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怜见,自从凌玉城遇刺,小家伙的文武课业已经快十天没人照管了。他知道凌玉城身上有伤,便一个劲地往元绍怀里靠,比手画脚,时不时地还跳下来蹲个马步、打两下拳,然后就眼巴巴地看了父皇又看师父,只为大人点头笑上一笑。
他年纪尚幼,诸如太子被废、赐死,以及前朝的诸般波折,从来就没人告诉他。然而小小的孩子自会看人脸色,前些天见父皇神色阴郁沉重,师父也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也不敢往跟前凑。今天好容易见大人脸色松动,这孩子好似刚开的花儿见了阳光,立刻灿烂起来。
如此闹到快二更,内宫即将下钥,才有小皇子的从人来昭信殿叩问。元绍牵着儿子的手亲送到门口,看他被首领太监裹在一件小小的披风里抱上马背,转过弯消失不见才返回寝殿。撩开卧室门帘,凌玉城靠在床头,半个身子倚在棉被垛上,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209章 一片闲云足卷舒
从这一天起,凌玉城把一应军务政事全都放下,安心养病。他习武多年体质本好,先前病症反复,倒有一多半是心上压着事情反侧难安。这会儿放开心怀该吃吃该睡睡,只三四天工夫肋下伤处就收了口,先前断断续续的低烧也终于褪了个干净。
玄甲卫一班将官都把自家大人看得极重,文的以夏白金波为首,武的以奚军贺留为首,里里外外把了个风雨不透,半分不用他操心。凌玉城在寝宫待得闷了,喊教坊司来吹拉弹唱、吞刀吐火演百戏元绍是千肯万肯,前朝政务,一个字都别想摸到手。
好在他此刻万般疑虑均都打消,每天起来倚在窗下看几卷闲书,写两张大字,天好就到寝殿后面看看花草,天不好,去隔壁演武厅里散步也是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除了指点小十一的功课,居然有闲心挑剔寝殿里燃的香不够清雅,书房多宝格里放的玩器格调不甚搭配,叫人开了库房翻箱倒柜的找。
只要他不看折子,不练武,不劳心费力,元绍一万件都依他,那些钧窑柴窑的就算砸了听个响,也只会双手再递上一件,还要说声别给碎瓷片扎着。这些天元绍在前朝理完政事,就在寝殿寸步不离地相陪,凌玉城写字就替他磨墨,凌玉城画图就替他调色,凌玉城要换个摆设,他就搬个凳子往多宝格的最上一层取东西放东西,以此为乐。
忽忽大半个月过去,凌玉城伤势渐愈,右臂虽然还有些使不得力,肋下的伤口却已经开始落痂。这一天元绍从前殿回来,正见他负手站在廊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撕棉扯絮般落在中庭,就连凌玉城踏在走廊上的靴尖前面也堆积了半指高的白雪。
“怎么站在这里?”元绍大步过去,先伸手拉了拉凌玉城手掌,接着就对他肩上的灰鼠披风皱眉。“雪下得这么大也不多穿一点,昨天那件紫貂的呢?”
“我已经好多啦。”凌玉城反射性地就要缩手,却没能来得及,到底让元绍握在手里。他深深吸了口带着雪气的寒风,展颜微笑:
“不像前几天那么怕冷了。紫貂……太热,穿不住。”
元绍摸到他手背和指尖都是暖的这才放心,想要松手却又舍不得,停了一停,终于慢慢放开,上前一步和他并肩而立。见凌玉城神色毫无异样,目光也不往下扫上一扫,一颗心悄82 悄放回肚里,笑道:“看雪?看得这么入神,都不肯动一动了?”
