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击也耗尽了岁栖白全部的力气,他仅仅是靠着毅力坚持站着,十余个面具人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吓呆了,岁栖白冷冷的扫过众人,面具人瞧他双目赤红,浑身浴血,几乎吓破了胆子,哪敢上前。
岁栖白眼前昏昏沉沉,鲜血自口中溢出,低头看见睨尘没入自己腹部,暗色的血液染透了青色的袍子,有些许顺着剑刃滴落。
剧痛加上失血,岁栖白深知自己此刻怕是走不了多远,这许多面具人虽一时不敢上前来,但只不过是在守株待兔,待自己倒下,便要一起围攻上来。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心神一凛,点住自己几处穴道,血流顿时止住,他便将睨尘一拔,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准备先下杀手。
身后忽然传来极凄厉的惨叫声,岁栖白黑沉沉的视野里只看到一条匹练般的银蛇飞舞在空中。睨尘没入地中,支撑着岁栖白的躯体,一只手忽然从他的背上滑过,将他牢牢的抱住了,同时,一张美艳熟悉的面容也映入了岁栖白的眼帘。
“你在等我吗?”荀玉卿的声音很温柔,岁栖白从未听过他用这么温柔的声音与自己说话,那声音就好像是岁栖白是什么柔弱的婴儿,易碎的珍宝,在岁栖白生平之中,从未有人这样与自己说话。
岁栖白从不肯跟任何人服软,可这一次,他竟鬼使神差的倒在荀玉卿的怀里,轻声道:“嗯。”
“对不起。”荀玉卿竟极轻易的就与他道了歉,将他搂在自己的双臂之中,伸出手来摸了摸岁栖白汗湿的鬓发,柔声道,“对不起,我来得迟了,我到处找你,可怎么也找不着你。”
“无妨,你来了。”岁栖白在他怀中摇了摇头,极安静的枕在荀玉卿胸口。
岁栖白原以为自己已是很爱很爱荀玉卿了,他生性严苛古板,又有几分内敛,说出心悦、喜欢,本就是极了不得的心意了。可这会儿荀玉卿将他搂在怀中温声细语,岁栖白才发觉自己竟然还能更爱他一些。
“你是不是很疼?”荀玉卿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看着岁栖白全身是血,竟不知道怎么给他上药才好,想起自己之前锤他那下,眼泪几乎都快掉下来了,他不敢碰其他的地方,只好去摸岁栖白的脸,活像吞了一盒子刀片似得,声音嘶哑,“我有没有压着你的伤口?”
自打穿越以来,荀玉卿曾无数次身处险地过,最孤独无助的一次,约莫就是在蓝千琊的府邸之中,可那时的煎熬折磨,却比不上这时的百分之一。他的手几乎都有些发抖,岁栖白有些重,但荀玉卿将他抱在怀中,却只怕自己抱得不够紧,抱得不够稳,全然感觉不到手臂的压力。
岁栖白口中慢慢溢出鲜血来,荀玉卿用袖子为他擦了擦下颌跟唇角,乌油油的长发落了下来,只看到岁栖白漆黑的眼瞳里仿佛藏着微波粼粼的碎光,好似阖动着嘴唇说了些什么,荀玉卿就俯身去听,只听见几个气若游丝的字眼来:“你悔改了,罢……”
最后那字声音轻得好似听不见了。
“我……”荀玉卿一怔,随即道,“我不悔改,我这一生一世,也都不悔改!”
岁栖白的双瞳里像是忽然凝聚起了两团火焰,灼灼的看着荀玉卿,他那种鲜活的生命力霎时间又回归到了这具重伤的身体里。
“我不悔改。”荀玉卿哽咽道,“你绝不可原谅我,所以也绝不可以死在此处,你不可以睡,知道么?”
岁栖白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可他依旧艰难的点了点头,鲜血洇洇的从他口中流出,双眸之中那明亮的光辉,悄无声息的湮没在了黑暗之中。
“岁栖白!”
