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头主动解释了一下他们四人的身份。
祁二娘听得一愣一愣的。阿弟不过出了趟远门,就用起下人来了?她特别不适应四位合同工对她的恭敬,僵硬着嘴角,说:“那个,你们都进来坐、坐吧。总之,进门要喝茶,我去给你们倒茶。”
当着四位合同工的面,祁二娘给足了祁明诚面子,什么话都没有多说。但是等到大家进屋子了,她赶紧把祁明诚扯到了一边,严厉地问:“你怎么这就买上下人了?虽说你确实有了点钱,但……”
说着说着,祁二娘又噎主了。有点钱确实可以当富贵老爷了,阿弟买了下人好像没什么不对?
但这个事情怎么就这么纠结呢?
祁明诚赶紧把四人的来历对着祁二娘解释了一遍,又说:“我既买了他们,总要对他们负责。就算现在放他们走,他们一无所有,靠什么活着?我打算以后带着他们跑商,培养起来都是个帮手。”
祁二娘不太懂这些事情,但是一听自家阿弟不是从此以后吃喝拉撒都让那四人伺候,立时就觉得自在多了,说:“行吧,那我去给他们下一碗糖水鸡蛋吧?一人两蛋怎么样?如今不缺这点钱了,家里攒着的鸡蛋都没有卖。”她平时还继续做豆腐,赵大郎继续卖豆腐,祁大娘子也继续在赵家帮忙。
“行……那个,玉珠儿呢?她还记得我不?”祁明诚有点想小侄女了。
“在娘屋里睡着呢……你一去大半年,她那么小,哪里还能记得你?”祁二娘不客气地说。
等大家吃过了糖水鸡蛋,又吃过了一顿丰盛的饭,就该给合同工他们安排住处了。
赵家的房间其实不少了。村里有很多人家里都是几个孩子挤在一个屋子里睡的,但赵家人却能够分开睡。如今,家里有两间屋子空着,一个是赵小妹嫁人前的那一间,一个就是三郎、四郎的房间。
祁明诚想了想,打算让合同工们去住三郎、四郎的屋子。
“那是秀才公的屋子……不成不成,我们哪能脏了秀才公的地啊!”王根赶紧说。
其他人也纷纷摇头。
“那你们总不能住我小妹的屋子吧?”祁明诚说。虽说赵小妹嫁人了,但因为家里之前一直没有缺过地方住,她那个房间就还留着。如今房间里都是女儿家的东西,肯定不能让四个大男人住进去。
合同工们觉得很为难。
“屋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两个弟弟不在,你们去住他们的屋子不是刚刚好?总不能让你们在院子里睡吧?哦,还有猪圈,你们难道要去跟猪挤?回头吓得它们不长肉了,小心我娘跟你们急!”
赵老太太原本坐着听他们说话呢,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结果她就听到祁明诚拿自己开玩笑了,于是赶紧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反驳说:“我这一辈子都没如何凶过,小六子你莫要坏了我的名声!”
祁明诚赶紧讨饶:“娘,都晓得您好呢!您说,三弟四弟的屋子能不能给他们住?”
“能住!把你弟弟们的东西收拾出来,先放新妹儿的屋子里,就让这四个年轻后生住进去吧。”
然而,阿顺他们还是有些犹豫。
祁明诚想了想,决定给他们爆个大料,说:“有件事情和你们说一下。我打算雇佣你们五年。”
谁也没料到祁明诚怎么忽然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了。阿顺年纪最小,他被吓住了,一开口连声音都变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跟着您一辈子呢!五、五年……”五年后就把他们发卖出去吗?
祁明诚都气笑了:“你们就是这样想我的?实话跟你们说,我打算每个月都给你们发一点月例,你们可以把月例花了,不过最好还是攒起来。等你们跟着我跑商时,就用自己攒的钱带点货,跟着我一起赚钱。每次赚一点,积少成多,五年后就能攒下些钱了。到了那时,我就把卖身契还给你们。”
这……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王根赶紧说:“那我也要跟着您,一辈子都跟着您!”另外三人也纷纷附和。
祁明诚笑着说:“滚滚滚,能跟老子过一辈子的只有我的爱人!你们可千万别赖着我啊!”