“是啊。”凌玉城侧首望他一眼算作回应,仍旧把目光投向中庭的雪地:“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
这个答案元绍并不满意,挑了眉定定看他。凌玉城饶是不与他目光相接,也让这眼神扎得有些痛,不得不转回头来再看元绍一眼,轻轻喟叹:
“以前看到雪,想的不是明年的麦收,就是雪地里怎么行军怎么扎营。这还是第一次……站在这里什么都不想,光是看雪花怎么一片一片飘下来呢……”
这是真放开心思了——或者说,也真闲得发慌了。元绍忍不住轻轻一弯嘴角,刚要说话,就看见凌玉城鼻子一皱,扭过头去狠狠一个喷嚏打出。他立刻就有些手忙脚乱,想要去扯人进房,手抬起来又觉得动手动脚的不好,又怕劲使大了拉扯到伤口,一只右手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刚一迟疑,凌玉城三步两步已经冲回了寝殿,寒气被房里的暖意一激,又是一连串喷嚏打出。元绍跟在后面一叠声叫人去煮姜汤,倒热茶,拿洗脸的布巾,把一殿的内侍支使得飞忙乱赶。过得片刻,杨秋被两个军士架着扑进寝殿,还没喘匀了气,就看到元绍整张脸都绷得紧紧的,凌玉城靠在床头,拥着厚厚的被子一脸无奈。
“……吹了点冷风也是个事儿?”要不是当着一地的下人,杨秋的唾沫星子都能喷到元绍脸上去:“在屋子里暖一暖,灌口姜汤,实在不行泡个热水澡睡一觉就好了——不是风寒!要不是受了伤,谁不是大冬天的用冷水洗澡!”
被他当头呲了一顿,元绍也有些讪讪的,就命内侍去抬浴桶来。这东西昭信殿并不常备——任谁守着百步之外的一个温泉池子,都不会想要在殿里准备木桶。看内侍答应着往外飞奔,凌玉城轻声道:“何必那么麻烦。”向元绍一点头,自顾自地开了西稍间通向后殿的侧门,军靴踏地之声踢踢拓拓,只几响就转了出去。
元绍本能地抬腿要追,只一举步便又顿住,长长吁了口气,让内侍整理床榻,薰暖被褥。自从那次在御花园水榭当中吵过,他就再也没有和凌玉城共用过浴殿,此时当然也不能例外。自己倒了茶坐在窗下慢慢喝着,一杯热茶刚喝完,凌玉城已经裹着一身水汽推门而入。
“你……没有去泡澡?”
一边说一边上前细看,凌玉城脸颊红扑扑的,鬓角还沾着一点微微的湿意,明显是泡过了澡的样子。元绍心里默算了一下,凌玉城才去了这点时间,还要从寝殿到浴池打个来回,根本不够把人泡暖了发汗。一时间不禁眉头大皱,伸手把凌玉城拨了个转身,推着他就往后走:
“去泡足了再回来。意思意思湿一下有什么用?一脱一穿还要着凉呢!”
手上的力量旋即遇到了抵抗。凌玉城被推着走了两步就不肯再走,用力向后靠着,低声反驳:
“我在净房泡的……”
为了洁净也为了少走些路,虽然百步之外就是那个超级舒服的浴池,寝宫里还是辟了一间耳房作为净房,从温泉里特特引了一脉流水过来。净房里青砖墁地,一条水渠从房间正中穿过,里面活水长流。还砌了个六尺见方、五尺来深的小池子,贮了满满一池温泉水。
日常洗漱入厕都在净房,完了一拉池壁的挡板机关,池子里的水就沿着水渠冲进阴沟,大水卷过,立刻干干净净。这么个池子泡个澡也绰绰有余,凌玉城平时早起练武,完事了都是往里一跳,片刻出来就是神清气爽。
想到这里元绍心头就是一松,既然在净房泡的澡,算算时间也够了。是了,这种下雪天,谁愿意穿过百步长的廊道去浴殿泡澡,还不是哪里近就用哪里——
不,自从那次吵架之后……自从撞见他在浴殿宠幸宫人之后,凌玉城,就再也没有踏入那个温泉一步!
他,到底还是介意的。
想到这里心脏就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气都透不过来。手上力道一软,凌玉城正在向后倒退,当时就是一个踉跄。元绍赶忙扶住,就势把人推过去往床沿上一按,回身取了姜汤过来塞进凌玉城手里。
“……喝!”
口气活像酒桌上逼着灌酒似的。凌玉城默默看他一眼,低头一口一口饮尽,也不等元绍再催,自己掀了被子上床。絮了新棉的被子轻软柔和,在薰笼上烘得暖热,一躺进去,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凌玉城轻轻地吁了口气,刚闭上眼睛,身边被角一掀,一个熟悉的微凉身子窸窸窣窣靠了过来。
“……陛下?”
