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打算下山,忽然听到有个刀疤脸叫我:“罗七,你也算是半个识字的,看下这封信有没有问题?”
我连忙接过信,只消一眼,立刻心内狂喜。
这字迹飘逸流畅,是周阳的手笔。
但仔细看,每句话的第二个字连接起来,就是在求人相助了。
我抓耳挠腮地看了半天,努力念了一通,道:“没问题,没问题。”
他说:“那就好,这个穷酸书生身上没多少钱,倒是能给我们写一些东西出来。”
听到“穷酸书生“四个字,我的情绪就开始闹腾起来,便粗声粗气地咳嗽:“咳咳!那书生还在寨子里?我们寨子都是些粗人,他写的字太他妈的娘们儿,贴出去非叫人笑掉大牙。不如,你把他叫来,再写一遍。”
刀疤脸的断眉拧到脑后:“那家伙倔得像头驴,一解开绳子就要跑,我们间又没几个识字的,只能将他绑着了。不太方便把他带来。”
于是我便顺水推舟,到了关着他的房间。一开门,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那人应该及冠不久,头顶束着个小冠,不过还依稀窥见了少年的模样。
他眼睛一扫,眉心朱砂痣随着皱眉的动作轻微挪动,活灵灵就是个生动的美景。
那张面容隐隐有几分日后的影子,只是气质大为不同,又倔强又意气地哼了一声:“你们这群强盗!又想让我写什么东西?”
说着,故作老成地别过头,盯着把他和凳子绑起来的粗绳:“喂,你们快放开我!”
都及冠了还这个德性,周阳以前居然这么可爱。他将来冷冰冰的样子,和现在简直天壤之别。
我装作恐吓地说:“你给我乖一些,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周阳静默了一下,眼里全是怒气。
我解开他的束缚,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再写一遍。”
“啊?”
周阳一脸迷茫,活动了下手足,他的手腕都被勒出了紫色,气得我心脏都要炸裂了。这群土匪太不讲理,我的周阳身子不好,还绑得这么紧。
我心里痒痒,却又必须按捺不动:“再写一遍信,写的不太对?”
他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慌张:“不太对?”显然是害怕了。
我怕他不打自招,速速道:“那么娘们的字,怎么配得上大爷们的名号。穷酸,你给老子们写得威风些!”
周阳轻轻吁了口气,照着前一封信的内容,以左手誊抄一份,歪歪扭扭的。
我在这期间,迅速找了几个借口将其他人打发了,见到无人,一把抱住他,贴在他耳朵旁小声道:“嘘——周阳,我是来救你的。”
他几乎差点将舌头咬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我笑了一下:“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他眼睫扑扇,不解地推开我:“我和你无亲无故。”
我怔了一下,原来他竟然没有记忆么?那我刚才的唐突举动,岂不是出糗?
我的手不尴不尬地就举在半空,落不到他头发上去了,只好干笑说:“你会记起来的。你可相信,能有人打破时间的界限……我……我为了你而来……”
他愣愣地看着我,有些傻地撇嘴,微微恼红了脸:“胡说八道什么!我可不是断袖。空口无凭,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然后,他嫌弃的目光在我身上,自上到下,来回扫动:“而且就你这个样子,能被我喜欢?”
我简直受到了晴空里打来的一道霹雳,从天灵盖冒出一股子烟,满脑子都在想着他的反应。
周阳以前居然这么直白,一点也不害羞,而且还喜欢好看的人……糟糕透顶,我给他带来的第一印象,几乎都如此恶劣……糟糕透顶……真是糟糕透顶!
我忍不住道:“这又不是我本来相貌。”
他翻了个白眼,不理我,朝手腕又吹了一口气:“真疼。”
我替他揉了揉手腕,巴巴地说:“你不信?”
