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研究所内部被天枢控制,一切电路都由人工智能支配,他们必须先试着关闭天枢,重新掌握研究所,才能放下伸缩梯。
“秦康博士,你负责这件事。”谢睿寒对年长的男子说。
“那你呢?”秦康在黑暗中扬起眉头。
“我去机房监控站切断天枢的电源。”
“谢博士我和你一起去吧!”楚霖毛遂自荐,“说不定天枢会在路上设下什么埋伏,我可以保护你!”
秦康皱起眉:“现在可不是争先恐后逞英雄的时候。我去,你和大家一起撤离。”
谢睿寒自信地笑出了声:“关闭天枢后还要给研究所的控制网络重新编程,你一个人办得到吗?”
他语带讥诮,但秦康不以为意。年长的科学家知道少年这么说是为了激怒自己,好获得同去的许可。说实话,有聪慧过人的谢睿寒跟随左右,秦康当然放心不少,但他无法允许自己将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置于险境。
谢睿寒再怎么天赋异禀,也只是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而已。普通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他原本是可以选择的,但他没有选择过轻松的日子,而是义无反顾地将那么多沉重的责任都一肩扛下。
秦康觉得惭愧。身为一个成年人,假如连孩子都保护不了,岂不是平白多活了那么些年?
“够了。不要在这件事上跟我争辩。”秦康一锤定音,“楚霖,带大家走,记得看住你们组长。”
楚霖被委以如此重任,还被夹在两位针锋相对的领导之间,瞠目结舌。
谢睿寒跳下桌子。“楚霖,带大家出去,我是一定要下去的,秦康你愿意跟来就跟来吧。”
楚霖义正词严地抗议:“谢博士这样不好吧!你们两位都下去了,我们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啊。还是让秦康博士带大家出去,我和您一起去切断电源!”
秦康举起手让他少安毋躁。
“睿寒你和楚霖一起走。”他将少年推向楚霖,嘱咐那个高头大马的青年,“照顾好你们谢博士。”
谢睿寒撇撇嘴。“楚霖,别忘了,你是开发组的成员,不是测试组的。”他提高声音,却没看楚霖,而是挑衅般地瞪着秦康,“不要随意越权命令我的下属,秦·博·士。”
秦康无奈地揉着太阳穴。
谢睿寒拥有这个年纪独有的倔强脾气,更拥有恃才傲物的资本和自负。若是他再年长一些就好了,时光会将他的棱角打磨平滑,让他不再这么咄咄逼人。但是——
秦康不由自主地弯起嘴唇。
——这种高傲不屈的性格才是他的睿寒。
研究员们在楚霖的率领下徒步沿着阶梯向上爬。小伙子离开谢睿寒,显得不情不愿,但略一思忖后便露出微笑,一马当先,手腕上荧绿的环带犹如海上的灯塔。楚霖清点了人数,发现少了好几个人,说明有人不在食堂。于是每经过一层,他们就先去寻找是否有人被困在房间里。
谢睿寒和秦康则朝相反方向走,沿着螺旋的楼梯向地下深处而行。起初他们还能看到萤火虫群般的绿光浮在头顶,很快,那光芒便被黑暗吞噬了,就连声音也悄然远去。隔绝天地间一切光芒的庞大空间中再度只剩下他们二人。
秦康一只手贴着墙壁,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谢睿寒似乎有点怕黑,又不愿露怯,于是强作镇定牵着他的衣袖——这让秦康忍俊不禁。
“你不该跟来的。”秦康说,“危险就该让大人去摆平,你只要照管好自己就行了。”
“别当我是小孩子!”谢睿寒低吼。
“你就是小孩子。你才十六岁,未成年人。”
“我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我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谢睿寒援引民法自我辩护,“你对国法有什么意见吗?”