“好好睡一觉。”元绍三下两下甩去外袍滑进被底,往里挪了挪,摸索着去拉凌玉城的手。十指相扣,内力透过掌心源源不绝地送了过去,化作暖意沿着血脉滔滔奔流,只转了两圈,凌玉城就觉得背心细细地渗出汗来。
“陛下,我不用……”
“睡觉。”元绍努力让口气带了些严厉,交握的手紧了一紧,另一只手拇指与中指相扣,向外虚弹两下。“扑”、“扑”几声,床边银钩上挂着的软帘轻轻泄落,两个人顿时被罩进了一片暖融融的昏黄。
此刻房外北风呼啸,屋檐下飘荡的灯笼被雪花扑打着沙沙作响,四柱大床里却静得只能听见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凌玉城本能地缩了下手,没能挣脱,也就安静下来,收敛心神,片刻工夫就沉沉睡了过去。
匀净的呼吸声响在枕边,姜汤的味道混合着一点点温泉的气息在帐中氤氲,元绍先还定心凝神推动内力运行,渐渐的,眼皮子也跟着耷拉了下来。就睡一忽儿吧,他想,离晚饭时间还早,睡一忽儿也误不了事,倒是睡不着躺在被窝里不但容易着凉,还容易让被窝里灌风带累身边的人……
这一闭眼,再睁开来时,房里幽幽然一片昏黑。床头的蜡烛已经烧完了,隔室里就算点着灯,那点光也透不过厚厚的棉帘子。窗外的北风仍然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檐下的灯笼晃晃悠悠的,映在窗纸上的红光也跟着闪烁不定,隔着床帘看来,明明灭灭倒似鬼火一般。
从背心到额头都浸着薄薄的一层细汗,胸口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比往常沉重了何止一倍。元绍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向着里床一瞟,顿时就险些儿笑了出来。
那个把脸埋在他肩侧睡的正香,呼吸细细喷在他脖颈的,除了凌玉城还能是谁?
凌玉城方才入睡的时候还是仰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侧转过来,整个人蜷在他身边。左手还是和他十指相扣,右臂却横过他胸口,紧紧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两条腿也不老实,标准的姿势该是一腿屈,一腿直,现在直的那条腿不过是靠得他近了些,弯着的那条腿却硬是挤到他双腿中间,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哎……我是人,不是大号的人形暖炉啊……
想是这么想,元绍却没有半点要挣脱的意思,只伸出手去按了按凌玉城颈后的被子,把漏风的地方压实,便由他靠着再次进入了梦乡。
第210章 锁章
第211章 云起风生归路长
恍如一瓢开水泼上了烧得通红的卵石,意识恢复的那一刻,凌玉城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嗤嗤地冒出了白气。
慵懒而欣快的余韵仍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细细涌动,细微却熟悉的黏腻感觉,更是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刚才发生了什么。元绍还没有来得及松手放开——或许他根本也没这个打算,而自己那只右手,更是放在……放在……
凌玉城火烫一般抽出手来,手肘一撑,就势滚落到边上。咔的一身轻响,却是元绍已经坐起,掀开帘帷,倾身点亮了床头灯烛。区区几支蜡烛的光芒远远算不上明亮,凌玉城仍然觉得十分刺眼,把头偏向帐内犹然不足,一个翻身,脸朝下埋进了枕头里。
“太亮了么?”一只手探入枕头和前额的缝隙上,贴了片刻,收回去时顺势在他头顶上揉了一把。元绍总是喜欢抓住每一个机会揉他头发……凌玉城闷闷地咕哝一声,往被窝里缩得更深了些,心底却不知为何浮起一点点庆幸来。
从脖子到耳根都热得很……不过床头那两支蜡烛亮度有限,元绍刚才又没有去碰他耳朵……应该不知道吧?
嗯,一定是不知道的!