26 岁栖白不过片刻便醒了过来,他身上疼得厉害,神情却丝毫未曾显露,只是强行按耐住那种痛楚,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他竟还能开口说话。
意无涯在旁看着他额上冷汗潺潺,声音与神态却恍若常态,不由心中发寒,暗道:以此人心性之坚韧冷酷,实在生平罕见,看来江湖之中,也并非全然都是浪得虚名之辈。
“玉卿、”
“什么?”荀玉卿分神去搭话,他实在是没有法子,岁栖白的伤总不能就地处理,也不能在庄子里滞留过久,因此他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人背上,三人从原路返回,此刻已离意无涯的宅子没多少距离了。
岁栖白将头轻轻搭在荀玉卿肩头,倒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态,穿行之间,倒是发觉他好似刻意选择空旷宽阔的地方,速度虽慢了些,却不至于叫林木刮擦到。
“你……悔改吧。”岁栖白又说道。
若不是此情此景实在不合时宜,荀玉卿简直要把背上这个重伤的男人丢在地上,最好再狠狠踩上几脚,方能解心头之恨。他咬了咬唇,怒道:“这个时候,你还要同我讲这种没营养的废话么?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岁栖白忽然彻底压在了荀玉卿肩头,一动也不动了,荀玉卿看不见他的情况,不知岁栖白是晕厥过去,只觉得肩头一重,心里顿时也凉了,他几乎是破开大门冲进去:“岁栖白!你醒醒,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昏迷的人如何能给他回应,荀玉卿将岁栖白放在自己的那张床上,也顾不得对血污弄脏了被子生出的些许愧疚,便去摸岁栖白的胸口,又附身去靠在他胸膛上听心跳的声音,免得这要人命的冤家对头真的一命呜呼,一了百了。
“玉卿?你们去哪儿了……”秦雁的声音一顿,身后还跟着婴儿哇哇大哭的响动,柴小木怀里抱着不断挣扎的意清闲,婴童哭得几乎都开始打嗝了,柴小木看起来也有几分泫然欲泣,像是快要跟着意清闲一起哭出声来了。
“小木,把闲儿给我吧。”
意无涯不知何时出现在柴小木身后,极自然的将幼子接过怀去,意清闲一入父亲的怀抱,便顿时停下了啼哭,只是小小的抽泣着,好奇的大眼睛打量似得凝视着意无涯。
不管前因后果,总之意清闲总算消停下来之后,秦雁跟柴小木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两个人眼下发黑,看来没少被意清闲折腾。
“他哭了多久了?”意无涯轻轻拍了拍襁褓,神情还有些疲倦,询问道。
柴小木有些不好意思,绞了绞手指,小心翼翼道:“今天早上哭了一阵,我起来发现你跟玉大哥不在。”他全然没有发现自己提及玉秋辞之时,意无涯的面容上蒙上了一层阴霾,秦雁却看在眼中,若有所思。
“就煮了些米糊给他喝,他玩了一会儿,就一直哭一直哭,我们怎么哄他也没有办法。后来好像是哭累了,就睡着了,醒过来又哭,我跟秦大哥真是一点法子都没了……”柴小木窘迫道。
“多谢你了。”意无涯略点了点头,他虽看起来有些竭尽心力的憔悴,态度却并未有任何的改变,他低头吻了吻婴儿的额头,轻拍了两下,又去看呆呆坐在床边的荀玉卿,微微叹息道:“我出一趟门找位大夫过来,有什么事,要问的话,都暂且压后吧。”
他话刚说完,就抱着婴儿出门去了。
秦雁与柴小木虽然不明所以,但都点了点头,柴小木还要再问玉秋辞到哪儿去了,被秦雁一掌拍在肩头,便乖乖噤声了。
荀玉卿什么话也不说,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好似才将神游九天的魂儿扯了回来,启唇道:“阿雁,小木,麻烦你们去烧些热水来好吗?”
“好啊,要多少?”柴小木眨眨眼问道,“大哥哥你是口渴了吗?要喝还是要做别的用处?”
“我给他擦擦身体。”荀玉卿站起身来淡淡道,“顺便简单上些药,免得意先生辛辛苦苦找了大夫回来,见到的却是具死尸,那岂不是麻烦他们的很,叫大夫白来一趟。”他言辞冷静,态度却好似对那重伤之人颇有怨气,又藏着近乎任性的关怀。
即便柴小木跟秦雁想破了头,也实在猜不出床上这个人到底是谁,是荀玉卿的仇家还是朋友,欢喜对头还是施恩图报的麻烦恩人?
