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更是沉寂一片,过了一会儿,才有长史站出来,颤巍巍地低声回话:“陛下,丞相年事已高,之前的伤恐怕一时半会儿无法痊愈……”
“知道了。”年轻的皇帝不耐之色更甚。
“陛下,蝗灾初发之时,凉州有数郡皆未及时上报灾情,导致朝中救灾不利,百姓死伤、叛民四起,臣以为,当处置诸郡长官,以儆效尤!”太尉兼尚书事陆颂之站了出来。
太尉派系自然不会拆台,连皇帝也点了点头,他心里本就憋着股气,不能处置了州牧,难不成还不能处置几个太守?
“太尉说得有理!”皇帝用力一拍案板,“要不是这些尸位素餐的东西,蝗灾也不会大肆蔓延,更遑论弄出来这些乱民!简直可恶!”
“几郡毕竟还在灾荒之中,不可一日无长官,恐怕还需早日安排好继任者。”太中大夫接话。
“嗯,有理,爱卿若有合适人选,可以提议。”皇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魏玄与御史大夫冯巳对视一眼,没有开口,反倒是身后响起了一些极细地讨论声,但很快就止住了。
人选在太中大夫和几个陆氏门生的唱喝下,很快就定了下来,期间陆颂之并没有开口,其余人也全扮成了聋子哑巴,仿佛不知道陆氏正安插着自己的人手。
“此事就这么定了,众卿家还有何事要奏?”朝会开得不算就,但皇帝明显已经很不耐烦了。
魏玄眼观鼻鼻观心,没动。
“陛下,臣以为太后千秋岁将至,应有新举,既可为太后祈福,又可缓天下之灾情!”开口的是薛闵之,此人虽出身薛氏嫡系,但能力着实不佳,知天命的年纪也只堪堪做了个太常丞,这辈子恐怕是混不上九卿之位了,更让他意难平的是,他的庶弟薛录之已经凭着武功成了九卿之一的光禄勋。
对于这样急于出头的人,一点点提示,就能成为他的救命稻草。
“哦,爱卿有何新举?快快提来!”皇帝果然来了几分兴致。
“臣以为,太后笃行佛教,慈悲为怀,其行其举正是菩萨在世!臣建议可按太后凤颜铸佛像,以佑万民,以告后世!”薛闵之喜滋滋地将心里的盘算全说了出来。
“好!好!爱卿之见,果然不同寻常!”皇帝明显非常高兴,“朕平常询问近侍,如何可向佛祖显示朕之虔诚,答来答去,无非是让朕建庙、修行,朕都快烦了!果然还是爱卿有见地,佛像好!正该让天下都见见太后威仪!这件事就交给爱卿去办,太后千秋岁尚有数月,爱卿全权负责此事,务必在太后千秋岁之前完工!”
“是!”薛闵之退下。
陆颂之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太后是他胞妹,给太后建佛像,就是给他陆氏脸上贴金,他完全没有必要拒绝。
魏玄捏了捏手指,神情有些古怪,既计划达成的高兴,又有几分隐隐约约的不安。
退朝后,魏玄和冯巳走在众人之后。
“薛闵之这个老匹夫!薛家好歹是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他怎能因为迎合陛下的心思,就出这般劳民伤财的损主意!”刚出了未央宫,冯巳就止不住怒骂薛闵之,气得胡子都一颤一颤的。
作为出这个馊主意的正主的哥哥,魏玄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若以工代赈,让灾民来做这个,让他们有口饭吃,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冯巳明显愣了一下,良久,长叹一口气:“伯渊说得有理,但是数月就要让这巨石佛像完工,此事真非人力所能及,届时不知又要出多少孟姜女!”
魏玄指尖微颤,他用力地捏了捏,低声道:“恩师一片丹心为黎民,玄未能及也。”
“愧不敢当啊!”冯巳的神情异常悲愤,“枉老夫位列三公,却只能看着陆氏欺上瞒下,挟势弄权!先帝信任老夫,嘱托老夫为御史,无非希望老夫刚正不阿、弹劾不法,可老夫却只能在朝堂上做个聋子,哑巴!”