他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假装睡着,耳朵却竖的高高的,仔细辨认那一阵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嗯,元绍在披衣服,起身下地了,这个脚步声不是踢踢踏踏的,应该是他那双室内穿的软鞋……隔室通向耳房的侧门响了一声……
应该是去洗漱去了。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就算不洗澡,刚才那样……至少也得洗洗手才行……
一想到方才,凌玉城耳根越发烫得厉害。他在被底辗转了两下,明知这时候最好的选择是若无其事起来洗漱,等元绍回来了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却迟迟没有付诸行动。身上压着的棉被仿佛有千斤之重,每次想要掀起,手伸到一半都无力地垂落回去。
元绍刚才真是……实在是……
“是”了半天,却是不出个所以然来。半睡半醒当中整个压在别人身上的分明不是元绍,把人衣襟扒开的也分明不是元绍,至于最后……那大概也是他胡闹得太过了罢。
侧耳听得室内没了响动,凌玉城小小转侧了一下,背对着床外在温暖厚密的棉被里缩成一团,紧紧闭上眼睛。
心口酸酸的,有些发涨,舌根下还泛起了一点儿涩,却……并没有尝到苦味。
并不像去肃罗之前那样,只要元绍有稍稍亲密一点的动作,冰冷就会从心底深处悄悄浮上来,静静悄悄地一路往上蔓延,直至从心口到指尖全然冰冷。
西梢间那一头,门轴转动的声音响了又停。软毡鞋底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步步靠近,微热的气息吹拂起了几缕发丝,转瞬便离。凌玉城小心翼翼地把眼皮掀开一线,正看到里床的墙上一个影子由短变长,接着又一点一点矮了下去,由浓而淡。
忽然背后咯吱响了一声,凌玉城赶紧闭上眼睛,努力平稳气息。一股带着雪气的寒风卷了进来,床帏上挂着的金铃轻轻鸣动,卧房南窗边,元绍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吐出:
“来人!”
“奴婢在——”
“现在什么时候了?小十一还有多久下学?”
若在平日,这个问题原也不需问。元绍行走江湖也非止一年,要知道时间,日间低头看一看日影,夜间望一望月亮的位置高低就能明白。无奈今天浓云密雪,阳光那是一点都透不出来,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靠地下积雪来判断过了多久也不现实。
今天下午又睡了一觉,小憩最是觉不出时日之过,往往只一合眼,再起身时就到了黄昏。好在寝宫里除了日晷还设了刻漏,片刻工夫,凌玉城就听到那个尖细的声音大声回答:
“回陛下,酉时初刻了。照着平时的课业,十一皇子还有一刻钟下学。”
尽管才六岁,小十一的功课却是一点都不轻。跟凌玉城去了趟肃罗,小家伙固然见识到了寻常皇子一辈子都碰不着的场面,文武课业却落下了许多进度,这会儿正在玩命补课——从早上卯时三刻到下午酉时二刻,扣掉当中吃饭、午休的时间,他足足有五个时辰要花在习文练武上。
“今天风大得很。”呜呜的风声当中,凌玉城听到了元绍的低声沉吟:“去传朕的话,天寒雪大,让小十一不必过来吃碗饭了。再赏一锅羊肉汤、几样点心过去,汤里多放些姜,让学堂的先生和那些伴读填饱了肚子再出宫。”
窗外有人高声答应。砰砰的磕头响动里,南窗吱呀一声重新关紧。凌玉城立刻把脑袋放回枕头上,床帏却没有被掀开,反而是床柱上鹤鹿同春的雕花,那梅花鹿回头顾盼的眼睛一分一分亮了起来。
不用回头凌玉城也知道元绍把卧房里的灯差不多都点亮了。这卧房里的灯烛在数量上虽然比不上书房,把窗前桌上、墙边条案上、床头小柜上全数归拢起来,差不多也有个十七八盏,全都点亮了不说满室通明,也照得整个床头纤毫毕现。
“醒了就快点起来吧。还困的话吃过晚饭再睡,这样一直躺着容易着凉——”
“陛下!”
凌玉城恼羞成怒地一把掀了被子,刚坐起身来,又惊呼一声倒了回去,将棉被一直拽到了头顶。
元绍一只手“啪”地捂在了嘴上。
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气息,不要让肩膀耸动得太厉害,忍了又忍,还是不得不转过身去,把另一只手也严严实实地压到了唇上。背后静默良久,到底还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细微的腥膻气息从被底悄然泄出,随着烛焰吐出的热量,一点一点弥满了整个卧房。
窗外风声呼啸,檐下灯笼的穗子来回摇荡,在窗纸上投下浓浓淡淡的交错影子。一窗之隔的房内却是温暖如春,热气从地面壁间蔓延上来,烘得房里每一个角落都不见半分寒气。窗下的铜鸭里细细吐着清香,和北凉宫廷惯用的浓烈不同,竟有几分明月松间、清泉石上的悠然味道。