周阳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不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不会对你有一分一毫欺瞒。”我慎重道:“我会保护你,周阳。要不然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干什么?我不仅知道你的姓名,还知道你家在哪里……”
我飞快地说了一些关于他的讯息,周阳脸上的惊疑这才一点点下去,已然确认五分。
“我还是不能完全信你,不过……”他懒洋洋地一边写着,一边说:“现在只有你能救我。因为这里守卫森严,官府攻不下。”
我坐在他旁边,叹了口气,额上惆怅未消,看着他一笔笔写,忍不住提醒道:“你小心些,别被他们发现。我势单力薄,难敌这么多强盗,只能智取。”
他乖张地哼了一下,扭着手腕道:“知道了,断袖。”
我有点郁闷,只好顺着这个坏脾气周阳的心意,小心地说:“是是是,你写快些,抓紧时间,尽量多插些蛛丝马迹进去,但不要太明显,好给官府一些对策,整治这些寇贼。”
周阳落完笔,故意恶狠狠地摔碎了砚台,墨汁溅了我一身,嚷嚷道:“老子写完啦!你们这帮无恶不作的恶棍,迟早得被老天爷一一处置!”
他这扮相倒是像模像样地,好像就是受了天大委屈,将穷酸气一展而出:“可怜我一介清清白白的书生,竟然落入这种地方!哎——可怜我还有八十岁的老父亲……呜呜……”
要不是他面相如常,我还真能幻想出一个泪流满面、自怨自艾的穷苦书生,差点笑出来,忍了半天才记得凶煞地喝道:“给爷闭嘴了!穷才酸儒,恁地晦气!”
做完了戏,我还得亲手捆他。
我拍拍他的肩膀:“委屈一下,不能露出马脚,我没法作假。”
他扔了记眼风,双手交叉到椅背上,任我捆了个结实,又有些别扭地躲着我:“不准对我动手动脚。”
我置之不理,瞥到旁边放着的毛笔,心下一动,道:“我有几招三脚猫功法,你挑一招学会,到时候方便逃跑。”
周阳说:“我不懂武功,要怎么学?”
我对道:“死记硬背,练熟一招就行。”便将毛笔当成剑,抓在手里,让他挑出一招,多使了几遍:“如果你到时候不小心被缠住,就用这招,熟能生巧,伤完就跑。”
他记性真得很好,一下子就点头道:“我记住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下一喜,这人刀子嘴豆腐心,还不是记着我好?
我张嘴就要说,我姓陈,名渊,字景明。你若愿意,可以换我景明。
结果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瞬间压着气流,滚回到喉咙里,死活都没法说。
去他娘的天道规则。
我气急败坏地想着,只好说:“……小白。”
这下倒可以说出来了。
“小白?”他嗤笑一声:“家狗也叫小白,好巧。”
怪不得周阳会弄混,这力量简直无理取闹,想着法子捉弄我,不让我说本名。我那时容貌和后来又不太一样,他第一眼觉得相像,却又不敢确认。几番试探,这才确定,可惜后来的变故……
嘴巴自动一开一合,变得不受控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我叫白惠。”
第39章 39、
周阳正要说什么,忽然外面传来刀疤脸的声音:“罗七,好了没?”
我的嘴巴一松,随即应道:“好了好了。这就来。”
下次来? 埃欢ㄒ研睦锵胱诺幕岸夹吹街缴希盟础J裁葱“仔『诘模萌宋抻锪恕N摇也挪缓退业墓吠?br /> 我拿着信走出去,虎虎生风地说:“这个字威风,绝对威风。”
其实威风算不上,鬼画符倒是真的。周阳写腻了,便换了左手。
这群山大王的信,要送到另一个山头去。两伙人同流合污,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官兵们对山寨的地形并无了解,战力又弱,贸贸然救人,搞不好人救不出来,反而自己被抓了,白长他人威风。我得想办法亲自同官府走一趟才对。
刀疤脸也精明,拿到信后,两封对照着字形看了很久,确定无误才交给我。
我怀里揣着热腾腾的信,心里已经想好了办法。
等我们几个人在山野间颠簸了数天,太阳快落山时,我微笑:“今天赶路就到这里吧,兄弟们也应该饿了,去摘点瓜果吃。”
我瞄了一眼和我一同采摘野果的人,道:“兄弟,你爬一下树,我不太会爬树,那果子煮着好吃。”
他上去摘了数十野果,我身先士卒接过一枚,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还摇头赞扬道:“好吃,好吃!”