魏玄沉默了,他的老师是个好人,放在整个大梁朝堂上,都算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御史大夫这个职位更像是给他量身定做的,然而,却遇上了现在这样的皇帝……
丞相年近古稀,虽非豪门大族,但也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仅仅因为打断和斥责皇帝玩乐,就被皇帝亲手鞭笞,若非太后制止,后果不堪设想!
圣人如此,还有谁敢发声?
“恩师当保重身体。”沉默半晌,魏玄欠了欠身子,安慰道。
“罢了罢了,老夫也老了,最差也不过致仕,可是你们……”冯巳摇头,不再说了。
两人结伴出了宫门,冯巳上了自家的马车,与魏玄分别。魏玄并没有让小厮来接,他孤身一人慢悠悠得走在路上,经过春熙阁,有个小厮恭敬地拦住他:“魏大人,我家大人恭候多时!”
魏玄点头,转身上楼。
“魏大人!请坐请坐。”薛闵之正坐在一旁,见魏玄步入,笑容满面地迎接。
“薛大人客气。”魏玄拱拱手,坐了下来。
“哪里,老夫还要多谢魏大人良策啊!”薛闵之指了指面前的茶,“魏大人可尝尝此处新茶。”
“多谢。”
平了一会儿茶,薛闵之开口了: “老夫有一事不明,可否请魏大人解惑?”
魏玄淡定地放下茶盏,点了点头:“薛大人但说无妨。”
“哈哈,说实话,魏家和薛家素无交集,老夫也着实没想到这雪中送炭的会是魏大人你……却不知,魏大人究竟有何打算呀?”薛闵之放下茶盏,一双眸子似有若无地打量着魏玄,似乎想要看透他。
魏玄心中嗤笑,饥不择食地用了他的法子,现在倒是想着来要探他的底了,若是薛录之,他倒要忌惮几分,但薛闵之嘛……吃了他的饵,还想平平安安地脱身?
埋线
魏玄喝了口茶,一脸坦然:“既然薛大人开诚布公,在下也不敢有所欺瞒,在下之所以找上薛大人,一则,大人之职,正是总领此事的大好人选;二则,虽然魏家和薛家交情不深,但这交情吗,处着处着,也就处出来了。况且大人乃薛氏嫡系,这样的面子,平时可求不来!”
“魏大人真是爽快人!”薛闵之笑逐颜开,“你如此坦陈,老夫也不能亏待自己人。世家确实有不少囿于成见的迂腐人,但老夫不是这样的人,勋爵和世家,怎的就不能好好相处了?大家都是为大梁效力,何必非搞得泾渭分明!”
“大人果然开明!”魏玄拱手,“祖上虽与几个世家闹过不愉快,但此一时,彼一时。我魏家军功起家,可谁愿意让子孙一辈子在战场上卖命?这无论如何都是要回归主流的嘛。”
“说得对。贤弟有如此见地,国公府何愁不兴盛?”魏玄的字字句句都不着痕迹地说到薛闵之心里,说得他十分高兴,“放心,此次之事,全赖贤弟指点,愚兄也绝不会亏待你。”
“能帮上大人的忙,是在下的荣幸,然则监工一时,最是艰难,毕竟期限只有数月,不过在下倒是有个法子,即可解忧,又可扬大人美名。”魏玄将以工代赈的法子说了出来,道即可解决灾民之乱,又可加快工程进度。
“贤弟的法子真是一个比一个高妙!”薛闵之听得直称好,对待魏玄也愈加亲昵,“这等好名声,也不能少了贤弟的份儿,不若,贤弟就随愚兄前去建工?”
“薛兄如此抬举,玄却之不恭。”魏玄拱手,两人打着自己的算盘,相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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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蒋氏见魏玄进门,帮他换下朝服,“今日如何?”
魏玄蹙眉,面色凝重地摇摇头:“丞相出事之后,陆颂之行事越加无所顾忌,今日竟直接撤了凉益两周四位太守,统统换上了他自己的人!”
