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手上的扁担也直直砸下去,但那扁担还没有接触到目标,那女人便毫无预兆地昏倒在地。
陈萌臭不要脸地将功劳据为己有,将那扁担扛在自己肩上,用大拇指在自己鼻子下蹭了一把,自以为大杀四方了,只有起伏程度颇大的胸膛暴露了他方才那胆战心惊的熊样儿。
邵一乾:“……”
他二话没说在陈萌头上糊了一把,骂道:“这我老姨妈,五行缺火他妈。”
五行缺火,指得就是言炎,名字里带俩火,典型的五行缺火的表现。
陈萌不愧是个能伸能缩的,当即撂下扁担,跟公鸡打鸣一般扬起头,再次发挥了一把纸糊的驴的功用:“老陈!这里有人晕倒啦!”
邵一乾拔脚往门外跑,打算喊出门去看戏的大人们。他才跑到门口的大坡下,天上噼里啪啦开始下雨,原先隐隐约约的唱戏声戛然而止,大路上陆陆续续有人往回返。
他就回来了。
没一会儿,隔壁老陈那标志性的三七分老油头出现在夜幕和雨幕里。
老陈同志认为看戏很跌份儿,尤其是在别人家办白事的时候。然而……别看他表面正人君子得厉害,其实想看戏想得骨头缝儿都痒痒,所以他选择道貌岸然得立在院子里跟着隐约的戏词乱附和。
老陈一向认为自己对陈萌的教育是全村独一无二的,这点从陈萌贴满了墙壁的奖状就可见一斑,但老陈对于陈萌还有几个十分不满意的地方:陈萌跟着邵一乾那野小子就没有正行,不是上山打鸟,就是下水捞鱼,斯文气一扫而光。
还有就是陈萌那极具穿透性的大嗓门。传言中暴露一个人本质最直接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嗓门。
他背着手跨进门来,先在陈萌后颈上扇了一把,用眼神传达了太上皇的不满,才蹲下来拍拍那女人的肩膀,煞有介事地翻了翻她的眼皮儿,指挥邵一乾:“去把你们家清凉油拿过来。”
又过了不久,邵奶奶一大帮人回来了,还还带回来一个人——小学校长。校长推着辆破破烂烂的老洋马,嘴唇开合不止。
邵一乾重新回到院子里就傻了,一方是校长,一方是家长,聊的东西简直都不用猜——不是成绩就是告状。
传说中要明天晚上才到来的成绩单,居然可耻地骑了一辆老洋马兼程倍道地赶到了邵家家长的耳朵里。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轻手轻脚地把那清凉油放下来,便十分乖巧地贴着墙站得十分笔直,尽量把自己缩成一道闪电。
陈萌也溜达过来和他靠在一起,贱兮兮地翘起小拇指,指了指树下那堆西瓜皮,又指了指和邵奶奶并肩而立的小学校长,用口型示意道:“有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邵一乾翻白眼:“有你妈。”
邵奶奶没工夫搭理邵一乾,她看到门口自己亲妹子那辆眼熟的自行车就全明白了——这大热天儿的,傻妹子接到电话,从城里骑了六个钟头骑回来,累得虚脱了罢了。不过她心里也比较疑惑,这年头,公共汽车这么多,偏给自己找罪受地骑辆自行车回来,这不是脑子进水么?