“好。”秦雁只道,拉着柴小木就出去了,他这种不动声色的体贴与温柔往日里总叫荀玉卿受用又感慨,可这会儿荀玉卿实在无暇理会,他将身上所有的伤药都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又去找了把大剪子,把岁栖白上身的衣服剪碎,一点点掀下来。
有部分衣裳已跟伤口黏在一块儿,荀玉卿落剪子时就格外的小心注意,其实他也知道,疼不疼对岁栖白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荀玉卿纵然嘴巴上毒得要命,心中却也始终是不愿意岁栖白难受的,手上自然就慢了许多。
等到热水来的时候,荀玉卿刚刚清理好,他将帕子浸在热水晃了晃,拎上来拧干了给岁栖白擦身上的血迹跟伤口。岁栖白外伤只有小腹的剑伤,其余就是内伤严重,不过荀玉卿刚刚给他擦拭的时候,发现他手上似乎也有关节错位留下的痕迹,
那条剑伤狰狞恐怖,荀玉卿来得迟些,不知道是岁栖白自己动得手,只当是柳剑秋下得毒手,心中暗暗叹息,忍不住暗道:柳剑秋看着像个病娇,果真是个病娇,居然狠得下心把岁栖白伤成这样,真是人渣一个。要是岁栖白真跟他在一块,那还不整天飞醋吃得上天,时不时就来场灭绝人性的家暴。
血色染红了整只水盆,荀玉卿小心翼翼的给岁栖白上了些伤药,又喂他吃了几粒肉灵芝做的药糖,便觉得岁栖白的气息平稳了些许,这才略略松了口气。荀玉卿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他静静坐在床边,瞧岁栖白身上许多条伤疤,心中不由得有些许难受。
这般多得伤痕,也不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又受过多少次伤。
也不知坐了多久,秦雁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玉卿,意先生请了大夫来,你给大夫让个位置吧。”
荀玉卿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般,急急匆匆的站起身来,只是他坐的太久,双腿已有些发麻,加上精神不济,又绷着神经直到现在,刚一站起来便倒了下去。秦雁正在他身后,恰好单臂接住,却见怀中人脸色苍白,已然晕厥了过去。
“哎,怎么这个还没看,那个就先倒下了?”
意无涯请来的这位大夫个子不高,好似也有些岁数了,花白的胡子绑成麻花辫,难得是双目清明,倒似个孩童的眼睛,他性子倒也风趣,嘴上虽这么说,但人却一下子蹿了过来,伸手打荀玉卿腕上一探,神情十分沉重:“哦,累晕过去了,不妨事,让他睡一觉,或者把他打醒过来,也就是了。”
众人一怔,皆有些哭笑不得,秦雁招呼了一声柴小木,两人一道将荀玉卿送去其他客房休息了。
屋内就只剩下了岁栖白、大夫、意无涯三人。
“留伯,你瞧瞧他,可还有好么?”意无涯抱着孩子,他也已有些累了,便坐在椅子上歇歇腿,悄松了口气,神色温和道,“药材我这儿皆有,你不必介怀这个,诊金我会付得。”
“嚯。”留伯道,“意小子你这样讲话就很没意思了,怎样,是瞧不起我小留吗——所以,你要出多少?”
意无涯唤他留伯,他却自称小留,未免有些滑稽可笑,但想来人自小到大,从小留变成老留,总是有个心态上的改变。
“你若救了这人,要多少就有多少。”意无涯微微一笑。
“噢,怎样?这个人是你姘头哦,我跟你说,你媳妇虽然已经死了有大半年了,但也没必要找个这样五大三粗的勉强凑合吧,我看玉小子跟刚刚晕过去的那个都长得还可以啊,后面那个不止是可以,是非常的可以!”留伯揶揄的挤兑道,“意小子,你要是眼睛坏掉,我可以免费帮你治。”
留伯虽然跟意无涯谈天说地,可号脉摸骨,却是一丝不落。他笑嘻嘻的神色也变得愈发沉默了起来,意无涯追问道:“怎样?”