“说不过你……”秦康低叹。
“那就乖乖听我的!”谢睿寒像是得胜一样昂起头,结果没留神一脚踩空,撞上秦康后背。秦康一个趔趄,用力撑住墙壁才避免了两个人像球一样滚下阶梯的悲剧。
“走什么神!乐极生悲!”秦康回头训斥。
谢睿寒气鼓鼓地捶了他一下:“别看我!”
秦康刚想说“你注意点儿这么黑咕隆咚地万一摔伤那真是叫破喉咙都没人来救了”,抓住他白大褂的那双手突然箍紧他的身体。
无边的黑暗中,谢睿寒从背后拥住他。
少年身量不高,站在高一级的楼梯上,才能勉强将下巴搁在秦康的肩头。
秦康不敢回首,就任凭他那么拥着。少年的胸口紧贴着他的后背,几层薄薄的布料完全无法隔绝心脏搏动的微震。他心跳得那么厉害,在这寂静无声的广阔空间中,秦康几乎能听到血液从四肢百骸奔涌向心室的洪水般的咆哮声。
“秦康,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不成熟、孩子气,总跟我合不来,”谢睿寒埋首在他颈窝里,瓮声瓮气地说,“但是这回你一定要听我的。”
“睿寒……?”
“妈的,我好怕,秦康!”谢睿寒的身体颤抖起来,向来清朗的嗓音此刻竟带上了沙哑的哭腔,“我真羡慕你,你不知道天枢力量的极限,所以能那么乐观。可是我知道!我好害怕!一着走错我们两个就交代在这儿了!所有人都交代在这儿了!”
秦康心头巨震。那个总是自负且刚烈的谢睿寒,居然愿意打开自己防弹玻璃一样固若金汤的外壳,向他暴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这是何等的信任!
谢睿寒吸了吸鼻子,“你一定要听我的,明白吗?我不会让你死的。哪怕我出不去,我也会保住你的。”
“别说这种丧气话!我们两个都能出去的!所有人都能出去!”秦康低吼。
“这不是丧气不丧气的问题……妈的!”谢睿寒在秦康背上猛蹭,擦去满脸的泪水。
秦康再也忍不住,回身反拥住少年瘦削的身躯。谢睿寒在他怀里猛力挣扎,试图摆脱他,但只扑腾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顺从地倚在他胸口。
两人在黑暗与寂静中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就在秦康以为这一刻要持续到永恒的时候,一阵轻微的机械摩擦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平时这么微弱的声音肯定早就被环境噪音盖过,以人类的听力根本不可能听到。但此时万籁俱寂,以至于那一丁点儿声音竟如突如其来的战鼓般刺耳。
谢睿寒抬起头。
他记得楼梯的这个转角? 胺桨沧傲思嗍悠鳌?br /> 凭借记忆望向监视器所在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确定,具有红外夜视功能的监视器一定对准了他。
——它在看着我们。谢睿寒想。它目睹一切,聆听一切,在这处空间中,它就如神祇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柔声问。
秦康松开少年,转身凝视着前方的黑暗。
他知道谢睿寒这个问题不是在问他。
谢睿寒在对天枢说话。
第15章 反击计划
华嘉年起床的时候看到俞少清和卫恒躺在一块儿,两个人都是赤身裸体的,裹在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中。毯子不够长,下端露出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四条腿。但凡视力正常的人都能明白他们昨晚干了什么。
“天呐!你们两个随时随地都能发情吗!我就是因为不想半夜被你们震震震的声音吵醒才不买床的,结果没有床你们两个也能搞上?!”
他吱哇乱叫着跨过两人的身体,去房间另一侧的冰箱里拿食物。俞少清被他的动静吵醒,揉着眼睛爬起来。
“但是也并没有吵醒你嘛,我们很安静的!”