老一辈的直觉总是准得惊人,她那第六感肯定有什么事儿发生了。
几个人连搂带抱地把言妈放到床上,又是扇扇子,又是抹清凉油的折腾了大半会儿,才算把人弄醒了。
言炎依旧抱着狗子,忽闪着大眼睛,一声不吭地站在床边,歪着头打量着那女人。
言妈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皱着眉打量回去,忽然松了口气,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扭头道:“姐,姐夫,言炎这小崽子还得麻烦你们一段时间。老言他们单位最近接了个比较特殊的案子,严格保密,要求本人带家属一并隔离,明天正式启动调查。所以我就来看一眼,待会儿就有人来接我。”
说罢,她从随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叠存折放在床头,手在半空虚晃了两下,到底没能忍住,绕道在言炎的脸蛋上蹭了蹭,柔声道:“听你姨妈讲你会说话了,恭喜你啊小朋友。”
言炎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把个整齐的西瓜头摇成了一把飞翔的蘑菇伞、流浪的蒲公英。他抿了抿嘴,居然还能在肉嘟嘟的右侧脸颊上憋出一个酒窝来。
言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上手捏捏言炎的耳朵,循循善诱道:“小孩子撒谎,当心半夜有警/察叔叔来抓你。”
言炎一下子就笑了,眼睛里碎了一层光,笑得十分莫名其妙,衬得那个小酒窝越发明显了,但谁都不知道这小屁孩儿在笑什么。
言妈的眼圈瞬间就红了,眼底浮起一层水雾,还强作镇静地道:“姐,我出来前还在和我们家老言商量,打算给小东西改个名字,叫言清。可姐啊,现在想想,改了有个屁用,我们是我们,孩子是孩子,子承父志算哪门子事儿?哎,算了,他开心就行。将来等他长大了,姐,你跟他说……不,他想知道什么,你就叫他自己去听,去看。”
邵奶奶递过来一杯水,意味深长道:“总之万事你心里有个数,小家伙待在我这里你们也不用操心。”
言妈抬头看了眼表,从床上坐起来,理了理衣襟,平静道:“不早了,接我的人快到了。”
说完,她看也不看言炎一眼,径直往门口走。
门口不知何时早已停了一辆小汽车,有个大半夜带墨镜装逼、西装革履外带大背头的男人打开车门,将言妈迎了进去。
那“迎”的动作十分生硬,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粗暴,总之跟他那一身逼格不低的着装和应与之配套的绅士风度十分不符。
说来也怪,那女人近在眼前的时候,言炎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傻子,车子才刚刚走出一小段距离,这小傻子好像突然遭天打雷劈了似的,出人意料地抬脚去追。
惊得老邵头手里刚点着火星的水烟袋也掉到了地上,匆忙中一伸手将小孩儿连人带狗子一并揽了回来,口中念念有词:“不追不追……”
老邵头一向憨厚老实,这一点从邵家掌权人是邵奶奶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他嘴还笨,这会儿正冥思苦想他还是个淘孩子的时候他妈是怎么哄他的,奈何年代久远,想得他大脑发热小脑抽筋他都没能想出来。
而后胳膊上传来一阵皮肉分离的异样感觉,他低头一看——好嘛,言炎用门牙把他前臂的皮叼了起来,关键咬就算了,还十分不尊老地把下颌骨来回磨了几磨,像是要把老邵头一层皮咬开似的。
他心里一软,放开了手。
言炎抱着狗子继续往前追,跑得飞快。邵爸就隔着一段距离坠在他身后。
邵奶奶叹口气,摇摇头,然后去……她看见了梧桐树下排列得异常壮观的西瓜阵,气不打一出来,连带着想起了从校长那里听来的成绩。
“邵一乾!小兔崽子,三天不打你能上房揭瓦,反了你还!语文数学你看你都考成狗屁了,小学统共就那么百来十号人,你考那分加起来还没你名次多。你说同样都是听课,人家陈萌是比你多长了一个脑子还是多长了一对眼睛?哎你说要你那眼睛能干嘛?我看就出气儿的时候挺好使。”
敏感关头,打死邵一乾他都不敢顶嘴,跟个受惊的掉毛鹌鹑似的,贴着煤堆站立,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煤堆里。
但他就不爱听“别人家的孩子”那光辉事迹,想顶嘴想得抓心挠肝的,遂脱口而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别老盯着别人家的孩子看,你应该多盯着别人家的家长看看!你不能指望一只蚂蚁能生出大象来!桥西头那傻子还三代单传呢!”
“别人家的孩子”陈萌和“别人家的家长”老陈纷纷做出无辜脸。
邵奶奶一听,气得鼻子都歪了,登时心里窜出一股邪火,薅下裹在头上的湿毛巾就抽过来,中气十足、唾沫横飞地骂道:“翅膀硬了是吧,叫你倒个西瓜皮是不是委屈你了?还给我倒出一堆屁话来,还给你十块钱,不打你你就不知道天上不下馅饼!”