阿顺年纪小,面皮薄,脸红了。
啧啧,这年代的孩子真经不起调戏。祁明诚又说:“总之,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就是自由人了,所以别老是说自己配不配的。你们跟着我,我一直把你们当人看,难道你们就不把自己当人看吗?”
赵老太太在一旁听着,脸上始终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今天的阳光可真好啊。
第32章
阿灯,啊不对,应该说是赵明。赵明如今的身份是欧阳千总手底下的一名谋士。
谋士的身份其实是一种托词。赵明虽已经和欧阳千总搭上了线,但他们正处在互相试探的阶段,能够给予对方的信任实在有限。于是,赵明还不是欧阳千总的自己人,入不了编制就没有职位。但他又经常出入欧阳千总的营帐,似乎和欧阳千总关系密切,于是大家姑且把他当做了欧阳千总的谋士。
北方的秋天其实很美,天空显得特别高,云彩也显得特别白。赵明如今的住处位于一个破败的小巷子中。这是一条街的后巷。前街做着迎来往送的皮肉生意,看似光鲜热闹,后巷则又脏又乱又差。
每次从外面回家时,赵明都需要踩过一大片散发着臭味的积水。他的靴子本来就不干净,进出几次就越发脏了,他自己闻着都觉得恶心。但是,有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住处,赵明多少有些满意了。
赵明开门时,隔壁屋子里住着的那个暗门子听到了动静,立刻打开门,对着赵明露出一个笑脸。
赵明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迅速进了自己的屋子,然后立刻关上了门。
“白睡都不要,八成就是有毛病的了!哼,好好的一个男人,怎么那里就不行呢?”暗门10 子的脸立刻落了下来,对着赵明的门吐了一口唾沫,“呸,那玩意儿要是不行,还怎么能称之为男人了?”
对于男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不能忍的指控。
赵明却只当没听见这句话。他是男人,但是没必要让个暗门子知道。老实说,别说是送上门来的了,就是让他自己出钱去买个清倌儿,他都不乐意。待事情了了,清清白白地回去娶个妻子不好么?
屋子很小,摆下一张床就仿佛摆不下其他东西了。
赵明从床底下把段吉的骨灰坛子拿出来摆在了床头,叹了一口气,说:“叔啊,你让我找的人,我已经找到了。可是,我不信他,也不敢把手里的东西给他……你说你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就看走眼了?唉,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装得好。你主子镇国公是怎么去的?还不是因为信错了人?国公爷总是聪明人吧?先太子也是聪明人吧?结果他们都死啦……叔,你临死前求我做的事情,我做不到了。”
屋子里很安静。段吉都已经化作灰了,自然不能回应赵明。
赵明发了一会儿呆。不,或者说,他并没有发呆,而是在思考,只是看上去像在发呆一样。这是赵明在过去两年中练出来的一个技能。主子们不喜欢太聪明的奴隶,所以奴隶干完了活就发呆去吧。
赵明把这些天得到的线索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又说:“叔,你说的那个人不可信,我却又找到了一个能信的。我琢磨着欧阳千总不错,心还是正的。那我们不如适当地向他透露一点什么?”
