观,坐等好戏。
长安所说的风言风语无外乎是唐潆迟迟不册立皇夫,不行房事不绵延子嗣,朝臣中便常有阴阳怪气的议论。想都不必想,言官日日紧盯皇帝,就盼她哪日行为不端便加以劝谏,偏生皇帝除了每日总往长乐殿跑,跟个奶娃娃似的离不得娘以外,无甚异样。
可这般年纪的女子,真是醉心政务无意风月?
总之,奇怪得很。
长安这话虽很莽撞无礼,但确确实实将众人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唐潆挑了挑眉,大为不解:“姑母说……什么风言风语?我怎不知。”她说着,抿唇饮了口酒,沾了酒液的朱红薄唇剔透莹润,衬得她面如白玉。
长安脸色微变,朝野传得人尽皆知,皇帝岂会不知,分明装傻。但倘若她说出来,便意味着她早听闻这些于皇帝皇室名誉折损的话,却不加干涉,任由其大肆传开。但倘若她不说,那适才她胡言乱语可是欺君?
唐潆见长安吃瘪,心中暗暗发笑,轻咳了一声,才出言解围:“听闻姑母荆州的别业改造好了?请的是哪位高人堪舆,如今身在何处?”
这话峰转得略微生硬,但能化解当下的尴尬,长安乐得接下话茬,便一一道来。末了,还问道:“这类高人居无定所,餐风饮露,袁毕亦是如此。不知陛下寻他作甚?”
“哦——”唐潆状似无意地抬眸扫视四下,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才缓缓道,“民间传他精通周易八卦,我想看看是否名副其实。”
长安骄矜一笑,尤其朝江夏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自然非虚。陛下既想亲见,我又称得上他的伯乐,命他入京不是难事。”
“如此甚好。”
唐潆与她行了一盏酒,眸中笑意愈深。
片刻后,唐潆起身离席,虽命宫人侍宴,但王公宗亲依然陆陆续续地散席回家。明日府衙开印,连日积攒的公务甚多,可有得忙,今夜哪能尽欢。
深夜已至,风雪未消。
胭脂出自山野,本十分伶俐勤快,进宫后却被娇惯成了好逸恶劳的性子。眼下,它正团成毛绒绒的一团窝在铺了厚实地衣的地上,阖眸酣眠,两只耳朵时不时地抖动一番,像是梦里受了惊吓,时而又嘤咛几声。
太后便会伸手,揉揉它雪白顺滑的后颈,力度十分温柔。
忽闻脚铃声,她唇畔浮现微笑,给胭脂顺毛的动作不变。下一瞬,手腕却被人握住了,掌心紧贴着那人光滑细腻的肌肤,又听耳畔有人撒娇:“我冷——阿娘摸这儿——”
唐潆的脸略有些冰冷。殿中温暖,太后待久了,又有手炉,温暖的掌心贴着她冰冷的肌肤,心中疼惜愈强烈几分,又嗅得她身上酒味颇浓,便一面命忍冬沏壶醒酒茶来,一面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为所欲为”。
宫人侍立在旁,唐潆不敢如何肆意,只亲昵地闹过一阵,便端端正正地坐好,喝了茶,便说起家宴席间的事情。
太后听罢,对长安这跋扈性子显然习以为常,只是笑笑,又问她江夏的女儿长得如何了,虽说孩子年幼,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多少有些道理。
太后问什么,唐潆便答什么,两人都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唐潆说起长安的事无非是旁敲侧击,想知道太后是如何想法,毕竟她永不婚嫁,又能拿什么去堵住朝野的悠悠之口?这还是其次,首要的,她和太后莫非永远都要隐匿在幽深的宫殿中,见不得光么?
阿娘不答,非她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怕是不想作答。
这般消极的回应,唐潆心中多少有些不好受,但她并未发作。仍如平常一般,牵着太后的手站起身来,要往寝殿走:“阿娘,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