“你们干嘛不将他打断气拖来给我,那样还比较好解决,我直接出门买口棺材,你们负责挖坑,推着就埋了。”留伯哼哼了两声,不太高兴道,“内伤很重,前后受了两掌,没拍他个心脉俱碎真是好狗运,腹部这伤也有够重,切猪肉也没有这么凶,还有,他体内寒气很胜,估计受过很长时间的水刑。”
意无涯淡笑道:“那这样岂不是很合你的意,够刺激的病人,够刺激的病情。”
“是啦是啦,刺激的我眼睛差点要脱框。”留伯翻了个白眼,“刺激过头了,年轻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过的开心吗
第87章
无论是任何人,在不□□稳的昏睡之中被婴儿的啼哭声吵起来,想来心情都不会太好。
岁栖白自然也感觉到一阵火气上涌,但理智跑在了这股火气之前,而清醒后随之而来的剧痛,又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只好一动不动的躺在床榻上,浑身上下只有一对眼珠子能转,好像条被挂在杆子上反复晒过的咸鱼。
但还能感知到痛楚,就意味着他还没有死。
岁栖白的喉咙很干,他微微阖动嘴唇的时候,察觉到自己的嘴唇似乎也有些起皮,带着点无足轻重的疼痛。他察觉到身旁似乎坐着一个人,便慢慢转过头去,视野逐渐从朦胧变到清晰,他的目光先是凝聚在桌上烛火的跳动,然后慢慢的,荀玉卿的背影也落入了他的眼帘。
自打醒来起,岁栖白就发觉房间之中有铃铛的声响,直到他看向荀玉卿,才发现那铃声从何而来。
荀玉卿坐在板凳上,背靠着床,手搭在一架小小的摇篮旁,他带着摇篮的边缘轻轻晃动着,摇篮的顶上有个遮蔽的支架,支架悬挂下了串银铃,轻轻打着晃,清脆的铃声便是从那里头传出。
“好闲儿,快睡吧。”荀玉卿打了个哈欠,好似是怕吵醒了岁栖白似得,低声道,“别吵着你岁叔叔……”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可笑般的,叫人极心酸的轻轻笑出了声来。
“不……你要是能吵醒他,我倒要嘉奖你。”荀玉卿轻轻的叹了口气,婴儿如何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咯咯笑出声来,肉嘟嘟的小手去抓摇摇晃晃的铃铛,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
岁栖白极轻缓的眨了眨眼,察觉到荀玉卿站了起来,在岁栖白的记忆里,他似乎总是很欢喜的,那张美艳的脸上总有一种别样的喜悦与笑意,好似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叫他感觉到不快活。
可岁栖白忽然发现,荀玉卿好似很沉重,就好像背了许许多多行囊的旅人,被压弯了腰,艰难的迈着步子。
岁栖白想:他怎么这么不快活啊。
他平生里只想过武道功夫,公正公平,人间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红尘的情爱纠葛,他看在眼中,却从未落入心里,对岁栖白而言,许多事,好似天生就可分个善恶对错,
这还是岁栖白第一次,去揣测另一个人的想法跟心思。
荀玉卿捧着水盆过来,他打了个哈欠,好似十分困倦了,岁栖白不知为何忽然闭上了眼睛,只感觉到了温热的帕子在自己脸上擦拭着,荀玉卿的手指有着刚结出的痂,为岁栖白拂开刘海的时候,有点粗糙的刮擦感。
不多会儿,脸跟手就擦完了,荀玉卿深深吸了口气,婴儿还在不依不挠着抓着铃铛,岁栖白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婴儿的笑声一道响了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荀玉卿的声音。
“雨下大了。”
在这苍凉的夜色里,荀玉卿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寂寞。
“有些话,你醒着,我不大敢跟你说的,不过现在你睡着,我也无聊的很,闲儿又不肯睡觉,便与你说上一说。”荀玉卿微微笑了笑,“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嗯,也就是喜欢的女子,她与我分手的时候,说了我千般不好,万般差劲。”
岁栖白暗想:胡说。
“我那时候便知道,哎呀,她与我不是一条道的,我们俩就此断了正好。”荀玉卿轻声道,“你个傻子,你什么都好得很,性子好,家世好,功夫也好,模样么……虽不算俊俏,但男人嘛,要姑娘家那般漂亮作什么用,又不打紧的。”
“天底下怕你的人虽然多,但喜欢你的,也定然有的是。”荀玉卿微微笑了笑,叹气道,“这几日我想了想,你找个温柔体贴的漂亮女子,那再合适不过了,生一打的小岁栖白,她不会做叫你为难的事,你们俩恩恩爱爱,那多快活呀。”
荀玉卿这时忽然不说话了,他好似转过身,低低哄了几句:“闲儿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