凭着赵明现在这个身份,他接触不到什么更高层次的人了,能搭上一个千总就是极限。
欧阳千总似乎一直坚信着某人还活着——赵明不确定这个某人是不是指段吉——因此一直在暗中打探着什么,赵明无路可走时就故意散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于是,欧阳千总果然找上门来了。
只是,欧阳千总并不信任赵明。赵明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仿佛在投欧阳千总所需一样,于是欧阳千总怀疑他是一些小人撒出的诱饵,目的嘛,自然是要把欧阳千总引进某个圈套中。与此同时,赵明想要找到一位既正直又具有一定话语权的人。他瞄上了欧阳千总,却又担心自己的眼光会出错。
赵明手里掌握着的东西太重要了。
这么说吧,赵明不想死,他要好好活着,他一直这么拼命地活下来不是为了在什么时候送命的。但为了防止自己手里掌握的东西泄露给了不能给的人,那么他宁可选择死亡,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真到了某些时候,个人的死亡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最可怕的分明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
可以说,赵明已经拥有了随时赴死的觉悟。
“叔,如果我……你一定要保佑我啊。”赵明沉默许久,最后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屋子里太安静了,屋子外面又很吵,那些个男盗女娼,啊不,歌舞升平吵得让人头疼。
赵明和衣而睡。半夜,他忽然醒了过来,反应很快地摸上了席子底下的匕首。
然而什么都没有,一只野狗在夜风中胡乱地叫了两声,拖着啊呜啊呜的声音跑远了。赵明又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什么动静后,他松了一口气,这才松开了匕首的把柄,再一次陷入睡眠。
第二天,赵明把段吉的骨灰重新藏在了床底下,然后就出了门。
他并没有吃早饭,而是走到一处公用的井边,排着队伍花一文钱打到了一桶水,用冰冷的井水洗了个脸,又顺便把自己的靴子冲了一下。然后,他朝一处小酒馆走去。欧阳千总约了他在这里见面。
踏进酒馆之前,赵明又下意识用右手碰了碰胸口偏下的位置,他的匕首藏在这里。他忍不住想要去观察酒楼中的食客。也许现在还不到热闹的时候,只有两桌客人,一桌是三个商人,一桌是两个书生好友。赵明朝他们多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才找店小二问了包厢的位置,朝楼上走去。
赵明推开了包厢的门。
屋子里不只有欧阳千总,还有一个人。
看清了那个人是谁以后,赵明的瞳孔骤然一缩,迅速退出了房间。
然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拦住了赵明的去路。赵明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两个吃饭的书生!该死的,看走眼了,这哪是一对书生啊,分明就是练家子!赵明翻身一搏,打算直接从二楼跳下去。
呵呵,那三个商人也有问题。
不,就连那个店小二都有问题。赵明忽然明白了,这个地方根本就是欧阳千总的一个暗中据点!
赵明退无可退,立刻做出一副能屈能伸的模样,举起手说:“我投降。”他的匕首还藏在身上。
赵明被押回了房间里。
欧阳千总身边坐着的那个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赵明,问:“你认识我?”
赵明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说:“不认识。”
“那你逃什么?”那人又问。
赵明再次老老实实地说:“欧阳千总只约了我一人见面。他先坏了规矩,我自然能够离开。”
刘秀明忍不住笑了起来,侧过头问欧阳千总,说:“你就是想要把这个人介绍给我认识?他看上去不是那么喜欢我。”刘秀明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帅气,所以即使现在人过中年了,依然是个美大叔。
欧阳弘没有理会刘秀明的话,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眼神,盯着赵明说:“他知道段吉的下落。”
刘秀明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动作迅猛地转过头,直直看向赵明,那目光竟让赵明觉得万分危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赵明的身后站着两个人,所以他根本就是退无可退的。
果然是段吉的故人……赵明心想。那他不明白刘秀明为何要和韩贼那帮人搞到了一起去!赵明打探到的消息让他非常吃惊,这个刘秀明分明是个为虎作伥的人,所以他现在混得比欧阳千总好多了。
刘秀明冲到了赵明面前,一个风度翩翩的人就像是疯了一样:“阿吉呢?他在哪里?”
赵明抿紧了嘴唇不说话。
欧阳千总叹了一口气,替刘秀明解释说:“他是可以信任的。他这些年一直与那些人虚与委蛇也是为了查探当年的真相。我和他选择的路不同,他做的事情却比我更加危险。你是段吉选择的人,难道段吉就没有告诉过你么?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可能对不起他,唯有刘秀明不可以。他就是刘秀明。”
段叔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欧阳千总的意思莫不是在说,刘秀明现在是个卧底?