老邵头俯身捡起自己的水烟袋,慢悠悠地往磨坊的后门口一蹲,用细铁丝挑出旧烟丝,在烟壶里又补上一团新的,就着这场一月就要上演一次的现代版家庭祖孙大闹剧,十分惬意地咂摸了一口烟嘴儿,嘿嘿笑道:“那可不,那掉下来的都是能淹死龙王爷的唾沫星子,叫你淘。”
邵一乾能还个嘴就差不多用完了一个月攒的勇气,甚至还寅吃卯粮地提前透支了下个月的胆子,于是他就十分窝囊地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全身缩成一小团等着那湿毛巾抽下来。
邵奶奶下狠手真能下得去,提着一条毛巾虎虎生风地开揍,边揍边骂:“你说你将来想干啥?娶个婆娘给你生个麻将摊?还是等着喝西北风做个穷光棍?你看看哪个姑娘能看得上你?”
邵一乾嘴巴又痒痒了,开始绕着圈子跑,一边嚷嚷道:“那你还看上我爷爷了呢!再说桥西头那家傻子他爹都能娶到老婆,我为什么娶不上,我又不傻!”
好嘛,这仇恨值拉得妥妥的也是没谁。
邵一乾满院子瞎跑,在屋子前的葡萄架下窜来窜去,把大粒紫葡萄都祸害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一踩一包水,跟生化武器似的。
邵奶奶:“叫你顶嘴!”
她那o型腿别看不大好看,实用性还是经过国际质量监督体系验证的,绝对称得上健步如飞。
都摒弃了尊老爱幼这一传统美德的一老一少丝毫不嫌丢人现眼地在院子里边打口水战边打体力游击战。
邵一乾人小嘴皮子还挺麻溜:“那娶个老婆得担多大风险啊,一不小心造了个桥西头傻子那样的,那还不得一屁股坐死了事!”
邵奶奶停下来歇三歇,抄起手边的扫帚砸过去:“有理了你还!”
那瞄准发射技术十分精准,直接砸到了邵一乾的后脊梁骨上,险些给他砸出一个后背开花。
邵一乾举白旗投降,惨兮兮地干嚎道:“我将来预备开个麻将馆,有十个您这样的人就能养得起我了。”
邵奶奶一听就乐了,火气去了一半,想想还真是这样,大人给孩子做了这样的榜样,还要孩子要有出息,天方夜谭嘛。
她到底体力不胜当年,便一手扶住葡萄藤的架子,十分为老不尊地说:“为了让将来的你破产,从明天起,我决定戒了麻将。”
邵一乾、老邵头:“……”
正当这时,邵爸回来了,左手拎着狗子,右手拎着言炎。
狗子刚一落地,便左摇右摆地往晃荡了几步,而后嗓子里发出几声“咔咔”的动静,吐出了一团白色的玩意儿,虚弱地“喵”了一声,一头瘫倒在地。
言炎则基本废掉了,脸上胳膊上全是擦伤,衣服都脏兮兮的,跟个小乞丐没两样。
邵一乾这边动静刚落听,向来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言炎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打嗝,还一边哭着唱儿歌:“别看我……嗝……只是一只……嗝……羊……”
大家:“……”
绝对的天才!
第5章 么么哒
说来也奇怪,那日过去以后,言炎就如同被人逆转了灵魂似的,飞速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小孩儿。
邵奶奶觉得自己肯定是平时见惯了邵一乾这种淘里淘气类型的,长时间把不正常当做了正常,以致于现在觉得这样的言炎很正常——
吃饭不乖,睡觉不老实,也许是刚开发了说话这一新技能,口头语言和肢体语言都异常丰富,由一个小哑巴一跃而成为一个喋喋不休的无声话唠。
这小不点儿表达“姨妈姨妈今天这个菜做得很好吃”的肢体动作就是——吃完还不算,还要捧着盘子把那盘底儿舔得如同洗过似的,是个典型的上辈子饿死的。
每天上床睡觉前,他还十分主动地承担起了扫床铺床的任务。好嘛,他那扫床简直无差别攻击,把床上的尘扫了下去,顺带把床上的遥控器、痒痒挠、邵奶奶的针线篮子全都祸祸到了地上。
临睡前,他还要跟着央视动画频道又蹦又跳好一阵子,就差把老邵家那历数五十年风雨飘摇的老盘炕给蹦蹋了。
老邵家那台有线电视经常罢工,一整就花屏。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邵奶奶上手在后机箱拍上三两下,就能好得差不多。