“这……其他人怎么肯?”蒋氏惊诧。
“就算不愿意,也不能在朝堂上提,咱们这位圣人,啥时候反对过他的好舅舅?”纵使再克制,魏玄脸上也止不住显示出几分轻蔑,“勋贵武将根本懒得掺和他们这些破事,反正这肥差怎么轮也轮不上咱们,至于其他世家,想必也各有盘算。”
“凉、益二州的蝗灾,还有乱民如何?”蒋氏帮他拿了居家的轻便衣服,魏玄接过换上。
“萧幕回答陛下说,凉州灾民已平,这朝上,除了陛下,没人信。”魏玄摇摇头,若说丞相出事前,他还抱着侥幸心理,丞相出事之后,他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不仅凉州的灾没平,长安的乱也要起了!”一道清脆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夫妻俩转头看去,就见魏楚拿着一卷东西,正倚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两人,眼神扫过蒋氏放在魏玄衣襟上的手,一脸暧昧的坏笑。
“魏楚!姑娘家家的,懂不懂规矩!”魏玄恼羞成怒,拔高了声音。
蒋氏早就羞红了脸,躲进了内屋。
“哎哎……大嫂别走啊,我不是故意的。”魏楚冲魏玄摊摊手,一脸无辜。
“……说吧,你又想怎么样?”魏玄垂着肩膀,一脸生无可恋,他从小就觉得她娘是生了四个小子!这丫头绝对是投错胎了!
“是正事。”魏楚收起笑容,正了正神色,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魏玄,“别业来报,池阳出了一伙厉害的山匪,极有可能是几州流窜过来的乱民!”
“池阳!”魏玄面色顿时凝重,他摊开地图,眉宇紧锁,“怎么可能,司隶不是早就戒严了吗?乱民是怎么进来的,竟然已经到了池阳!右冯翊郡的郡守是吃干饭的吗?!”
“这群山匪打劫了不少过路富户,但是并没有像别州乱民那样冲击官府,那郡守只怕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魏楚点了点地图,“池阳距长安不过数十里,若真待这些乱民成了气候,与司隶外的部队里应外合,长安,危矣!”
“疯了!都疯了!闹到这样的地步,郡守竟然敢不上报!”魏玄倒吸一口冷气,一脸地难以置信。
“看看凉益二州几个郡守的下场,这郡守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就算真生了乱子,他也必然咬死是山匪,断然不敢提叛军二字。”
魏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颓然地坐下:“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过几个月,真的要改天换日了?”
魏楚根本不明白自己老哥那纠结的文人心思,在她看来,这纯粹是被世家那一套洗脑洗多了,她现在特想揪起自家老哥的耳朵,怒吼:“你老子都要造反了!你他妈地还给皇帝伤春感秋?脑子里的水沥干净了吗?!”
“伯渊,天命不可违。”蒋氏不知什么时候从内屋走出来,握住了魏玄的手。
“大哥,咱可没退路。”魏楚不再理会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直接指了指地图,“池阳在长安以北,而池阳、长安和别业所在的和陵正好成一个三角,若是以咱们别业所在的和陵为中心,收服池阳,正好可以阻断长安向凉州的通路,阿爹占据交州,咱们占据凉州要塞,若是阿爹能够拿下益州,那正可成由西向东包围长安之势!不过可惜,别业的势力毕竟还是小了些,咱们这凉州要塞恐?div align="center"> 履貌幌卵健?br /> 魏玄站起身来,仔细地看了看地图,又抬头看了魏楚一眼:“阿奴,这些是你想出来的?”
魏楚毫不避讳地点头:“自然。”
魏玄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的妹妹,虽然一直知道妹妹跟着老三学武学兵法,但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片子,真的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利用地形地势,分析出这样可行的战略?
魏楚并不在乎魏玄的疑惑,她想要得到家人的首肯,就必须展现出实力,不过现下只是给大哥埋根线,免得到时候这榆木脑袋没法和她配合。
魏楚收起卷轴,继续说:“大哥既然已经把建议递上去了,估计佛像也要立刻动工了,估摸着大哥这两天就该起程了,等出了司隶,务必要快点联系上父亲,若是形式不妙,大哥应当立刻赶往益州,切不可在再折回长安!”
“那你们要怎么办?”魏玄依旧有几分担忧。
“到时候,我们也会及时出长安,转移到别业,别业易守难攻,又有咱家的精锐,等到长安乱了,他们也没心思来找我们的麻烦了!”魏楚答得巧妙,人家不会来找她的麻烦,可不代表她不找这些人的麻烦,上辈子他们在长安折损了不少人马,连大哥也在其间重伤,这一次,必要他们血债血偿!