于是晚间,众人分食了许多野果,还又饮酒又吃肉的,乌烟瘴气。
我心中默数着,一、二、三……
一个络腮胡子忽然捂住了肚子,啊啊嘶叫了两声,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作势就要朝我扑来:“嘶——你、你……!”话未说完,双目圆睁地倒在地上。
我起身拍了拍灰,看着他们接连倒下,揉着手里的果子。
这野果独吃不打紧,但和肉在一起吃,就会互相冲突,产生能致死的剧毒。我只是做做样子,根本没动筷子,所以还能立在这里。
唉,这些小地方来的喽啰的本事果然不够。不知道当家的会不会非常棘手?
不管了,先报信再说。
事不宜迟。
我草草将这几人拉到杂草堆里,往脸上抹了几把水,将易容的东西都洗净了,连忙就往城中赶去。星夜兼路,倒也赶得算快。大概都是平日偷鸡摸狗练出来的轻功,速度快得令我自己都惊讶。
将信交予官大人后,我还找了纸笔,先画了个自己打听到的地图,再一口气写了自己的姓名家世来历,好交给周阳。
官兵要同时自正后两边攻入寨子,我自然不可能一同随着他们。山寨里中间有个小湖,我便闭着气,潜入水底,借道此处,悄悄去找周阳。
我手心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水还是自己的汗,悄悄击倒一个巡逻到这里的土匪,毁尸灭迹前将火折子搜了出来。
还要多谢这些杂草了。
我远远将火折子扔到草丛中,闭着气沉在湖面下,火舌立刻迅速窜了起来,烧红了半边天。
“着火啦——”
“快提水桶!”
“烧到我身上了!!”
我依稀看着那团火光蔓延,趁乱跳出,扯断被打湿的袖子,捂着口鼻冒着浓烟冲进去。
这火可烧不到前面去,得赶快了。
远处隐隐有厮杀声,我顾不得回头,先抢了几个顺手的武器,直直照着前方而去。
头顶传来蹭蹭的弓箭声,我暗骂了一句,瞧见上方哨亭上的黑影,身形一转,生生任弓箭扎入手臂,迅速提起内力,逃之夭夭。
我这时只恨自己功夫不够好,不能以一当十,没有谢瑛马背上纵横天下的本事,力气只够将周阳带出。其他的人,就只能靠官府来救了。
不知道……他们能否平安脱险?
我咬着牙根,一眼扫到外面的看守,从左手里抛出一堆石灰粉,抓紧这短暂的数息功夫,身体倏然砸掉瓦片,将房顶破开一个洞,掉了进去。
手臂是血的样子大概很可怕,周阳呆呆地惊道:“小白,你流血了!”
我抬眼急奔,划开捆着他的麻绳,掰掉箭尾,喘着气说:“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周阳吸了口气,抓着我的手臂:“你这里还留着箭头……”
“别废话!”我厉喝一声,弯着腰道:“搂紧我,我背你出去。”
周阳脸色发白,愕然道:“小白,你快逃……不用管我!”
“你轻功很好?会几招武功?想舍生取义么?迂腐死了!”我骂了几句,他这才爬上去。
背上多了个温暖的大活人,我的脚力几乎瞬间迟钝了。周阳似乎怕压伤我,小小翼翼地不敢多碰到我,只指点道:“向左向左!”
“前面有两个弓箭手!向右!”
又听得猛然间劈空裂金的一声脆响,“啪嗒”地刺破黑暗,照着头顶射来。
“低头!!”周阳大叫一声,我几乎本能地无条件信任他,低下了头。
噗嗤——
周阳闷哼一声,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脖子流下来。
“周阳!”我心惊欲裂地大吼,发亮的天际边飘来黑灼的烟雾,金黄的火焰忽闪,将整个世界都吞噬殆尽!