小言炎无师自通,自己学会了这项不看动画会死星人的求生本领,还做得有模有样——他先蹦下炕,搬个小凳子到大橱柜下,站上去还得踮起脚尖才能够得到电视机后机箱,抡圆了细胳膊没命地往机壳上砸,直到把影音都砸出来,他才跟屎壳郎搬粪球似的重新挪回到大炕上,接着又蹦又跳。
他人小腿短,满屋子移来移去,就是一个人形的土拨鼠。邵一乾指着他那倒霉模样过了好几天被关禁闭的苦逼日子。
今年天气格外地旱,着实叫这一帮靠天吃饭的老农民们愁眉苦脸了很久。加之队上水电供应不上,各家各户的农田就要由队上统一的水井供水,一家一家轮流。每家都有规定的时间,但一般都要一天一宿才能浇完全部。
于是到农忙时候,轮到灌溉农田的那家总会全家出动,拎着手电筒和一天的饭菜,待在田里不回来。
邵家当然不例外。
队上的井水轮到邵家的时候,恰好是天刚断黑的时候。
家里俩小不点,言炎睡个午觉到现在还没醒,邵一乾在电视机前奋笔疾书地补他那四十来篇暑假日记、和丧心病狂得令人发指的暑假作业。
大家决定把大门从外面锁上,把俩小孩儿锁在家里。
邵奶奶把她那条已经褪了色的毛巾往头上一裹,临出门前对邵一乾留下来这样的命令:“伺候你小叔吃喝拉撒听到没?桌上有饭菜,不会做总会热吧?”
临到八/九点那会儿,邵一乾补作业补得眼睛疼——当然有可能是看电视看得眼睛疼——遂结束了一天的“兢兢业业”打算上床睡觉。
他鬼鬼祟祟地在灶房里转悠了一圈,企图靠着自己的狗鼻子寻找到邵奶奶藏香油的窝点,好犒劳犒劳自己的味觉,抚慰一下受伤的小心脏。
邵一乾偷完一嘴腥,刚返回到卧室里,睡得人事不省、醒了也依旧人事不省的言炎正坐床上揉眼睛。
那小家伙在自己脸上不住地挠,没一会儿就挠出一个蚊子包,眨眨眼睛,对在场的唯一一个还会喘气儿的大活人说:“我饿了。”
邵一乾:“……”
他看着自己那倒霉小叔,觉得明儿太阳一准儿打西边出来——这小东西说自己饿确实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他在心里掂量了掂量那些年被无情地褫夺走的猪尾巴的分量,流里流气地一眯眼,十分阴险地说:“知道饿了?哈哈……饿着呗。”
然后便上床关了灯。
哦,说到床的地盘儿分配问题,还要说清楚一件事。邵家俩孩子都跟着邵奶奶两口子睡,在言炎没来之前,老邵家那大古董宝贝似的大盘炕上永远有邵一乾的一席之地。后来,这片儿风水宝地和猪尾巴、和狗子一样,成了言炎固有资产。
邵一乾被喜新厌旧的二老安置在一张靠着大宝贝的破烂拼接木床上。那木床别提多坑爹了,拼接木板间的缝隙不容小觑,晚上睡觉时只要稍微一翻身就吱哇乱响,更惨无人道的还在后头——身下的褥子铺得稍微薄点儿,他一翻身就有可能被夹到肉,夹出一个霸气十足的一线天来。
那新仇加旧恨的,邵一乾逮到这种老母鸡不在的大好时候,自然要欺负欺负小鸡了。
他自动过滤了言炎的话,十分惬意地往自己床上一躺,两手垫在自己后脑勺下,以此等姿势去迎接黑甜梦的到来。然后黑暗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洪荒之力,险些把他震飞——
“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
邵一乾一阵心里扭曲,把这声音当成是奴隶们不满贵族欺压所爆发出来的反抗,十分变态地想:“啧,接着喊,不要停,哎真他妈的好听。”
后来这股声音里加进了一股十分凄厉的猫叫声——与言炎向来沆瀣一气的狗子也开始反镇压反饥饿。
一人一猫你一声我一声,玩儿命似的喊,把邵一乾喊得手痒痒。于是激化矛盾的两个终端悄悄地由邵一乾和言炎变成了狗子和言炎。
那俩货居然杠上了!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连接起来就是:“喵,我饿了!”
邵一乾:“……”
狗子虽然替他挡掉了大部分火力,上位成功,邵一乾退居矛盾二线,但……他耳根不得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