卧底能做到那份上?
如果只是想要取得韩贼他们的信任,那刘秀明付出的代价岂不是太大了?
可是,赵明感情上是想要相信欧阳千总的。
赵明觉得自己的脑袋都疼了,再想到段叔的死,就只说了三个字:“他死了。”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死!他那个人……”率先失态的却是欧阳千总。
刘秀明一句话没有说,放开赵明,转身走回椅子上坐下。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赵明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如果真的是段吉最好的友人,他难道不伤心吗?为何他现在却是这样的一副表现?
说白了,赵明还是不够信任刘秀明。或者说,刘秀明平时的伪装实在是太好了。
刘秀明沉默了好久。赵明跟着沉默。
“他让你给我带了什么话?他一定有什么未成之事,我会接手做下去的。”过了好一会儿,刘秀明才咬着牙齿带着某种狠劲地说了这句话。如果可以,刘秀明会比欧阳千总更失态。他不是不伤心,这是一种锥心之痛,痛得叫人觉得撕心裂肺,但他更明白,段吉不会想要看到他颓废失态的样子。
欧阳千总看着赵明狼一样的眼神,叹了一口气,把刘秀明这些年做的事情一一到来:“……如果段吉真的让你替他传话,那么他一定告诉过你,要找到刘秀明。段吉信任的人,你也应该信任。”
“段叔的骨灰在我那里。”赵明说。
刘秀明的眼睛彻底红了。这种悲痛是做不了假的。
“别的我什么都不会说,除非能见到让我绝对信任的人。”赵明又说。
欧阳千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好。我会安排的。”
赵明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他下意识碰了碰自己的胸口偏下的位置。那里藏着他的匕首。
阿灯,啊不对,应该说是赵明,其实也不对,其实他真正的名字明明是赵成义。
赵成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接触了空气一样。
明明他早就回来了,但在这一刻,赵成义才真正敢说出这句话:“我回来了。”
第33章
回到家的第二天,祁明诚起床的时候就见着祁二娘站在厨房门口发呆。
“姐!”祁明诚和祁二娘打了个招呼。
祁二娘回过神来,欲哭无泪地说:“你带回家的那四个人哎……他们把我要做的活都抢光了!我原本打算做饭的,结果他们抢了;还有磨豆子、煮豆浆的活儿,他们也都抢了。那我还干什么啊?”
“你就坐这儿等着吃吧。”祁明诚笑着说,“他们不做点事,心里会不安的。以后就好了。”
祁二娘叹了一口气,说:“还有那个年纪最小的……我见厨房里实在没有我的位置了,就想要背起筐子去山上打猪草。结果,那小子非要和我抢这个活,他还说他能够辨识草药,总之很厉害的。”
祁二娘都没反应过来,能辨识草药和打猪草之间有什么直接联系?她的背筐就被阿顺抢走了。
等祁二娘追了几步,阿顺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出院子,就着唯一上山的那条路,跑到山上去了。
祁明诚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地对祁二娘说:“姐,他们以前没有家……其实现在也没有家。因为我们对他们好,他们很珍惜,并不想失去这一切,所以他们会努力地干活。”
祁二娘懂了,愣愣地看了祁明诚几秒,道:“……都是苦命的人,是该对他们好一点。”祁二娘信这个世界上有因果循环,那如果她对这些人好一点,在某个地方,会不会有人对四妮、五妮好呢?
祁明诚打算把三郎、四郎抄的书给妹夫纪良送过去。
祁二娘心疼他,赶紧说:“哪里用得着你去送?你在家里歇着就行了,让大郎去!”
祁明诚摇摇头,笑着说:“姐夫每天挑着担子去卖豆腐,你还舍得让他翻山越岭?就我去送吧,顺便我还能看一看小妹。”他现在对着赵大郎总是“大哥”、“姐夫”混着叫,反正都能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