“嗯,别业可以!”魏玄点了点头,稍稍放心些。这和陵别业可以算是魏家真正的堡垒。当年魏家军虽然解散了,但是曾经的精锐却并没有真的离开魏家,有一些入了魏府,更多的是在和陵别业附近做了佃户,名义上是佃户,但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魏府的府兵。
当年世家豢养私兵的风气非常兴盛,□□打下江山后,重创了几大世家,也下了严令,几乎削光了世家的私兵,当然勋贵们的府兵也跟着削减了不少。但是□□对打天下的兄弟们还算义气,封了爵的,按照爵位规定能养一定数量的府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勋贵们留下了自己的人,不过这区区几百人也确实产生不了威胁。
但是到了乱世,这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几百人,再加上别业易守难攻的地势和存粮丰富的粮仓,绝对是一座坚固的堡垒。
“所以,你就放心走吧,这边有我,有大嫂,再不济,也还有阿娘。绝不会有事的!”魏玄接下话茬。
“现在这情况,我就算不想走,也得走了!”魏玄苦笑着瞪了一眼魏楚,“旁人我都不担心,我只担心你这丫头!可千万别惹出大事来!”
魏楚笑眯眯地点头,很是乖巧地点头。魏玄还真以为这个妹妹老实了,以至于之后知道了妹妹干的“大事”,生生给气成了脑充血……
出城
“阿媛,去了别业,记得要照顾好祖母。”魏楚将小妹魏媛抱上马车,对她叮嘱着。
“阿奴呀,你是嫌弃祖母年纪大了,不灵光了?竟然让阿媛这个小丫头照顾我?”马车里传来一个故作不满的声音,帘子掀开,魏老夫人笑意盈盈地看向两个孙女,“要我说,阿奴你也不用送了,去和陵这点路,还能走丢不成?”
魏楚将魏媛抱进马车放好,又顺手塞给她一包蜜饯,这才抱住魏老夫人的胳臂:“阿奴才没有说祖母老呢,祖母可年轻了!上次周府的赏花宴,阿奴看了一圈,谁家祖母都没有阿奴的祖母年轻!”
“哎呦哎呦!你这张嘴,到底是跟谁学的!说话跟抹了蜜似的!”魏老夫人笑眯眯地拍了拍魏楚的手背,“不过呀,下次看见你舅婆,我可要告诉她,她白疼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了,竟然背
地里说她老!”
“祖母,你可不能告黑状!”魏楚佯作紧张,伸出小拇指,掐了一个小尖尖,“您比舅婆年轻那么一点点,舅婆又比您大,你俩扯平了嘛!”
“改口倒是改得快!”魏老夫人佯怒地拍了下魏楚的脑袋,随即又绷不住笑了,“这猢狲脾气到底是哪儿学来的,看你大姐和三妹,可都不这样!”
“我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独一份!”
魏楚正和祖母逗趣,转头见魏媛啃吧啃吧,竟然快把一包蜜饯给啃完了,顿时大惊,立刻夺过魏媛手上的蜜饯:“阿媛!不能再吃了!牙要坏掉了!”
魏老夫人也看到了,老人家宠孩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不就是一包蜜饯,想吃就吃呗,这路上还得走大半天呢,不吃也闲得慌。”
“祖母,您看看阿媛那个食量……别的东西也就算了,这甜得吃多了,她那小牙可耐不住。”魏楚无视妹妹盯着蜜饯泫然欲泣的模样,努力和身边一老一小俩娃子抗衡。
“不会的。”魏媛嫩嫩的声音响了起来。
魏楚和魏老夫人都惊讶地看过去,也怨不得两人大惊小怪,实在是魏媛小姑娘长达六年的人生都花在了吃上,人家坚决抵制嘴巴的另一个功能。
“等再过一两年,牙会掉,再不吃,来不及了!”魏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捍卫她吃糖的权利,魏楚抱腹笑成了一团,魏老夫人也笑得直擦眼角。
“阿媛,是谁跟你说,再不吃来不及了?”魏楚边笑边问自家一脸茫然的小妹,她实在想不出除了二哥那个促狭鬼,还有谁会这么逗小丫头,但是二哥都外任两年,想来也不可能是他。
“是韦家姐姐说,阿媛喜欢吃就要多吃点,要不然等牙掉了,想吃也没得吃了!”阿媛嘟着嘴,盯着魏楚手里的蜜饯,一脸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