他小声虚弱地说:“快走……我……没事!……”
什么没事?这个傻子!
用身体给别人挡箭,逞什么能?要不是他让我低头……射中的,就是我。
傻子!
他的手瞬间放开了,身体滑到地上。
我心急如焚,脑里噼里啪啦无数霹雳窜过,感到背上的人越来越没力气了。
我将他抱起来,用外衣裹好了,提起全部力气,没有退路,只能前进。
前方,就是火海!
火海也罢,刀山也好。我……
冲进火场那一刻,头发的焦味和皮肤的灼烫感几乎令人睁不开眼。凭着感觉,我迅速冲到水汽较多的地方,抱着他纵身跳了下去!
第40章 40
水湖里很冷,他咳咳地喘着气,一下子吞进好多水,眼泪都呛出来了。
我连忙拽住他,一浮出水面,立刻被烟气熏得眼睛无法睁开,便向另一边游去。
我按着他的伤口,将气息一点点渡过去。
周阳这傻子。
我混混沌沌地想着,胸腔里也涨得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我终于带着他到了对岸,将他推上岸边,自己也脱力地吁吁流汗。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比他的身体还要冷几分。
他的伤正在肩头,衣裳处赫然一个崭新的洞孔,点点血迹凝固成暗红色斑痕,陈列在侧。
这一伤就是两个人,我得先给他挖出箭头……
我下意识去腰侧拔匕首,岂料囊中并无一物,应该是在水中遗失了,只好先就近找了个隐蔽些的地方,将他放平了。
他自己力道不强,箭杆还有几寸裸露在外,伤口十分可怖,被水泡得发白。我嘶了一声,不忍地轻轻按了下。周阳在昏迷中兀自哼叫,想来是痛楚难当。
这破山破水也不干净,弄得他这么难受。
我先闭了眼睛,双手紧握箭杆,猛烈地一抽,血肉撕裂的声音响起。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把外衣撕了给他裹伤。
我胳膊上的箭镞一时半会却弄不出来。当时为了方便,一下子将弓箭从末尾扯断,现在那枚箭头已经没入皮肤内,不用刀子怕是挖不出来。
我试着单手拔了几次,每次都龇牙咧嘴地嘶嘶喊疼,那东西却并没有钻出的征兆。
到最后,我不得不将箭头和发脓的一块肉同时拧掉。
疼得我简直想哭爹喊娘。又想起周阳假装成严凌时,大概就是凭毅力才走了那么远的罢……毕竟取心头血,比中这样一箭,要疼多了。
好几天过去了。
风呼呼刮过,我抬头看了眼星星,有些发愁地蹲坐着。
周阳的额头稍微有点烫,人刚醒来没多久,却总让我去找外衣披上。
我无奈,东西被撕下来做了绷带,我又不能现成变出件新的。
让他把自己的外衣给我穿,他却红着脸支吾地不肯同意。
他支吾着来了句:“其他人怎么样了?”
我翻了个白眼,“该做的我都做完了,这事你去问官府。还有,不许叫我小白。我叫……”
话说到一半,又没了声音。
我懊恼地想,写的信也被水泡坏了,看不到东西。想着想着,就从怀里排出那张纸,差点瞪得眼球充血。
岂止是泡坏?就算被泡过的水,也该有一点点濡湿的墨迹存在。这信上,竟然什么痕迹也看不出。
一定是它在作祟。
我哑巴似地叹气,只好说:“算了算了。就当那是我的别号……”
周阳眨了下眼睛:“不过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我再道:“我说过了,我就是来找你的。”
周阳笑了笑:“我不信。”
我气馁地想,原来救一次还不能让他信服。按理说,他应该很温柔才对,怎么偏偏谁都不信呢?这样下去,我和他连个普通朋友都没得做。
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周阳抬起头,靠在树边,打了个呵欠,清澈的眼睛微微眯起:“我不轻易信人。你凭什么让我信你。”
我哑口无言,“它”不让我吐露更多的信息,更没人能证明我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