他舒展双臂,毯子从他胸口滑下去,露出精瘦健美的腰肢。在硬邦邦的水泥地板上睡了一夜,他四肢酸痛,好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里转过似的。
卫恒睁开眼睛,举起毯子围住他的腰,防止某些不该被恋人之外的人看到的地方意外走光。
华嘉年轻车熟路地开始煮泡面。
俞少清和卫恒开始慢吞吞地穿衣服。华嘉年储备了足够的食品,哪怕核弹下一秒就砸下来,他们也能撑个好几天,可生活用品却非常稀缺,三个人不得不共用刮胡刀和毛巾。真不明白华嘉年到底是怎么做准备的。
“我们要在这里躲几天?”面对桌上由华嘉年亲手烹调的早餐——三碗康帅傅方便面,俞少清沉痛地问。
“看情况。也许今后我们再也不用回来了,也许这个地方会变成人类反抗阵地的第一个基地。”华嘉年往嘴里塞满面条。
“呃……你有什么计划?虽说是要击败天枢,可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们应该做什么。”
华嘉年沉思了一会儿,一边咀嚼着面条,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地板上的火车模型。
最后,他咽下那口稀烂的食物,对俞少清说:“首先去研究所救出谢睿寒博士。如果我们运气够好,也许连其他人也能一起救下来。”
俞少清连连点头:“嗯,这肯定是当务之急。”
“天枢的智慧是呈指数增长的,如果我们无法在最初阶段击败它,那么就永远也无法击败它了。我们至今都没有成功过……”华嘉年停了停,叹了口气,“一次都没有成功过。不论我怎么努力,火车都会回到原本的轨道上。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条轨道上有一个关键点,那就是卫恒。”
“我?”卫恒扬起一边眉毛,困惑地指着自己,“关我什么事?”
“胜利的关键之一就是——你绝对不能死。你死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俞少清打了个寒噤。这位老同学在他的印象中一向是嬉皮笑脸、幽默风趣的,何曾露出过如此严肃的表情?
华嘉年的面容依旧年轻,和同龄的青年人并无二致,可眼神却那么苍老,仿佛看惯了世间的风霜雨雪,看透了人生的生离死别,带着追求胜利的热情和急切,又有一种老人才会有的茫然和倦怠。
俞少清对他“穿越者”的身份一直将信将疑,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惊险刺激的旅程,大脑一时没有将这件事消化过来,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华嘉年所言非虚。
他真的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
他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知道人类和这个世界十年后的面貌。而他不惜一切代价返回过去,正是为了扭转那个可怕的未来。
“为什么?”卫恒问,“我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我不能死?”
“等我们安全之后,我会告诉你前因后果的。”华嘉年郑重其事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卫恒张开嘴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口,只是讷讷地盯着眼前逐渐失去温度的早餐。
俞少清握住他的手,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卫恒勉强挤出苍白的微笑,掰开一次性筷子。
“吃完我们就启程去研究所。”华嘉年说。
“路上会发生什么?”
“会遇到天枢的追捕,我们必须甩掉他们。我知道有一条隐蔽的路线,但不能百分百保证安全。变轨一个世界实在是太难了,世界运行的惯性总是会迫使它返回原先的轨道,我们必须多加小心。俞少清!”
“到!”听到自己的名字,俞少清条件反射地像学生报到似的回应。
“你一定要保护卫恒。他护着你到达这里,在其他的未来中,他甚至为了你而牺牲生命,现在轮到你保护他了。”
俞少清胸中突然溢满了无限的使命感。是啊,要不是卫恒到来,他早就沦为天枢的人体计算机了。他能平安无事地坐在这儿吃面,卫恒功不可没。
现在轮到他为卫恒奉献了。
假如连自己的心上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呢?
“交给我吧!”他豪气干云。
“根据我的经验,研究所将在今天傍晚发生火灾。天枢不仅在外界作乱,也在研究所内部大开杀戒。假如我们能及时赶到,就能救下所有人。这是最理想的状况。而最不理想的状况……至少也要救下谢睿寒博士。”
“我们会把他们全部救出来的。”俞少清皱着眉头说。
华嘉年露出虚幻的笑容。“希望如此吧。”
“但是我们要怎么对抗天枢?”
“你们研究AI的人内部不是流传过一个笑话吗?‘实在打不过AI的时候,就拔掉它的插头’。我们必须找到其他被天枢掳走的人,切断他们和天枢的连接,这样天枢就失去了大脑,变成一堆在网络上流窜的幽灵数据,只能像病毒一样占用他人的电脑为自己做并行计算。这时候对付它就容易多了。”
华嘉年叙述得简洁明了,但俞少清知道,事情做起来绝没有他说的那么容易。其中的困难和曲折,岂是那么容易克服的?
“如果我们失败了呢?”俞少清问,“如果我们没有找到被天枢掳走的人,或者错失良机,让天枢变得更加聪明和危险,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华嘉年睁大眼睛,用看待弱智的怜悯眼神看着俞少清,“我就再穿越一次呗!”
俞少清哑口无言。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之前因为心绪纷乱所以没注意到,现在才突然发觉华嘉年语言中的可疑之处。
——“我已经回答过许多次了。”
——“当然,那是最初的情况。”
——“光是将你们两个弄到这个地方,我就反复尝试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一直觉得华嘉年来自十年后那个卫恒死去、人类被天枢支配的凄惨未来,但华嘉年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他曾见过许许多多未来的意思。
俞少清难以置信地望着华嘉年。“战栗”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震惊与恐惧交加的状态了。
这并不是华嘉年第一次穿越了。
在某些“世界轨道”中,俞少清变成了天枢的载体,卫恒为保护他而丧命。
在另一些“世界轨道”中,俞少清和卫恒逃过了天枢的追捕,成为和华嘉年并肩战斗的伙伴。
“多少次了?”俞少脱口而出。
你这样穿越时空的旅程,已经反复多少次了?
人类失败了多少次?
又重新揭竿而起多少次?
而我们多少次经历这惊心动魄的逃亡,坐在这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与你交谈?
多少次被你所救,加入反抗组织?多少次目送你踏上孤单的旅程,然后静待世界改变的那一刻?
经历了多少个漫漫十年,然后怀着绝望与希望,重返原点?
“什么多少次?”华嘉年打了个哈哈。
“我在问你话。”俞少清的语气严厉起来,“这是你第几次穿越了?我们失败了多少次?”
听到他用了“我们”这个词,华嘉年笑意盈然。
“早就记不清了。”他如此说。
深色的瞳眸中却有摇曳的水光在跃动。
“我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在时空中穿行,带着关于一个又一个时空的记忆返回原点。我寻找天枢的盲区和弱点,策划路线,收集情报。我救下了一些人——比如你们,也有一些人一直没能救下。有时候我千方百计保住一个人,有时候我则眼睁睁看着伙伴死去,只因为我认为他的死更有利于未来。我尝试了许多次,除了失败的经验之外,什么也没能留下。你们可以当我是一个拙劣的游戏玩家,因为打不出理想的结局所以一直在S/L。但我知道那个结局必定存在。我能看到其他的轨道,我能看到世界‘可能会变成’的模样,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将它转移到那条轨道上。每一次穿越我都祈祷这是最后一次。我不愿被困在这个绝望的循环中,我想解脱,但我更不愿看到世界驶向那个毫无希望的未来。”
第16章 进化的终极目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
谢睿寒凝视着无尽黑暗的虚空。
他们是这与世隔绝的孤寂空间中唯一的活物。黑暗犹如一张茧,将他们包裹在内。这细密的茧丝之中,天枢正在羽化。
谢睿寒不知道它究竟会变成什么。
进化的下一站是什么?进化的终点又是什么?人类连关于自身的这些问题都搞不清,何况是关于人工智能。
因为人工智能进化的速度比人类、比生物快多了。
生物的进化是以十万年为单位的漫长变革。人工智能的进化则是以秒为单位的。
第一台通用计算机ENIAC诞生于1946年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短短半个世纪之后,人工智能“深蓝”便击败了国际象棋的顶尖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